蓝花楹
作者:韦斯理
第四章
出场人物:地产中介麦格瓦斯
主题:学做生意人
(上)
我们结婚的时候,适逢柏曲克当学徒的那家肉铺的老板凯曼先生想盘下更大的农庄生意,他计划去远郊买更大片的土地当大农场主、把主要精力都集中在饲养羊群上,因此他决定要把他现有的两个肉铺都卖掉。凯曼先生开在市中心边上袋鼠角的那家肉铺,生意好,往来的客户也多,很快就被柏曲克的同乡老友马修买了下来。至于Moggill郊区的那个肉铺,规模不如袋鼠角的大,地段也偏远,一时也很难卖出个好的价钱,而凯曼先生急于套现,于是,他就半卖半送地把铺子盘给了追随了他五、六年的柏曲克。柏曲克说他攒了这么多年的工钱,终于派上了用场。
在我们举行婚礼后的一个月,也就是1849年5月,从肉店的学徒变成了老板,这是柏曲克送给我的第一份结婚礼物。
为了省钱省事,盘下那个铺子的时候,我们连肉铺的招牌都没有变。只是,柏曲克当上老板的第一天,我们早早地关了店,然后邀请了柯因神父、麦格瓦斯和马修来家里吃晚餐,算是小小的庆祝。
那天,柯因神父来得早一些,因为我们还要央求神父帮我给家里写封信。
柏曲克和我有了自己的肉店,这么大的喜事,我需要告诉我的母亲——
“亲爱的妈妈,
我迫不及待地要给您写这封信的原因是,有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好消息您必须知道——
柏曲克和我,终于有了自己的肉店了!现在,柏曲克不再是学徒和帮工,他是老板了,您可以想象到吗?他盘下了他原先在凯曼先生手下当学徒的这家肉店,我们有自己的生意了!
不过,他现在非常忙、非常累,因为他既要杀牛宰羊,还要卖肉管账,还要给餐馆送肉上门,晚上还要腌肉做培根火腿。他恨不得要变成几个人用才好。柏曲克有多能干、多吃苦,真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现在也学会了怎么用动物的脂肪来做肥皂了,还在每天帮柏曲克盘存记账。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帮手。我们也把他的弟弟喊过来一起帮忙。
如果你们都能够一起过来就好了。
还有一个好消息您一定很愿意听到——
妈妈,您可能很快就要当上外婆了!
亲爱的妈妈,从我来到澳大利亚以后,似乎经历的都是特别美好的事情,那些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一件接一件地都降临在我身上。
我想,这一定是上帝听到了您的祈祷,还有,我得到了爸爸在天堂里的保佑。
妈妈,把家里的东西收拾一下,准备来澳大利亚吧。
柏曲克和我,将带着您未来的小外孙一起用最热烈的拥抱来迎接您。
您可以亲眼看到您的小玛利也会成为一个像您一样能干的好女人、好妻子、好母亲。
您还可以亲眼看到这里的蓝花楹,您一定会和我一样把它当成我们的幸运之花。
永远爱您的,
您的小玛利”
柯因神父帮我们写好信以后,坐在我们简陋的小餐桌前喝着我刚沏好的英式红茶。
等我问完神父是否需要加糖加奶之后,柏曲克赶紧接着问道:“神父,您知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学徒?我们现在确实缺少人手。”
神父摇摇头说,没有。
他又补充说:“不光是你们,现在哪里都缺人手啊。从悉尼过来的年轻劳力前脚下了船,后脚就有人把他们带走了。就连那些从英国过来的刑满释放的犯人们,现在想找份工去做也是有求必应的。在我的这个教区里,拜托我帮忙找帮工的人都排成了长队了。”
柏曲克无奈地看看我,说道:“是啊,您看,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玛利怀孕了,她想给我帮忙,但我舍不得让她太辛苦。”
神父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他很慎重地问柏曲克:“你是真想找帮工吗?”
柏曲克说是。神父又问:“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去爱尔兰找呢?”
“要是能去爱尔兰找工人过来,那能找到不少呢,”我说,“但是,我们哪能做成这么大的事业呢?”
柏曲克的脑子转得快,我还稀里糊涂的时候,他已经马上领会到了神父的意思。他说:“神父,这当然是个好主意。我们愿意试试看。那······您愿意用您的影响力来帮我们吗?”
神父看了看还有些疑惑的我,笑着解释说:“这件事情我也考虑过一段时间了。我们这里需要大量的人手,爱尔兰那边连年饥荒,人们也愿意逃荒出来,所以,由我们来做一个桥梁,把爱尔兰的劳动力集合到摩顿湾来,是为大家都做了件好事。我可以让那些需要帮工的人家先预付一部分工钱,你们负责在爱尔兰找到合适的青壮年劳力。”
“您的意思是,您打算交给我们来做这件事情吗?”柏曲克问。
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有利可图的生意。我就曾经是被中间人用18英镑买断了三年的长工,加上中间人为我买船票的5英镑,中间人在我身上用了23英镑,而雇主会按市场行情把我实际应得的工钱交给中间人。按照澳大利亚实际的帮工薪水来算,三年里我的雇主给中间人至少支付了80到100英镑。所以,要是谁能接下这样的生意,而且——如果工人们在从爱尔兰过来的旅途一切顺利的话——那简直就像是一件无本万利的美差啊!但是,要想当这样的中间人,需要有个担保人以足够高的名望来支撑起人们给予的足够多的信任。这种信任的核心在于,即便有人死于途中,他的家人也相信这是绝对的天灾而非人祸,不会对中间人有任何的责难。
神父反问道:“我可以信任你吗?”——虽然他是用这种方式在回答柏曲克的提问,但他的眼神注视着我,他很慎重地、一字一顿地问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来当这个担保人,我可以信任你们吗?”
我和柏曲克,不约而同地、坚定地、用力地点着头回应。
柏曲克问神父:“那我们需要准备多少钱来给那些从爱尔兰的帮工买船票呢?”
神父笑着摇摇头说:“钱的事情你们不用操心了。我会让那些雇主们预付这些费用的。钱肯定是足够的。”
听到神父这样的回答,我们开始明白,神父对此事已经谋划已久了。
“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才好。”柏曲克说。
神父答道:“你不用谢我。我只是想为教区和家乡的乡亲们做点事情,”神父凝视着我的眼睛,接着说:“当然,如果你们以后因此过得富裕,希望你们记得向神感恩。”
很多年以后,我一直在回忆到底什么是我们赚到的第一桶金。柯因神父要我记得感谢上帝,但我在内心里千百遍地感谢的是柯因。他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以他的睿智和洞察,他一定懂得我某些幼稚而虚无的情感,而他回报我的,竟是如此厚重而实在的情义。
我突然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细节:“神父,万一我们找来的人,死在从爱尔兰过来的海路上了呢?”我问。我就是这么一路九死一生地从爱尔兰过来的,我见到了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同船乘客,没能活着下船。我当时想到的是,如果是我们来当这个中间人,如果我们预付了所有泊来客的船票和工钱,但是,他们中却有些人未能如愿抵达、未能如约到雇主家做工呢?那我们的损失不是很大了吗?
“我们能不能先为那些从爱尔兰来的人支付船票,等他们下船以后再把说好的工钱给他们?”柏曲克如此提议道,他说:“我是个孤儿,当年,中间人给我预付的两年的工钱我就一直随身带着。我从爱尔兰坐船过来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把自己的口袋摸上几百遍,生怕把那些钱给弄丢了。那时候我就想,还不如等我下船的时候再给我吧,我也省了很多担心了。”
柏曲克真是天生的好口才,他跟我想到了同样的环节,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情况竟和我天渊之别。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就找出了这样一个不容置疑的理由。
柯因神父表示认同。他说:“这是个不错的想法。这些细节我就不过多参与了,你们需要跟爱尔兰当地的中间人协商好。”
于是,就在神父刚帮我们写完的家书后面,神父又帮忙写了一页纸。内容就是,我们这里大量需要年轻的劳动力,请妈妈在村里和周围的地方张罗一下。这边的雇主负责买船票,说好的工钱会在劳工们下船的时候再支付给他们。
柯因神父又找我问清楚了当初保我从爱尔兰出来的中间人的姓名和住址,他说他还会专门给这个人写封正式的书信,希望他来出面组织和安排。
也许我们真的是遇到了贵人吧,当我们开始参与到组织爱尔兰人到澳大利亚打工这件事的时候,正是爱尔兰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份。大片大片的土地颗粒无收,政府调拨的载有食物和种子的货船翻船,英国女王谢绝其他友邦的捐助·····爱尔兰人如果不想等死,都拼了命地想逃荒去别的地方,可他们穷得连一张船票都买不起。所以,当我们引领他们登上一条求生之船的时候,我们只需要给他们买好船票,剩下的,都可以由我们说了算。
神父帮我们写完信就提出告辞。
正巧听到门外咋咋呼呼的叫嚷声,不用猜就知道,是柏曲克的好伙伴麦格瓦斯,一手提着一大壶烧酒,就那么大大咧咧地用脚踢开虚掩着的门进屋来了。
麦格瓦斯是一个风风火火特别有活力的年轻人,他重重地拍着柏曲克的肩膀,好像臂力的份量和他的热情必须成为正比。
我跟柏曲克说,你照应一下麦格,我去送送神父。
那时的布里斯班,没有什么像样的街道,像我们住的Moggill乡下,就更加显得更加落后了。房子就是泥土的原色,门梁低矮。4、5月份的澳大利亚正是梅雨季节,整晚上的狂风暴雨倾泻下来,室外是一片片的泥泞,室内是一阵阵潮湿的霉味。加上我们开的是个肉铺,混杂着动物肢体的腥膻味道,不习惯的人还真是难以适应。
柯因神父从屋子里出来,停在了门口,做了一口深呼吸。
我说,抱歉,神父,屋子里空气不太好。
柯因神父笑着摇摇头说:“没问题的,你不用介意。我的适应力很强。前段时间我还去了矿区,那里条件比你们这里艰苦多了。”
我笑笑,附和着说:“也是啊。”接着,我觉得我必须说一些感激的话:“神父,真没想到您对我们这么信任,把这么宏大的一件事情交给我们来做。”
神父点头说:“这些事情总是要有个人来承办的。我看到柏曲克很实在、也很正派,那就交给你们试试看吧。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想帮助你。”
柯因的这句话,大概就是我们一生的交情的写照。他一直都在帮助着我,从他还是一个做着神父梦的非神职人员开始,到他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神父,再到后来他成为大主教。无论我是个不谙世事的爱尔兰小村姑、还是一个疲于生计的肉铺老板娘,无论我家财万贯、富甲一方、还是负债累累、声名狼藉,他都在我身边不远处,如他所说——帮助着我。
有的男人走进了你的生命,于是你回报他,为他生儿育女,改为他的姓氏;有的男人走进了你的灵魂,因为他指引你,教诲你,让你总能蜕变成一个更好的自己。
在这次Moggill小镇上匆匆告别之后,柯因和我之间,再也没有过类似的对话。
有些善意,不言而喻;许多感恩,已经无法表达。
于是,我们就这样被岁月推着往前走,被生活架着往前走,被风雨拦着、但也还是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