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杂忆之二十三：牛田洋惨剧（上）
１９６９年我们结束了博罗杨村半年的插队劳动后，来到在惠阳和惠东的专区医院、县医院和一些公社卫生院巡回实习。惠阳县陈江公社（甲子镇）在惠州市西南方２０公里处，是其中一个点。刚到陈江，就碰上一场特大台风，１１级，雨点可以从东边窗户进，刮到西边窗户出。过了几天，才知道台风的登陆点是汕头市，１６级。我急了，赶快写信回家询问灾情。还未把信寄出，便接到家里和四哥的信，这才知道一些情况，四哥叮嘱千万不要外传，尤其是伤亡数字和具体细节。
四哥是６７届的，拖到６８年毕业。那年正好中央有个文件，将部分应届大学毕业生分配到部队农场劳动。四哥分在汕头市西南方的牛田洋军垦农场。中山大学物理系的表哥分在湖南省洞庭湖的军垦农场。
牛田洋是南海的一个海湾，是我们揭阳的母亲河榕江的出海口。千万年来榕江水冲来的烂泥将这里铺成面积几万亩的一片滩涂和湿地。潮涨时淹没，潮退时干出，生长着大量鱼虾蟹蚌，尤其是潮汕最有名的青蟹、蚝、蚶、跳鱼、沙虫（潮汕网友看了流口水了吧？我十二三岁时水性特棒，大饥荒年常下滩涂潜水捉这些东东为家里饭桌贡献金贵的蛋白质）；滩涂和湿地也招来大批水鸟和候鸟。大跃进造成的三年大饥荒后，１９６２年原四野４１军１２２师一万多官兵前往这里筑堤围海，照着荷兰的法子造田，共围出二万六千亩的稻田来（请注意：整个农场包括营房都比海平面低，了解这一点你才容易理解本次灾难），据说粮食大丰收。解放军总后勤部（部长邱会作）将全国军垦农场（其中最优秀的就是牛田洋）的成绩，写成《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的报告》呈中央军委。阅后当天，１９６６年５月７日，毛泽东作了长篇批示：＂林彪同志，你在５月６日寄来的总后勤部的报告，收到了，我看这个计划是很好的。是否可以将这个报告发到各军区，请他们召集军、师两级干部在一起讨论一下，以其意见上告军委，然后报告中央取得同意，再向全军作出适当指示。请你酌定。只要在没有发生世界大战的条件下，军队应该是一个大学校.......＂这就是文革期间家喻户晓的“五.七指示”。去过＂五七干校＂的网友肯定不会陌生。
１９６８年１２２师调防，同为四野的５５军２１９师接防。这一年，来自华南师范学院、暨南大学、华南农学院、广州外国语学院、四川大学等，加上北京七机部、外经贸部、外交部下来参加劳动锻炼的刚毕业大学生和归国留学生，共２１８３名，也驻进了牛田洋，与人民解放军战士同吃同住同劳动。
牛田洋女生连的营房（本文的牛田洋照片均采自网络）：
我曾到四哥他们连探亲，住了一晚上。住的茅棚，伙食不错，大米饭管饱还有肉、菜，探亲家属还有一盘炒青蟹。记得当晚政治学习，作为领导的军人排长带头斗私批修说：＂文革以前看黄色小说，《苦菜花》啦、《迎春花》啦什么的，江任保哇、小寡妇哇，心里就那个那个......＂大学生们大笑。四哥说，派来领导学生的连排干部文化都不低，政策拿捏得恰当，对大学生们并不歧视。但毕竟是军队，纪律很严。天蒙蒙亮起床号一响，轰的一声全跳起来叠被子，马上冲出去集合、早请示、跳忠字舞。据四哥说劳动很辛苦，累得贼死，巴望早日脱离这苦海。后来＂７•２８＂强台风中死亡的战士和大学生面对迫在眉睫的危险现实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撤退”的荒唐命令之间还是选择了服从，其悲剧种子早在平常的劳动和生活时就种下了。
１９６９年７月２５日，VIOLA台风在西太平洋形成并向西北方向移动。当时中国还没有采用国际通行的台风编名制度，而称６９０３号台风。这次台风强度特大，最高风速达７３米／秒。中央气象台作了预报，周恩来还亲自打电话到汕头专区革命委员会办公室指示要做好预防措施。２７日台风中心到达汕头东南１２０公里的南海海面时，广播就传出了“太平洋第三号强台风将在粤东地区登陆”的警报，《汕头日报》在头版头条号召全区准备抗灾。这时在牛田洋执行军农生产任务的２１９师党委，在师长白忠耀和政委朱一丁领导下立即召开抗灾紧急会议。会上思想如同铁板一块，异常统一，与会者个个捏住拳头：捍卫毛主席光辉的“五.七”指示，誓死守护大堤，人在大堤在！
１９６９年７月２７日星期二《汕头日报》头版头条：
事实上，从周恩来到汕头地委，再到白忠耀朱一丁，所有的领导层对即将登陆的特大台风都是准备如何＂战胜＂，没人想到会＂战败＂，更没人敢将＂撤退＂提出来作为人胜不了天时的一种备用方案。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三个多月前九大上号召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原子弹威力无穷，指引着全国军民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哪里会失什么败？２８日上午１０时半，６９０３号台风中心在惠来县前詹公社（今属揭阳市）登陆。登陆时的中心气压低达９３６毫巴，风速５３米/秒，１６级；台风又恰逢农历六月十五日的天文大潮涨潮期，汕头、妈屿、海门、东溪、赤湾等站突破历史最高潮位，妈屿出现最大增水３.１４米。狂风、暴雨、怒潮并发，形成一股无坚不摧的骇人力量，让汕头仿佛回到了洪荒时代的世界末日。事后，没有人能够说清看到多么壮观的景象，除了风声潮声，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天地茫茫，看不见几步外的东西。战士们用生命守护的堤岸反而成了他们在汪洋大海中的救命稻草，他们在这里拥有的一切，农忙、军营、学习和训练，如今都已埋葬在滔滔洪水之下。在台风面前，他们彻底失败了。
七二八纪念碑；
早上８点钟台风到来时四哥他们还在加固营房。第一阵风立马就将房顶刮上天，飞得无影无踪；随后墙也垮了，铺天盖地的暴雨冲走了大家的日常用品。树倒了，电线杆拦腰折断，还来不及抵挡呢。雪上加霜，天文大潮在这时发挥了致命的作用，随着正午高潮时分的不断接近，榕江的潮水迅速上涨，一浪高过一浪地向简陋的海塘石堤凶猛地扑来。上级的命令到达了：党团员带头上，全体突击队战士用身躯保卫大堤。大家在根本无法站直身子的情况下以惊人的毅力爬向岌岌可危的堤岸。狂涛就在他们眼前肆虐，决口处的海潮滚滚而来，他们手拉着手跳进齐腰深的水中，手臂扣手臂用人墙和沙包挡住排山倒海的潮水！一处崩岸化解了，又一处决口堵上了，但越发猛烈的台风风暴潮接着就冲毁了更多的堤岸。四哥什么员都不是，和几个落后份子躲在最后头。看到局面已十分凶险，早有逃跑心思，慑于纪律不敢开溜。听到前面远远一阵＂大堤崩了！＂的惊呼，扭身就拔腿狂奔。那是兔子与洪水的竞赛，生死就在瞬间，速度就是生命。此时的堤内堤外已经是一片汪洋，６９０３号台风将一切埋葬在滔滔洪水之下。事后水里到处浮着尸体。有的人还穿着那一身橄榄绿的军装，衣服扣得十分整齐，大多数尸体上只着背心和裤衩，那是抢险突击队的队员们。尸体中有的三个五个手挽着手，最多的有八个战士手挽着手，怎么也扳不开。最后收尸的时候，只好动用了钳子扯开。伟大统帅发明的精神原子弹没有炸死一个美帝，没有炸死一个苏修，没有炸死一个各国反动派，消灭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５５军２１９师４７０个官兵和８３个大学生。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