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改造史 (之六):不革命就是反革命

時光隧道散記-人終有一日,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只有經時間篩選的記憶,伴隨你走向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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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革命就是反革命

  革命高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

  遠避武漢韜光養晦的毛澤東,發狠要把全國來個「天翻地覆慨而慷」之時,十億神州還沉浸在1966年元旦的歡樂中。文革的前奏「社教運動」已在全國鋪開,我的工作單位農七師銀行進駐了社教工作組,進行「點上社教運動」。

  1月3日是我廿一歲生日,21日是在新疆的第二個春節,假期後上班,26日星期三的下午,照例又是政治學習,照例又是範繼峰教導員講了一通之後,分組討論,無聊乏味至極。支部副書記於立金走到我身後,他老農般漆黑的臉,毫無表情,說了句:「你跟我出去一下,有點事。」就往外走。武大粗黑的山東大漢臉色鐵青,我惴惴不安地跟上,一路疾步向農七師師部辦公樓走去。

  在辦公樓底層黑暗的走廊盡頭,於立金推開一扇門,我一看門上的木牌「保衛科」,明白了。自從1965年底與我「臭味相投」的陳德奎在社教運動中「出事」,我們的通信悉數被收繳之後﹐我一直坐立不安地等著這一天,今天果然來了。

  室內有三張寫字桌,靠窗品字形並在一起,於立金叫我坐 在中間一張,他自己在我左邊沿窗桌前坐下,他對麵那張桌子空著,顯然是留給尚待出場的主角。

  好一會,背後門響,主角登場了。

  進來一個其貌不揚的瘦個子,平頂頭,滿額皺紋,一口黃牙,舊軍服外披一件毛領軍大衣,一臉和氣,笑容可掬地和我們打招呼,在我右邊桌子坐下,手上隻拿了一隻茶杯,沒有案卷文件之類,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種兇神惡煞。

  於立金開口:「今天趙科長找你談談。」

  依然滿麵笑容的趙科長,隨手在桌上拿過一支鉛筆,擺弄著,好像和我聊家常﹐一口陝西話:「我們這裡呢,你進來時,也看到了,我們對內,是農七師保衛科。對外呢,是公、檢、法,也就是公安局,檢察院和法院。」這到這裡,他剛才還褂著笑的臉,霎時烏雲般沉下來。「你來了這裡,啊,當然知道為什麼了。我這個人,啊,喜歡直爽,你心裡明白,啊,不要裝糊塗,對你沒好處,啊。」

  「你和某些人在議論些什麼﹖啊,你看我們今天,隻有我一個,也不是審訊,也不作記錄。」他兩眼直望著我,頓一頓,舉起手中的鉛筆,指著我一字一句地說:「但,我這個人,啊,我相信你今天說的,每個字,我這個,腦袋瓜子,啊,是一個字,也不會漏掉的。所以,你不要有,僥倖心理,我們,啊,會根據你,今天的態度,來決定,事情的性質,啊。」

  「你聽清楚沒有!趙科長對你的耐心教育,你要好好想想,頭腦清醒些!」於立金一臉陰沉。

  不說是不行的,我不知怎麼說。「我和一些同學朋友,通通信有時開開玩笑……」      

  「這裡是保衛科,是公安局!」趙科長瞪起雙眼,用鉛筆敲著桌子,「我,不要聽,什麼開玩笑啊,什麼無意識啊,我們,是唯物主義者,馬克思主義者,啊,我們相信,任何言論,都是受,思想立場支配的!其實你不說,我們也知道,但這是你的,態度問題。」

  「我們…… 有時發發牢騷,說說怪話,是有錯誤,但是……」

  我想起了放在床頭的信夾被人翻動過,想起了上海朋友來信說懷疑有人拆過我去的信,但我天真地期待「保護公民通信自由」的共和國憲法的尊嚴,對「抓活思想」的黨團員同誌們會有所製約。

  「我以前的同學,和我通信……都是隨手亂寫,寫過也就忘了。」

  「嘿嘿!你的這些,啊,這些所謂同學朋友,有的嘛,可能還是革命的,有的嘛,是不革命的。那不革命嘛,就是反革命。」科長冷冷地說。

  「不革命就是反革命」這樣的宏論,要不是我親耳聽到,說什麼也不會相信竟出自一個公安局長、法院院長之口。

  「你們一夥的,那些人,啊,你注意,我說的是『人』。有些人,可能還是同誌,有些嘛,就不是同誌了。你們說過什麼,打算做什麼,你回去,好好想想。啊,有些,可能屬於思想錯誤,有些嘛,就不是錯誤,那麼簡單了。」

  把人分為「同誌」和「非同誌」,名義上,「同誌」是受法律保護的,而「非同誌」就是敵人,就不受法律保護。然而這區分有何標準?由誰來劃分?對於「非同誌」 的鎮壓有何法規?完全掌握在趙科長這樣的鷹犬手裡,這和納粹把人分為「雅利安人」和「非雅利安人」如出一轍,這是肆無忌憚進行「專政」的「理論根據」。

  趙科長得意地和於立金對望一眼,把鉛筆往桌上一扔,「老於,你們安排一下,給他三天時間好好寫出來,就這樣吧。」

  「你回去好好深刻檢查,徹底交交待!星期一交給我!」於立金山東紅薯般粗的手指直指著我。

  回來路上不是我跟著於立金,而是我在前他在後,從現在開始,我是一名犯人了。

  我半個多月沒上班,寫了十張,不深刻,再寫,一次,兩次,三次,還是不深刻。我真的記不起這一年中的幾十封信,到底寫了些什麼反動言論。

  但平心而論,和半年後的文革相比,公安局趙科長也好,黨支部於黑子也罷,都算得上溫和如細雨,斯文比清風。

  我的檢查還沒過關﹐文革的風暴已經降臨。農七師黨委對我「戴反革命帽子,監督勞動」的《處理決定》還來不及宣佈,社教工作組的幾個人,就被他們各自單位的紅衛兵揪了回去,社教就此散了夥。

  1966年10月,農七師師部大樓兩側牆上貼滿了大字報,三巨頭政委史驥、副政委劉長進、參謀長楊新三都成了走資派。

  我在大字報牆的角落見到了對趙科長吹捧走資派的揭發,我才知道這條身兼農七師黨委常委、保衛科長、公安局長、檢察長和法院院長的豺狼,叫趙令柱。

  回來路上,見一人低頭從對麵走來,舊軍帽壓得很低,走到跟前,我才發現,這不是趙科長嗎?看他此刻的樣子,我倒起了一分惻隱,他走到我身邊時,我輕輕叫了一聲「趙科長。」他略一抬頭,見我,一怔,即刻低頭走開,從他眼裡,我看見了憤怒,屈辱,和仇視。

  不革命就是反革命,他這個超級革命戰士,現在竟成了貨真價實的反革命。別說他想不通,連我都想不通。

                                                                                   (1998年4月於洛杉磯)

附記:我已貼上的六篇文章中,人名大多是化名,隻有本篇中農七師政委史驥、副政委劉長進、參謀長楊新三,和公安局長趙令柱,三人是真名。和我通信的四個上海老同學,在文革中湯君被判15年徒刑,文革後獲釋平反,現居紐約。傅君被審查一段時間,現居悉尼。中學教師壽女士被審查半年,現居悉尼。上海戲劇學院學生鄔女士被監督多年,十年前從文化局退休居上海。

蒋加华 发表评论于
从文革结束直到85年,一直以为文革是场噩梦永远结束了,谎诞的历史不会再重演。一场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和随后的胡耀邦下台,才让我猛醒。原来是我在做美梦,文革的土壤和基础依旧完好地保存,只要皇上以为必要,文革说回来就回。游街、抄家、批斗大会可搞不起来,但是言论限制,洗脑,政治迫害,文字狱,个人崇拜等等这些文革手段就没停止过。别指望用人性来鞭打邪恶就能使它改变,看看最近几年,文革场面和气氛频频再现。我也曾写过一点文革回忆,除了在少数有类似经历的同龄人中有点共鸣外,没人在意。还是在美国抓紧享受家庭和生活吧,少至还是看不出美国也会搞文革。
加成 发表评论于
明月天山君说得对:那个欺骗人民、愚弄百姓的政权从来没有任何实质的改变。
明月天山 发表评论于
楼下这位反讽可以,但说作者自作多情不能让人接受。那些位居高位的官二代为了一己之私,刻意掩盖淡化中国以及中国老百姓所经历的空前的浩劫,对中国自己的法西斯暴行不做任何反思和忏悔;但是,一个受到戕害无辜的、有良心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公民忠实记录下来的历史回忆,是对那个没有人性、充满暴力的红色恐怖最好的挞伐。同时也让我们这些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个荒唐岁月的后来之人有所惊醒:那个欺骗人民、愚弄百姓的政权从来没有任何实质的改变。
蒋加华 发表评论于
写得真实生动,但是你现在念念不忘反省文革,显得有点自作多情,看那些文革受害极深的大人物们:
刘源是当年最黑的黑五类狗崽子,文革中九死一生。文革后刘少奇平反,刘源慷慨激昂,誓言投身中国民主建设,绝不让悲剧重演。等红二代的身份恢复,重新拥有万人之上的地位,从此再不提文革中的苦难,对毛泽东又怀敬仰之情。薄希来就更别提了,文革式点搞的有声有色。自称是共和国长子的一群人已经很自然地达成了共识:文革之灾不可深究,毛泽东旗帜不能倒,红色江山要代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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