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104)

从出租车上下来,冒着雨跑进中芭大院,来到宿舍里,她的头发和裙子全被雨水淋湿了。她打开宿舍的灯,看见玻璃窗开着,下午走时忘记关了。此刻雨水顺着纱窗流进屋里来,从窗台上漫延到桌子上和地上,屋里像是一片水泽。放在桌子上的明宵的日记本也被雨水浸湿了,封底和一些纸浸泡在一小洼水里。她匆忙走到桌边,把窗户关上,把日记封面封底的雨水用手抹去,甩了甩放到床上。她拿了一块桌布和脸盆来,先把桌子上的水抹到脸盆里,然后去擦窗台。

窗台的角落里布满了灰尘,挨着木头的地方有一些斑斑的黑点。灰尘与水搅和在一起,变成了灰黑色的泥。她用桌布把窗台上的泥仔细地擦干净,在脸盆里洗了几次桌布。清理完桌子和窗台后,她把桌布拧干晾在脸盆架上,用墩布把屋子的地墩了一遍,把地上的水清理干净。干完这一切之后,她已经累得有些气喘吁吁。她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湿裙子,刚才一直干活都给忘记了。她把墩布放回门口的角落里,脱下湿了的裙子,在衣橱里找了一件干净的裙子换上。她把脱下来的湿了的裙子搭在胳膊上,端着脸盆去了水房。水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她把裙子和桌布洗了,挂在水房里的栏杆上。

端着一盆清凉的水回来,进屋后她觉得身上有些冷。窗外的雨哗啦啦地下得更大了,风摇撼着窗棂,雨点大得像是要把纱窗打破。远处不断有隆隆的雷声滚过,闪电像是钉在玻璃窗户上。她把脸盆放下,用毛巾把头发和身上的水擦干,围着一条被子坐在床上,听着远处滚滚而来的雷声和哗哗的雨声,看着耀眼的闪电像是要把窗帘劈开,心中充满着一种恐惧和焦虑。

 

她裹着被子看着窗外的雨失神待了一会儿,随后拿过明宵日记来,把上面残余的水小心翼翼地擦干,翻开了日记本,继续读昨天没有读完的页码。明宵日记中着依然充满着对她一如既往的深情和对往事的回忆。好多事情,她已经早已想不起来了,但是明宵的日记又唤醒了她的记忆。

她想起十六岁时那个暑假,认识明宵之后的一天晚上,她坐在窗前的小桌上,在看从明宵那里借来的《安娜卡列尼娜》。她看到安娜回到了彼得堡,沃伦斯基也跟着去了。那时她很著迷于这本小说,急于知道安娜跟沃伦斯基的故事会怎么发展。她读着读着书,觉得窗帘上有什么在晃动。她扭头看去,像是一束手电的光圈在窗帘上部晃动。她一手压着书,一手掀开窗帘向外望去,看见手电光是从楼下对着她的窗户的一颗老槐树上照过来的。手电关了,她看见一个人影从树上跳下地,对她招着手。她惊喜地微笑了起来。是明宵。明宵在做着手势让她下来。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她走到卧室门口,悄悄把门打开,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客厅。客厅里黑着灯,父亲和继母的卧室关着门,像是都已经睡了。她提着自己的凉鞋,蹑手蹑脚地走到屋门边,悄悄把门锁拧开。她缓慢地拉开门,让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她从门缝里闪了出去,把门在身后关上。她穿上凉鞋,沿着楼道跑了下去。在门口,她看见明宵已经在树荫的暗影里推着自行车等着她。他骑上车,她坐在他的自行车的后座上,搂着他的腰。他们沿着小路骑出楼群,在月光下骑到了一家冰激凌店。他们在里面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两盒香草冰激凌,一边用小木板挖着盒子里雪白的冰激凌,一边聊着天。他们一直聊到冰激凌店关门才离开小店。他们在清凉的夜风里并肩沿着寂静的马路走着,他推着车,她走在他身边,闻着夜空里飘来的夜来香浓郁的香气和他身上飘来的男性的气味,手心里沁出汗水,心里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又带着一种紧张和害羞。他们走回到楼门口,在树荫里相互凝视着,带着颤抖和心动用火热的嘴唇轻轻地吻着,脸上带着发烫的绯红。她和他约好了第二天见面,恋恋不舍地分手,在黑暗里爬上楼梯,悄悄打开门回到自己的卧室。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心里溢满思念和甜蜜,觉得自己深陷在爱里。想到他也可能在凝视着同样的月光,心里想着她,两颗心因为有共同的秘密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那是一种多么甜蜜的生活啊,她的手指停留在一处页面上想。

她在日记里读到志宏到北京出差,曾经来监狱探视过明宵几次。志宏告诉明宵说,她在西安过得很好,教小孩跳芭蕾,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也没有压力,日子过得也好,跟徐泽宁在一起很幸福,正在想生孩子。志宏最后一次来监狱里看明宵的时候,劝告明宵说,她跟徐泽宁在一起过得很幸福,你应该做的是放弃,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忘记她,让她有个幸福的生活。明宵在日记中说,他知道志宏说得很对。他应该从她的生活里消失,让她忘记他,跟徐泽宁好好过日子。但是他能够忘记她吗?

 

窗外的雨小了一些,风声和雷声渐渐平息,闪电也消失不见了。读了一会儿明宵的日记之后,她觉得自己有些饿了。她把日记放在床头,下床用电热器热了一碗方便面吃。楼道里有人走过,是宿舍楼里的两个芭蕾舞演员从外面回来,嬉笑着打开隔壁的门进屋去了。她吃完了方便面,拿着碗筷和牙刷牙膏去水房,把碗和筷子洗了,又刷了牙。回到宿舍,她把灯关了,脱了裙子躺在床上。她没有带胸罩,不知怎么感觉乳房里面有个地方有些疼。她用手仔细地捏着左手的乳房,看看里面有没有疙瘩一类的硬物,因为她总是担心自己有乳腺癌。她想早些入睡,但是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抱着枕头闭上眼,想起了那条放在西安家里的波希米亚裙。那条黑红相间的波希米亚百褶裙。她总觉得这条裙子跟自己的命运很有关。是明宵帮她找回了这条被继母扔掉的裙子。她第一次去中芭,带着这条裙子,在四楼小剧场跳舞时遇到了靳凡,被靳凡认出。第一次与徐泽宁相识,也是因为她穿着这条裙子在台上跳芭蕾。

徐泽宁这些日子一直没有来电话,她知道徐泽宁一定是真生气了。五年,不长不短的五年,婚姻里的五年。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自己变了,还是泽宁变了,还是两个人都变了?那些当初的爱情呢?那些当初的甜言蜜语呢?那些当初的黏在一起就不想分开的感情呢?那些当初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呢?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欣喜的目光变成了心不在焉?从什么时候起那些絮絮叨叨的爱的絮语变成了简短的对话和沉默,那些耐心的等待变成了不耐烦,那些火热的缠绵变成了平淡的例行公事?

婚姻五年后,她不知道徐泽宁是否还爱着她。五年了他们也一直没有孩子。她知道徐泽宁和他的父母一直都想要个男孩,觉得对不起徐泽宁,心里很自卑。她想,要是这样一直没有孩子,过几年去领养一个,无论男孩或者女孩,要去领养一个孩子。她一直觉得没有孩子的家庭是有缺陷的家庭。她喜欢孩子。自从不跳芭蕾之后,她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无论是自己生的,还是领养的。这两年来,她试了各种偏方,喝了无数剂黑黑的浓浓的苦药,想生个孩子,但是都没有奏效。她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也许这就是命吧,她睡着之前想。

 

一觉醒来,屋内已经充满了白光。她睁开眼,睡眼模糊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六点半了。想到七点钟应该赶到排练厅去排练《天鹅湖》,她觉得该起床了,但是身体却不愿意动。她用手揉了一下眼睛,一种直觉让她觉得屋子跟往常不一样了。

她把头转向窗口,看见靠窗的桌子前坐着一个人,那个人手里拿着明宵的日记,正在对着窗口透进来的亮光低着头聚精会神地读着。

她吓了一跳,呼吸一下凝固了起来。虽然是背光,而且是侧脸,但是她依然一下认出了那个人是徐泽宁。他怎么在这里?他什么时候到的?他怎么进来的?难道昨晚从水房回来时忘记了锁门了吗?与此同时徐泽宁似乎听到了响动,抬头把目光从日记上转向了他。

你吓死我啊?她猛地坐起来,手攥着被子心跳砰砰地说。你怎么突然在这里冒出来?

从西安连夜赶来的,徐泽宁把手里的日记放下说。借了一辆军用吉普,让司机每小时开140,一路没停。

 

听到徐泽宁说连夜开车从西安到北京,她的心里动了一下。她不知道西安到北京有多远,想来总有将近上千公里吧。一路上这样飙车疾驰,她能想象得到,若不是因为特别重要的事,徐泽宁是不会这样做的。一定是泽宁知道了我去监狱探视明宵了,她想。想到此,她的心里不禁一沉。

你先穿好衣服起来,徐泽宁看着她说。有些事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她掀开被子下床,身子背着徐泽宁把放在床边的裙子套上,用手拢了一下蓬乱的头发,转过身来看着徐泽宁。窗户透进来的亮光下,她看见徐泽宁皱着眉头,手指放在日记的一页,鼻孔里不屑地耻笑了一声。

把日记还给我好吗?她把手伸向徐泽宁说。

幸亏我来早了,看见了这本日记,徐泽宁举起日记本在她面前晃动了一下说。这里面的袒露的秘密太多了,我要好好看看。

把日记给我,她伸手去夺日记说。

 

徐泽宁疾速地扭身,一只手挡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把日记本藏到身后。

怎么了?你心虚什么啊?我就是看看,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你给我!她又气又急,站在徐泽宁面前跺脚说。这不是给你看的。

我知道,不过这本日记从今往后归我了,徐泽宁说。

给我!

她伸手去徐泽宁背后抢,却被徐泽宁强壮的胳膊挡开。

原来你在纽约还帮着明宵拍过片子,我才知道。徐泽宁说。一起去拍片子,一起去吃饭,在雨夜中散步,很浪漫嘛,还去过他的宿舍。为什么以前都不告诉我?你跟他做了什么,让他对你这么念念不忘的?

 

被徐泽宁一顿抢白,她又羞又恼,脸一下红了。她跺了一下脚,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对着徐泽宁说了一个字:

你!

心虚了吧?徐泽宁冷笑了一下说。你跟他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你跟他到底怎么样了?你为什么对他念念不忘?他为什么从美国飞到北京来找你?你跟他在纽约有没有在一起好过?

徐泽宁!你什么意思?她喊了起来。你不觉得丢人吗?

别这么嚷嚷好吗,你想让人都听见啊?看见她又恼又怒的样子,徐泽宁的声音显得异常冷静。你急什么啊你?丢人我认了,说说,你跟他到底怎样了?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跟他什么都没有,她几乎急哭了说。这本日记你也看见了,明宵是对我有感情,但是我跟他什么都没做。你把日记还给我。

 

她说着绕道徐泽宁侧面,伸手去夺徐泽宁藏在身后的日记。徐泽宁腿向后一撤,本能地用胳膊肘挡开她的胳膊,胳膊猛地往外一拐,正撞到她的乳房下侧。徐泽宁臂力很大,她仓皇之间感觉一阵剧痛,身子站立不稳,身子摇晃了一下向后退去,几乎摔了一个跟斗,头撞到了上下床的竖杆上。

啊!

一阵疼痛自脑后袭来,眼泪几乎疼了出来。她伸手捂着后脑勺,不禁叫了一声。她张着嘴看着徐泽宁,几乎惊呆了。五年的婚姻,徐泽宁从来没有跟她动过手,也没有推搡过她。徐泽宁看着她的样子也惊呆了,本能地伸手扶了她的胳膊一下。她又气又羞又疼,摇晃着胳膊,想把徐泽宁的胳膊甩开。

对不起。徐泽宁松开了手,看着她疼得要哭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你把日记还给我。她忍着疼,一手捂着后脑勺,一手对徐泽宁伸出说。

 

徐泽宁犹豫了一下,看着她的痛苦而坚决的表情,很不情愿地把日记本递回到她手中。她转身弯腰把日记本放到枕头底下,随后坐在枕头旁边,手揉着乳房下侧被撞疼的地方,撅着嘴,扭着脸不想搭理徐泽宁。徐泽宁从桌边拉了把椅子过来,放在床边,坐在她对面。

小曦,我连夜从这么远的地方来,就是想你当面谈件事。

说!她依旧扭着脸,抿着嘴,一点也不想看徐泽宁。

你别跟我赌气,我跟你谈正经事儿,徐泽宁的声音显得很严肃。最近你有没有去见明宵?

你不是说以后再也想不谈他了吗?她看了一眼天花板反问说。

我没想谈他,徐泽宁说。我想谈谈你。

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听着呢。

 

徐泽宁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纸来,两只手把纸展开,举到她眼前。她看了一眼,是一张传真照片,上面是她和靳凡站在监狱门口。果然徐泽宁得到了这张照片,她想。她想问问徐泽宁从哪里弄来的这张照片,但是忍住了没问。

你又去看明宵了?

嗯,她点头说。昨天下午去的,他母亲去世了,靳凡和我怕他想不开,就一起去监狱看了看他。

他母亲去世了?

是啊,这回你高兴了吧?她把头转过来看着徐泽宁说。都要感谢你哦,他没能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徐泽宁有些愣住了,显然他不知道明宵母亲过世了。他把传真纸收了起来,折叠好,放回上衣兜里。

我没想到,徐泽宁说。不过这也算是对明宵的惩罚吧。

惩罚?她皱着眉问徐泽宁说。泽宁,你不觉得你做得太过了吗?你为什么让人把他抓起来?还判得那么重?

你心疼了是吗?徐泽宁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她说。

心疼,我特别心疼,她点头说。看到他为我蹲了这么些年的监狱,也没能见到他母亲最后一面,我哭了。

你哭了?

我哭了。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可以面对徐泽宁讲出自己的心里话来。徐泽宁脸色铁青地看着她不说话,额头上青筋暴露,像是听到这句话内心受到很大震撼一样。他们沉默着,互相看着,屋内寂静得可以听见墙上的电子表秒针走动的轻微的咔咔声。有一刻她有些担心,怕徐泽宁会扬手打她。但是徐泽宁没有扬手,只是眼睛死盯着她,看着她。过了几秒钟后,徐泽宁突然低吼了起来:

他还可以在里面待一辈子,永远也出不来!

 

听到徐泽宁的话,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是徐泽宁吗?他怎么可以这样不讲理?明明是他错了,怎么可以错上加错,把明宵关一辈子?

什么?她好像没听清似地问徐泽宁说。

你以为我做不到吗?徐泽宁扬起浓黑的眉毛问她说。

你做得到,她压抑住内心里的气愤点头说。你太能做到了。明宵不是已经被判了十四年吗?在监狱里随便找个借口,或者给他下个套,他往里一钻,死都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你要想把他关一辈子,随便,但是我要告诉你,我要等他一辈子,等到他出狱的那一天。

你总算说出想说的话来了。徐泽宁生气地站了起来,一把推开椅子说。过去你还不敢承认,我早就猜到了。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要是一直不理明宵,他会这么一直追着你,连进了监狱还不放弃,还把日记给你送来?他什么意思?我跟你说,婚姻不是儿戏,你不能一边做我的老婆,一边心里惦记着明宵,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别说是我的老婆,谁的老婆也不行 ---

谢谢你,她打断徐泽宁的话说。我也终于想明白了。泽宁,咱们离婚吧---

 

就像是一声炸雷滚过屋内,说完这句话后,她和徐泽宁都一下呆住了。过去虽然也有过几次拌嘴,但是从来都没有把话讲得这么重,这么厉害。过去每次最后都是以她委屈求全而告终,但是这次,她没有退缩,而是说出了她过去从来不敢说的话。

这么说,你是真的爱明宵?徐泽宁依然像是不相信一样地问她,声音里带着一种失望和冷峻。

嗯,她看着徐泽宁冰冷的面孔点头说。我一直不想承认,也躲着他,但是 ---

你确信爱他?

我觉得是,她说。本来也没觉得怎样,看到你把他关到监狱里,后来又读到他的日记,知道他一直爱我,我就觉得心里一直没能放下他,只不过老在压抑自己,告诉自己说不爱他,爱得是你。可是,到现在我觉得根本无法压抑自己了,这些日子我快崩溃了。

 

屋内一下沉寂了下来,徐泽宁看着她没有说话,脸上浮现出一股非常失望的神情。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徐泽宁。她看见徐泽宁的脸一开始涨红,随后逐渐发灰,最后变得像是死人一样。她知道刚才说的话一定击中了徐泽宁,无论徐泽宁内心多么刚强,也一定会被自己说出来的这些话伤害。她看得出来,嫉妒和恼怒在撕裂着徐泽宁。平时对任何情况都能游刃有余地应付自如的徐泽宁,此时面色死灰,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和残酷,敢对徐泽宁说这句话。她想如果不是徐泽宁逼着她说,她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对徐泽宁主动说出这些话。她过去听说过一些恐怖的故事,有的丈夫因为嫉妒而把妻子杀了。她有些害怕,不知道徐泽宁会怎样做。不管怎样,她把话说出来了,不用因为隐瞒对明宵的感情而遭受内心的折磨了。她甚至希望徐泽宁揍她一顿,扇她一个耳光,那样她就会义无反顾地跟明宵在一起了。

出乎她的意料,徐泽宁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动手。他只是把身边的木椅子一脚踢开,用带着极为失望和恼怒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之后,向着门口走去。她的目光跟着徐泽宁的背影,看见他走到了门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他没有立即把门拉开,而是在门口转过身来,用一种冷静得可怕的声音对她说:

好吧,既然他爱你,你也真的爱她,那我成全你们,你等他一辈子吧,我说到做到。不过,离婚不离婚,不是你能定的,也不是你说了算,得我说了算。

说完这句话,没等看她的反应,徐泽宁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徐泽宁身后被砰地一声带上了。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她不由得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她趴到床上,用枕头蒙住头,大哭了起来,身体不断地抽慉着。她哭得很伤心。她知道徐泽宁不是在威胁她,他是一个真能说到做到的人。她知道以徐泽宁的脾气是一定不会低头的。

徐泽宁要离开自己了,明宵要一辈子关在监狱里,整个世界在她的眼前坍塌了下来,她可怎么办呢?她的泪水泉涌一样涌了出来,她只想哭,把自己从小到大的一切委屈和难受都哭出来。她知道自己这样哭,楼道里走过的人也会听到。但是她不管,她只想大哭一场。

 

她哭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在拍她的胳膊。她掀开枕头,泪眼朦胧地扭头去看,看见徐泽宁不知何时回到了屋内,正站在她身边。她没有想到徐泽宁居然又回来了。

别哭了,徐泽宁的声音依然很冷静。刚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想问问你,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她闭上眼,觉得眼泪依然在顺着脸颊流着,不知道怎么说好。难道真的不爱徐泽宁了吗?她问着自己,觉得自己也说不清楚。

说啊,徐泽宁催问她说。我问你呢,不用给我理由,就告诉我爱还是不爱就行。

 

我不知道。她睁开眼抽噎着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一直在爱着你,后来听到明宵入狱的消息之后,我觉得你不是我过去知道的那个人了。

你过去是一直爱我的。徐泽宁从裤兜里掏出手绢,给她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说。这些年来,我觉得我们的婚姻还是挺幸福美满的,觉得自己没看错人。是因为我对明宵这件事的处置,让你失望了,变得不爱我了吗?

是你先不爱我的,她扭着脸躲开徐泽宁的手绢说。

瞎说,我一直都在爱着你,徐泽宁把手绢递给她说。这些年来一直都是。

你骗我,她接过徐泽宁的手绢,自己擦着脸上的泪说。

我为什么要骗你?徐泽宁把倒在地上的木椅子扶起来,重新坐在她对面说。不爱你,我会看到照片后,借辆军用吉普车,连夜让司机开车,从西安一路不停地赶回来找你当面谈吗?

可结婚以后,你就从来没有说过爱我,她依旧委屈地说。而且,我怎么看不出来你还爱我?你还老跟我发脾气,说我,也不让着我哄着我。

 

小曦,我四十岁了,我是副省长,徐泽宁苦笑了一下说。我不是陈明宵。要是我天天跟你说爱你,你不觉得肉麻和可笑吗?我承认我不对,有时乱发脾气,官大了脾气也大了,有时可能挺伤人的,自己还不知道。但是我们是一家人啊,跟外人有时得忍让,家里人有时就不会那么客套了。这一个多星期来,你不知道,我特别难受。看到那张传真照片的时候,我特别失望,觉得你怎么能这样,但是我想来想去,知道我爱你,离不开你,所以决定连夜赶来,跟你当面把话说开,好好沟通一下。

徐泽宁这么一说,她心里一下被感动了。原来徐泽宁一直在爱着她,只是她觉不出来了。

大刘给我开车这么些年了,从来我都是跟他说慢点开,不着急,徐泽宁继续说。这次我一直催他开快一些,好早一些到北京。可是来了后,我看见你床头放着那本明宵日记,你一定是在睡觉之前还在读这本日记。我翻了几页之后,心里非常恼火,既恨你,也恨明宵。原来他在监狱里还享受单间生活,既能读书还能写剧本,所长太失职了。我恨不得立即赶去监狱,把所长骂一顿,把明宵提出来揍一顿。如果不是爱你,你爱怎样怎样,我也就不会有这么强烈的感情了。你说对吧?

她攥着手绢,点了点头。

小曦,结婚以来,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吵过架,没有这样冷战过,徐泽宁说。这些日子在家里,还有来的一路上,我都在想,是不是对你的爱不够了,是不是让你受到委屈太多了。别的省长副省长的爱人都是处级局级的官儿,只有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老师。别人的爱人都是在电视台,报社,大学这样的地方工作,很风光,只有你在少年宫默默无闻的教小孩跳舞,你可曾经是中央芭蕾舞团的芭蕾舞明星啊。论穿的,住的,吃的,我们也是省委大院里几乎最简朴的吧。你跟着我,其实没有享受多少福,倒是受了不少苦。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知道,她说。因为你志向远大,要保持廉洁,不能让别人因为生活问题打倒你。

你说得对,但不是全部,徐泽宁说。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国家是一个特别穷困,特别苦的国家。你一直在北京长大和生活,没有经历过那些苦,你不知道。陕北,我上山下乡过的地方,不说过去了,就是现在,那里的老百姓穷得一家几个人合盖一条被子,孩子们没有像样的衣服,年轻人没有皮鞋的有得是,许许多多山里的孩子一辈子都没去过见过北京这样的大城市。而另一方面,你也看到了,在城市里,许多人花天酒地,一顿饭几千块钱,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一个国家,我觉得我有责任,要让老百姓过上一个好日子,要让这个社会成为一个比较公平的社会。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我赶走,把我搞下去吗?因为我在,就挡了他们一些人的路,他们就不敢为所欲为。小曦,我知道婚后这几年,对你照顾得不好,让你受了委屈。其实我一直都很爱你,也觉得娶了你这样一个人是很幸运的事儿。

真的吗?她又用手绢擦了一下眼睛问。你真的这样觉得吗?

我敢肯定,徐泽宁说。小曦,我以后会注意改正,多关心你,照顾你,让着你。其实,我来的时候,是想跟你提另外一条路的,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想法儿?

想,她说。

那你别哭了,坐起来好好听我说,徐泽宁说。

 

她翻身坐了起来,眼睛红红地看着徐泽宁,不知道徐泽宁会说什么。

我本来想,叫你跟我回西安去。徐泽宁说。如果你跟我回去,我可以让人立即放了明宵。

放了明宵?

对,而且马上,徐泽宁说。我可以做到,当然需要走一下手续,不过也就是几天的事儿,顶多两个星期。明宵可以回美国,继续做他喜欢的事儿,护照他也不用担心,我会让人给他办好。不过前提是,第一,以后他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入狱这件事儿;第二,以后你跟她,或者他跟你,都不能再见面;第三,你现在就跟我走,不跳《天鹅湖》了。如果你答应这三个条件,这件事儿,我们就算谈开了,过去了,以后我们好好一起过日子,这件事儿我再也不会提了。跟我回西安去,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相爱,白头到老,你说这样好吗?

可是《天鹅湖》怎么办,总不能说走就走,那不把中芭和靳凡给坑了吗?

那些都不是事儿,徐泽宁说。靳凡我以后会想办法给他补偿的。你什么都不用管,我会跟靳凡谈,他是你爸,也会理解你的。我给你分析分析,你听我说,看看对不对。你跟我回西安,第一救了明宵。明宵在美国名校毕业,很有前程,他出狱回美国,从事他喜欢的导演工作,经过这次磨难,以后说不定会拍出什么好作品,他也会在国外找到一个好姑娘,不但不用在监狱里浪费青春,而且还能事业顺利,生活幸福,你说对吧?

嗯,她点头说。

第二呢,救了你自己,徐泽宁继续说。你说要等着明宵一辈子,你真的等得了吗?你今年二十七了,青春还有十年吧,你真的想把青春浪费在等待一个不可能出狱的人身上?就说你现在决心大,能等,但是五年,十年之后呢?到时你要是等不下去,岂不既耽搁了自己,也误了明宵吗?你说有没有道理?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这第三呢,你也救了我,徐泽宁说。你知道是谁把照片传真给我的吗?

不知道,她摇头说。我猜是哪家媒体的记者。

你太天真了,徐泽宁摇头说。不是媒体,而是那些想毁我的人,他们的目标不是你,而是我。他们为什么这样做?不就是想挑动我们分开,他们好在你身上或者明宵身上做文章,从而打倒我吗?他们巴不得看见你跟我离婚,闹得满世界皆知,再利用明宵这件事来攻击我。他们可以把这张照片送给媒体,国内的媒体大概不会敢登,也就是香港和台湾的媒体可能会登。但是你跟我回西安,我们不理那些媒体和传言,到时用不了多久,传言不攻自破。明宵既然爱你,就会为了你着想,不会跟他们讲什么。只要你跟我站在一起,他们的阴谋诡计就无法得逞,这个道理你该能明白吧?

徐泽宁的这一番话,让她一下愣住了。她从来没有想过拍照的事情会是这样。原来在监狱里给他拍照的人是想搞垮徐泽宁的人,他们想借助她把徐泽宁搞臭。她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机械地点了一下头。

第四呢,你也救了靳凡,徐泽宁说。中芭处境艰难,靳凡日子很不好过,有人总想把靳凡替换下来,即使《天鹅湖》大获成功,恐怕也改变不了靳凡下台的命运。但是只要我在,谁也撼动不了靳凡。你看,你跟我回西安,既挽救了你自己的婚姻,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来重新相爱,也挽救了这么些人。你不觉得值得吗?

 

徐泽宁的这一番分析,让她不知所措了。刚才本已经下了决心跟徐泽宁离婚,等着明宵出狱。但是被徐泽宁这样一说,她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太幼稚了。

现在你面前就是两条路,徐泽宁说。一条路是你跟我离婚等着明宵,我们大家都毁掉,让别人看笑话和实现他们的计划。另外一条路是你跟我回西安,对我们大家都好,尤其是对明宵好,对你自己好。小曦,你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好好掂量,我不强迫你,也不说服你,你怎么选我都接受。是回西安,还是不回,你只需告诉我一个字。现在。

回,她把手绢交还给徐泽宁说。但是你要守信用,你说得这几条,都要做到。我也会做到你要求的那几条。不过我还要加上一条,以后无论我们感情好不好,如果我不想离婚,你就不能跟我离婚。还有,以后我不能跳芭蕾了,但是想继续教小孩跳舞,你不能干涉。

你说的我都答应,那些少年宫的孩子都在等着你回去继续教他们呢,徐泽宁脸上流露出一丝胜利的笑容说。不但不干涉,我还要支持你,创造条件帮助你培养下一代芭蕾舞演员。等我实现了我的理想,我要给你盖一座芭蕾舞大剧院,可以与莫斯科大剧院的辉煌比美的大剧院,来提高中国芭蕾艺术的地位。现在已经七点多了,我就去办公室找靳凡,靳凡要是还没到,我就给他打电话,把情况跟靳凡说说。然后我要回家去一趟,跟我爸商量点儿事,在我爸家里我会打电话让人放明宵。你呢,赶紧收拾一下东西,抓紧时间去跟团里的人告别。吉普车就在院门外,司机还躺在车里睡觉,我过三个小时回来接上你,跟我坐车直接回西安。

我这里东西不多,用不了多久就收拾完,她看了一下屋子里的东西说。收拾完后,我去排练厅跟秦老师和姐妹们告别,然后在团长办公室里等你。

好,那我们一会儿见,徐泽宁满意地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徐泽宁说完站起身,大踏步向着门口走去。在门口他停住脚步,回身看了一眼屋内和她,向她微笑着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出去,把门在身后带上。

 

她颓然倒在床上,像是经历了一场挣扎和搏斗,如今已经丧失了全身的力量一样。就像过去每次一样,她觉得自己又一次输给了徐泽宁,而且是全面输掉,答应了徐泽宁的全部条件,既失去了明宵,也失去了芭蕾。

徐泽宁是真的爱她,还是只是想打败明宵,把她的爱夺回来?他会继续爱她吗?他会真的忘记发生过的这一切吗?感情的裂痕能弥补过来吗?她能再爱上他吗?两个人以后的关系还会平等吗?她不知道。她的头脑发胀,也不想继续往深处想。不过至少有一件事她很清楚,就是明宵不用再在监狱里待下去了。她救了明宵。徐泽宁给了她两条路,她选了让明宵出狱的那条路。至于自己,以后只好听天由命吧,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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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小妖,说得很对。靳曦没有什么选择,只能远离明宵,以后跟徐好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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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Cyprus123' 的评论 :
谢谢Cyprus。以后主要看徐泽宁对靳曦怎样了
若妖 发表评论于
徐对小曦太了解了,吃准了她,对她软硬兼施;一个单纯的芭蕾舞演员和一个官场上的人做夫妻, 根本不是对手,要么鱼死网破,要么屈从顺服,要么为了明霄好就远离明霄,等下集,看看徐能不能放明霄。
Cyprus123 发表评论于
这样逼迫对方放弃自己事业以后不可能一帆风顺了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Cyprus123' 的评论 :
完全同意。靳曦大概会觉得自己是被迫的,而不是自己愿意的。如果跟老徐的婚姻以后一帆风顺还好,如果有什么波浪,这些旧事就可能会被翻出来。
Cyprus123 发表评论于
徐如果主动放了明宵,并支持鼓励靳曦的芭蕾,靳?的心反而会真正倒向他。这样的逼迫只会让靳?远离他。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Cyprus123' 的评论 :
谢谢Cyprus。不管怎么说,徐能放了明宵,对这三个人都好。明宵能够发展自己的事业,徐重新得到了靳曦,同时化解了一次危机,靳曦因为救了明宵而会感到一切牺牲都值得了。
Cyprus123 发表评论于
留住靳曦原来是靠关在家里和剥夺父女两人的事业来完成。靳?好不容易坚强起来这下又倒退回去,好在倒是认清了对方的真面目。不必再做无谓的牺牲了
Cyprus123 发表评论于
真是丑陋无底线啊。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树荫满地' 的评论 :
谢谢树荫满地。我觉得老徐是能把丑话说在前面的人,借着放明宵的时候提一些条件,也算正常吧。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labo88' 的评论 :
谢谢labo88。我觉得要看徐泽宁对靳曦今后怎样吧。要是他对靳曦好,靳曦大概就会一直跟徐过下去了。要是徐对靳曦不好,她可能会脱离徐,到时如果明宵还等着她,也许她会去国外。
树荫满地 发表评论于
夫妻关系要这样讨价还价才能维持下来,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为了自己的事业如此要挟老婆,小曦以后想起来难道不会觉得恶心吗?
labo88 发表评论于
明宵去美后,小曦也去。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HP67' 的评论 :
谢谢HP67。剧情要是总被人猜中了,那多没意思啊。所以总要有让读到人感到意外的地方。
是的,靳曦并没有闹,她是结婚太早,还没太明白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就在老徐的攻势下婚了。等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HP67 发表评论于
小曦其实没有胡闹,她一直在被动地无力地抗争。这对她本人其实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她别无选择!这对老徐却是最好的选择,明宵能出来,不是因为对小曦的爱做出的让步,而是成为对方打击他的棋子而不得不做出的让步。拥抱哥的创作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HP67' 的评论 :
谢谢HP67。是的,老徐知道靳曦的软肋。我想老徐很喜欢靳曦,不想让靳曦离开,所以才使手腕儿把靳曦带回西安。
把靳曦带回西安,第一挫折了明宵,第二让对手无机可乘,第三保住了脸面,第四也留住了靳曦。老徐一举四得。
靳曦经历这一场感情的起伏,恐怕以后也不会跟老徐怎么闹了。十有八九就跟老徐好好过日子去了。
HP67 发表评论于
写得好!这就是老徐,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小曦要什么,只要开出放明宵的条件,小曦肯定拒绝不了。love is overra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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