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蓝花楹》第十六章(下)

让生者有着不息的爱,让死者有着不朽的名。记忆比生命更加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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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花楹

作者:韦斯理

第十六章

(下)

在1860年3月8日的《摩顿湾新闻报》上,我们读到了关于柏曲克的一篇时事政论文章,是这家报社自己的社论。

文章中这样写道:

“如果一个商人的诚实劳动所换来的财富被人批判,如果一位社会名流对教育事业所做出的无私奉献被人嘲笑,如果一个公民被合法程序推选并委以重任却被人质疑,那么这个社会哪里还有公平和善良?哪里还有正义和良知?······我们有理由坚定地信任柏曲克·梅恩先生,就像当年我们信任热衷教育事业的但肯先生那样。我们感谢这些年来梅恩先生为摩顿湾的教育事业所做出的孜孜不倦的努力和睿智慷慨的捐献。试问摩顿湾的绅士们,当梅恩先生一次再次地向公立学校的筹建项目捐款时,你们做了些什么?当梅恩先生为摩顿湾的建设者们呼吁和起草最基本的权益保障法案时,你们又做了些什么?当你们有闲暇时间去嘲笑梅恩先生的品位时,你们有没有想过,梅恩先生身上所具备的、抓住机遇创造财富的品质,正是我们这个社会最需要的。仇恨与谩骂不是人类社会得以进步的基石,善意与慷慨才是。正是秉承着这样可贵的人性精神,梅恩先生被推选成为这个城市享有最高威望的立法会议长老;正是基于他的贡献与美德有目共睹,总督先生才会任命他为立法院的终身议员;而他成为呼声最高的布里斯班市长候选人,其实也是民心所向。当我们再次检索所有的事实依据后,我们必须由衷地承认:盛名之下,梅恩先生实至名归······”

当我把这篇文章念给柏曲克听的时候,他听着听着竟然笑了起来。

他跟着重复着文章中的词句说道:“If any more required to show the petty animosity displayed on this occasion, it would be the fabrication of the report that Mr Mayne is a candidate for the Legislature — it is devoid of truth. 麦格这小子确实是个天才,做生意是把好手,舞文弄墨居然也这么厉害。他不去当个文人作家,实在是想给那些靠文字吃饭的人留个饭碗啊。”

我也猜到了,这篇意图指向明确的、为柏曲克申辩的反击文章,一定是麦格瓦斯授意撰写和发表的,为了力挺柏曲克,从聘请高手执笔写作到文章登报发表出来,估计麦格花的心思比花的钱还要多。

关于柏曲克·梅恩竞选市长事件的发酵与持续升温是以不过夜的速度快速扩张的。

社会上有两个看不见阵营的帮派在倾力地互相倾轧着。所有斗争的核心,是用血统论与出身论所掩盖的权力和权利的的较量的实质。

柏曲克所代表的劳工阶层在摩顿湾的权威席位中势单力薄,但在广大群众中他是享有盛誉的。那些整天穿着高帮靴、小马甲、带着宽沿帽的底层工人,他们从柏曲克身上看到的是自己未来的希望。而柏曲克在成为这些爱尔兰新移民的旗帜的同时,他也恰到好处地传播着他们的声音。柏曲克和麦格瓦斯深知一点,那就是,他们和那些所谓的代表英国主流文化的绅士们的斗争是不能妥协的,因为在这场较量中大家的需求从来就不对等——柏曲克们的愿望微小到只希望自身得到被认可的存在,而反对的声音则是要把柏曲克们消灭殆尽。

因此,柏曲克只有坚持不懈地抗争,才能保有目前这种不被忽视的存在。

1860年3月20日,柏曲克在《摩顿湾新闻报》看似平常地刊登了一则招标启事:梅恩先生需要修建一座大型的马车坊,现对社会全面公开招标。

这个月,柏曲克定购了一辆大型的精制马车。这种巨大规模的豪华马车,外饰极其精美,内厢宽阔敞亮,通常只有最高级别的政府官员出行时才会用到。它所彰显的是奢华与豪阔,代表了权贵和威望。

柏曲克说这辆马车买来是送给我的,让我以后每天就坐着它去送孩子们上学。在此之前,摩顿湾还没有任何一个家庭如此破费着去购买一辆家用马车。事实上,像我这样一位家庭妇女,就算家底殷实富有,原本也实在是犯不上每天驾着这样的排场去接送孩子们上学和放学。

柏曲克说,就是要让摩顿湾的人每天都看到我们家的高头大马拉着我们家的气派马车在市区穿行,就是要让那些自以为是的所谓绅士们看看到底谁的生活质量更像一名绅士。

柏曲克专门花钱在报纸上刊登招聘广告,一是确实需要招标来修建马车坊,二是也想亮亮财喜,让那些看着我们不顺眼的人们心里再添点儿堵。

柏曲克说,只有这样,我们存在的意义才能和我们所期待的社会地位等同起来——

在这个时代里,为了达到虚妄的高度,很多非必需品就这样成了我们生活中的必需品。

一如柏曲克希望的那样,我们家的新马车以其让人过目不忘的奢华再次成为了整个摩顿湾的新话题。

柏曲克一不做二不休,两周后,他又在《摩顿湾新闻报》上刊登了一条新的招标公告:梅恩家族现欲将皇后大道上的两幢建筑物全面重建,诚邀有实力、有兴趣的建筑施工方前来应标。

柏曲克刊登这则招标启事的用意也是多方面的:一是持续吸引公众的注意力,并以正面积极的信息来向所有仇视他的对手们宣告,柏曲克的生意进展从来都是高举猛进;二是侧面正式宣告梅恩家族和科立波家族之间的建筑合作关系的终结——过去七年多的时间里,梅恩家族的所有房产和地产的设计规划、建筑施工、装修配饰,全部都是委托罗伯特·科立波来完成。这种稳固的合作关系既让科立波赚得盆满钵满,也让其他的建筑商人无机可乘。自从身为立法院财政督察的柏曲克铁面地削减了科立波在市政项目上的虚报预算后,他们之间维系了七年的合作关系算是走到了尽头。也许对于科立波来说,他以垄断所有市政建设项目为己任,早已赚得盆满钵满的,他并不会再去稀罕得到来自柏曲克的有限的项目发包权。甚至当他面对柏曲克的时候,他始终会摆不开雇主和受雇方这层关系的阴影,也还不得不面对柏曲克曾经是他的伯乐的这种知遇之恩,这是让他厌恶的。科立波骨子里的那种傲慢早已容不得这些,加上他作为摩顿湾建筑寡头的垄断地位,底气十足的他愿意以牺牲这样柏曲克一个客户为代价来显示自己的所谓尊严。而柏曲克,当然就更无所顾忌了。像梅恩家族这样的斯夸特,多的是建筑商人想巴结,离开了一个势利的科立波,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

从事态的后续发展我们可以确认的是,柏曲克的这则招标广告算是彻底激怒了科立波。他不遗余力地拜访了摩顿湾各个选区的投票代表,联合了所有反对柏曲克的势力,开始了针对柏曲克竞选市长之事的大张旗鼓的剿杀行动。

在1860年5月1日的《摩顿湾新闻报》上,Fortitude Valley幸运谷选区的选民代表D. F. Roberts先生和Valley Hamlets叠谷村选区的选民代表Hurrah先生同时刊登了与柏曲克决裂的公告。他们遣词造句之恶毒,已经毫不掩饰他们与柏曲克之间矛盾的尖锐化程度。

D. F. Roberts自称曾经是柏曲克的朋友,但现在因为柏曲克聪明绝顶,所以他宁可孤独也必须远离柏曲克,他甚至非常轻蔑地在文中把柏曲克Patrick的名字写成Mister Paddy,要知道,一般只有在喊宠物名字的时候,才会说出像Paddy这样的叫法。

而Hurrah则更加言简意赅地用两句话陈述了自己对柏曲克的鄙视。他写道:“Don’t be gulled by what you may hear from Mister Alderman Patrick Mayne Esq. He thinks he can ride over you like he can a bullock. 不要被所谓的长老头衔下的柏曲克·梅恩先生的花言巧语所蒙骗了,他认为他可以玩弄你于股掌之间,就如同他把牛肉放在他的案板上。”

那天,当柏曲克听我把报纸上的这些内容逐一念给他听完之后,他沉默了许久,直到麦格来访,才算是打破了家里那种安静得几近肃杀的沉闷。

麦格来家里是为了和柏曲克商量他们刚在Enoggera依龙格拉区考察过的那18英亩的高坡良田。依龙格拉区是殖民政府最新开放出来的布里斯班河南岸的片区,虽是河畔,但地势很高,不怕水淹;虽是南岸,但已建好了轮渡码头,离北岸的皇后大道码头只是一趟轮渡的时辰。新开放的交易土地,麦格总是先纳入囊中再说——这块依龙格拉区的土地转让价格,麦格锁定了是100英镑;也就是说,在1860年的布里斯班,100英镑的市场价值是仍然可以买到离市中心极近的将近73000平方米的大片土地。

而在那一年之前,柏曲克对柯因神父的教区、对摩顿湾殖民政府的各项公益事业的捐赠,已是数百英镑之巨了。

麦格问柏曲克,你拿定主意了吗?到底买不买依龙格拉的这块地?

柏曲克想了想后,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买!为什么不买?!越是满世界的人对我围追堵截,我就越是要拿出我的最佳状态!骂我几句难听的话就想把我扳倒?我偏要让你们看到我越是挨骂反倒越是神勇!我要继续高举高打地买地盖楼,我要继续扩张我的店铺、我的品牌,我还要盖码头、还要买船,我还要修铁路、造火车,我要让那些王孙贵族们都看到我势不可挡!你们靠着一个贵族的名头就想吃定一世的荣华富贵,那我靠我的金币和英镑,也和你们一样的气焰嚣张!”

就这样,那一天,柏曲克不光跟麦格敲定了依龙格拉区的那18英亩的土地购置,他还在麦格的建议下买下了位于Lytton礼顿区镇子上的另外两块四四方方的大块土地。

就连柏曲克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用这样强势的态度来和他的对手较量到底有几分胜算。站在他背后挺他的人,除了麦格瓦斯,除了唯利是图的银行,剩下的多数都是一些身份卑微得如蝼蚁一般的最底层的劳工,在关键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出场的机会来为柏曲克呐喊。

而柏曲克的敌对阵营方,明里暗中,那些有头有脸有名有姓有爵位有封号的权贵人物比比皆是。他们甚至宣称他们就是为了纯洁他们的血统、整肃权贵队伍中的异类而战斗,柏曲克就是他们要清除掉的异己。

置身于这样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柏曲克光有态度和豪气是远远不够的,哪怕你有实力和财力用金钱来开道,可你的对手还是会嘲笑你的色厉内荏,还是会轻慢于你的寡不敌众。

1860年5月29日,柏曲克因病缺席了昆士兰立法院第一次全体议员大会。柏曲克是突然严重腹部绞痛后病倒的,这是他一年之内的第二次深度昏迷。这次缺席恰好为他的对手提供了一次攻击他的借口——由罗伯特·科立波发起,昆士兰立法会议除了柏曲克之外剩余的几名长老联名上书给国会,请求裁撤由于健康原因而无法参政议政的柏曲克·梅恩的立法院议员的终身职位。看起来这是民选出来的立法会议对总督指定的立法院的抗议,是民主向集权的挑战,其实,究其本质,不过就是赤裸裸的贵族阶层对平民新贵的蔑视和宣战罢了。

柏曲克两天后醒来,听我跟他讲了这些事情。他显得特别平静,只是跟我说,行了,我知道了——我决定退出布里斯班第一任市长的竞选。

我说:“你想明白了就好。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是很有限的,能够把一件事情做好就很了不起了。或许你真的不太适合去当一名政客。”

柏曲克摇摇头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政客,我还是要当的。混到我这个地步了,去当政客,是一种尊严,也代表了一个群体的尊严。你看看,整个摩顿湾有几千上万个爱尔兰老乡,但在世面上能大声说话有人听的,有几个呢?你数数看,除了柯因神父,大概就剩我了。我可以不当市长,但我不能放弃那些能帮我的穷老乡们说话的机会,”他特别强调着说道,“我总觉得,人这一辈子,既然辛辛苦苦地来了,那就应该认认真真地活一场,做点能让大家记得的事情,你说对吧?”

我凝视着柏曲克日渐消瘦和憔悴的面容,苦笑着说道:“你说的都对。我完全支持你。只是,我希望你记得,你跟我保证过的,你要健康,你要好好的。我希望你记得,你在当一名政客之前,你首先是我的丈夫,是孩子们的父亲。我们这一家老老小小都跟了你的姓氏,我们比门外的那几千上万个爱尔兰老乡更需要你。”

柏曲克答非所问地回应我说:“能出头的时候,干嘛老要躲在人后?如果不趁着年富力强的时候风光一阵子,那多可惜啊。”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清我刚才跟你说的话?”听到柏曲克的说辞,我有些愠怒地想把话题拉回到我的关注点上来。

“听到了,都听到了,”柏曲克无可奈何地冲我笑笑,“你说我答应过你,要健康,要生活得好,我都听到了,我也都记得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追问道,“今年你已经病倒两次了。上次你得病归罪于是中暑,这次呢?依我看,你这两次生病都跟你最近的压力太大有关。我们完全可以让自己的生活活得轻松些。”

“好吧,我答应你,轻松些。”

“真的?”

“真的。”柏曲克言之凿凿地回应我。接着,他表态说,他不仅退出市长的竞选,而且他也马上会去请辞教育理事会主席的职务。

我终于由衷地笑了起来。

看到我的笑容,柏曲克问:“高兴啦?”

我说是。

他又问:我是不是你的几个孩子里面最听话的一个?

我大笑了起来,回答说:“恰恰相反,你是这几个孩子里头最不听话的一个。”

柏曲克看着我渐渐隆起的腹部,问道:“也包括这个还没出生的吗?”

我点头。

柏曲克又说道:“好吧,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从一个小要饭的开始,靠着漂洋过海逃荒才捡回了这条小命;之后当上了一个杀猪宰牛的,后来又进步成了一个倒买倒卖做生意的;我就这样了吧。等我的儿子们长大以后,让他们去当绅士、当律师、当医生,让他们做社会精英。我就守着我的玛利,干脆再过几年就一起回爱尔兰去好了。”

我笑着点头,说,这么看来,你还是这几个孩子里头最听话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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