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阿廖沙·一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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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

                                          

                   第七卷  阿廖沙

 

                      一、尸臭1

 

   佐西马长老的尸体已做好了按身份下葬的准备工作。大家知道,一般修士和苦行修士的尸体是不洗的。《圣礼全书》上说:“某一修士赴上帝宠召时,由特定的(即指定担任此职的)修士先用天然海棉蘸温水在死者的额上、胸上、手上、脚上以及膝盖上画十字,然后用天然海棉蘸温水擦拭其全身,别无其他仪式。”这一切都由派西神甫亲自做完了。擦拭完了全身以后,给他穿上了修士服,外面罩上了一件斗篷式法衣;为了能把法衣罩成十字状,法衣照例要剪开一些地方。头上给他戴了一顶斗式修士帽,帽上有一个带着八个尖角的十字。面罩是打开着的,死者脸上蒙着一块盖圣餐的黑布。在他的两只手里放了一张救世主圣像。凌晨他就是这种装扮被放进了棺材(这棺材是早就预备好了的)。棺材准备在禅房里(就是长老生前接见教友和世俗信徒的那个大房间里)停放一天。因为死者是修士司祭,因此必须由修士司祭和修士辅祭在他的灵前诵读福音书,而不是诵读赞美诗集。祭祷之后,约瑟夫神甫马上就开始诵读起福音书来;派西神甫希望随后读一天一夜,眼前很忙,正在跟隐修所主持一起操劳,因为在修道院的教友和从修道院旅馆和市里来的世俗信徒中间突然出现了一种不寻常的、闻所未闻的、甚至“不成体统的”焦躁情绪,而且这种情绪越来越厉害。主持和派西神甫竭尽全力安抚那些焦躁不安的人们。天大亮之后,从市里开始来人,其中有些人甚至带着病人尤其是患病儿童——好像特意等着这一时刻,显然在期待着立即会出现起死回生的神力,人们相信这种神力不会不立即出现。这表现出了我们这地方人们在已故长老生前已多么习惯于把长老看成是一个毫无疑问的伟大圣徒。而且来的人远不只是平民。信徒的这种殷切期待表现得如此匆忙而露骨,甚至急不可待,几乎要提出要求来了;派西神甫觉得这无疑是一种迷信,尽管他早就预料到了,可是事实却超出了他的预料。遇到焦急等待奇迹的修士,派西神甫甚至批评起他们来:“这样而且这么马上期待出现什么伟大奇迹是一种浅薄行为,世俗人士尚可,对我辈来说则有失体统。”可是很少有人听他的,派西神甫不安地觉察到这一点,虽然连他本人(要是真实地回忆全部往事的话)尽管对过于急躁的期待感到愤慨,认为这是一种浅薄行为,是无谓的空忙,可是他在内心深处期待的跟所有焦急期待的人们所期待的几乎是同样的东西,他不能不对自己承认这一点。然而遇到的一些人使他感到极为不快;由于某些预感,他心里对这些人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例如,在死者的禅房里,他在拥挤的人群里看到拉基京和鄂毕多尔斯克来的修士——他仍然呆在修道院里——心里就感到厌恶(他马上就责备自己不该有这种感情),不知为什么突然认为他们居心叵测,尽管表现可疑的人并不只他们俩。鄂毕多尔斯克来的修士在所有焦躁不安的人们中表现得最为突出,什么地方都能看到他:他到处乱窜,又是打探,又是倾听,又是极其神秘地嘀咕些什么。脸上的神态非常不耐烦,好像因为所预期的奇迹这么久没有出现而感到气恼似的。至于拉基京呢,后来的事情表明,他这么早到禅房里来,是因为受到了霍赫拉科娃太太的特别委托。这个心地善良而意志薄弱的女人,早晨醒来,听到长老去世的消息,便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自己进不了禅房,就马上委派拉基京替自己进禅房去打探情况,要他留心观察,立即向她提出书面报告,每半小时报告一次,把发生的情况都告诉她。她认为拉基京是一个最诚实的信教的青年——而拉基京却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只要有利可图,他对谁都肯曲意逢迎。这天天气晴朗。前来的信徒许多人聚在隐修所的坟墓周围——隐修所到处是坟墓,教堂周围特别多。在隐修所里转游的时候,派西神甫猛然想起阿廖沙来,想起来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分手的时候还几乎是黑夜呢。一想起他来,派西神甫马上就发现他在隐修所的一个偏远的角落里坐在栏杆旁边一座古墓的碑石上——那座古墓里埋葬的是一个早已去世的功勋卓著的修士。阿廖沙背对着隐修所,脸朝着栏杆,好像要藏在墓碑后面似的。派西神甫走到跟前,看到他两手捂着脸哭,尽管没有哭出声来,但哭得全身都在颤抖。派西神甫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

   “够啦,好孩子,够啦,朋友,”他终于深情地说。“你怎么啦?应当高兴才是,不应当哭。莫非你不知道今天是一生中最伟大的日子。如今,此刻,他在哪儿,想想嘛!”

   阿廖沙露出像小孩子似的哭肿了的脸,看了看派西神甫,可是一句话也没说,马上转过身去,又用手把脸捂了起来。

   “也许该这样,”派西神甫沉思地说。“也许该哭,基督给你送来了眼泪。‘感人的泪水是你心灵的休息,会使你的可爱的心得到欢乐。’”他自言自语地说着离开了阿廖沙,心里对他充满了爱怜之情。他赶快离开了他,因为看着他,自己也想哭。时间在流逝,修道院的祈祷和追荐亡魂的仪式在依次进行着。派西神甫又到棺材旁边把约瑟夫神甫替换下来,继续诵读福音书。可是还没有过下午三点,就发生了我在上卷末尾提到的那件事情。这件事情出乎大家的意料,跟普遍的期望正相反,我再重复一遍,对这件庸人自扰的故事的详情细节我市以及郊区至今记忆犹新。这里我还想谈点儿自己的看法:回忆起这件庸人自扰、引起混乱的故事,我几乎感到厌恶,实际上这是一件最无足轻重最自然的事情;假如不是因为它对我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尽管是未来的主人公——阿廖沙的心灵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影响的话,我当然在这里就根本不会提它。这件事在阿廖沙的心灵里引发了一场转折和激变,震动了他的理智,并且最终巩固了他的理智,使他终生坚定不移地去追求一定的目标。

   那么,我们就言归正传吧。话说长老的尸体经过入敛前的准备工作之后,在天亮前被放进棺材里,抬进第一个房间即原先的接待室里。这时站在棺材旁边的人们中间就有人提出了一个问题:是否需要把房间的窗户打开?可是这个问题只是有人随便提了一下,并没有谁加以回答,因此几乎没有被觉察到,在场的人有的即使觉察到了,也是闷在心里,因为认为这样一个死者的尸体会腐烂发臭简直荒谬绝伦;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其缺乏信仰、轻浮浅薄,如果说不该受到耻笑的话,那也值得可怜。过午不久就出现了一种气味,起初进进出出的人闻到了,也只是闷在心里不说,甚至可以看出来都害怕把脑袋里出现的想法告诉别人。可是下午三点的时候,事实已非常清楚,无可辩驳,消息转瞬之间就传遍了隐修所以及来隐修所的世俗信徒,也马上传进了修道院,使修道院全体修士大为震惊,终于经过极其短暂的时间传到了市里,使全市信教的人和不信教的人都活跃起来。不信教的人幸灾乐祸,而信教的人呢,有些人甚至比不信教的人更加幸灾乐祸,因为,因为正像已故长老在一次训诫中说的,“人们喜欢虔诚教徒的堕落和耻辱。”从棺材里向外冒出尸体腐烂的臭味,起初不明显,但越来越明显,下午三点时已十分明显,而且越来越明显。在这件事之后,甚至在修士中间也出现了一种肆无忌惮的换一种场合甚至不可能出现的混乱——这种情况早就不曾有了,甚至修道院的历史里也难以找到这种情况。后来,甚至经过多年之后,我们的一些明智的修士详细地回忆起这天的情景时都感到惊诧:这种混乱当时怎么会达到那种程度。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有些相当虔诚的(其虔诚事实是有目共睹的)修士,有些敬畏上帝的长老死了,他们的尸体从俭朴的棺材里自然也像一切尸体一样散发着腐烂的臭味,但都没有使人混乱,连丝毫不安的心情也没有引起来过。当然我们这里早已去世的修士里也有些人的尸体据传说没有发现臭味,修道院里至今还对他们保存着生动的回忆,这对教友们产生了神秘而良好的影响,作为一种庄严神奇的现象和一种预兆——将来有一天这些陵墓将产生更大的荣耀——而保存在他们的记忆里。其中令他们特别念念不忘的是活到一百零五岁的约伯长老,他是著名的苦行者、伟大的斋戒者和沉默修士,早在本世纪一十年代就已去世了,他的坟墓被修士们怀着特别的极其尊敬的神情介绍给初次前来朝圣的信徒们,同时还神秘地暗示它可能给人们带来的伟大希望。(这就是早晨派西神甫看到阿廖沙坐在其旁边的那座坟墓。)除了这位早已去世的长老外,修士们还同样生动地记得相对来说逝世不久的伟大神甫、修士司祭瓦尔索诺菲长老——就是他把长老职位传给了佐西马长老,就是他生前被所有来修道院朝圣的信徒看作癫僧。据说这两位长老躺在棺材里像活人一样,安葬时也丝毫没有腐烂,他们的脸上甚至容光焕发。有些人在回忆时甚至坚持说他们的尸体明显地散发着一种芳香的气味。尽管有这么些令人信服的回忆,可是仍然难以解释清楚佐西马长老棺材旁边发生的这种浅薄、荒谬、充满恶意的现象的直接原因。至于我个人的看法呢,那我认为,这是许多其他因素、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原因凑到了一起同时起作用的结果。这些原因里,比方说,就有修道院里许多修士的头脑里还根深蒂固地存在着把长老制看作有害的新花样因而对长老制加以敌视这样一个原因。其次——这是主要的——当然还有对死者圣洁声望的嫉妒——死者的圣洁声望在其生前似乎已不容置疑。已故长老如其说是靠法力不如说是靠爱把许多人吸引到自己身边,在自己周围建立了一个由爱戴他的人组成的世界;但是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也引起了一些人嫉妒,随即便出现了一些公开和隐蔽的势不两立的敌人,这种敌人不仅在修士中间有,甚至在世俗人士中间也有。比方说,他并没有损害过谁,可是:“人们为什么认为他那么神圣呢?”仅仅这样一个问题,重复来重复去,终于就产生了势不两立的深仇大恨。因此我想,许多人听到他的尸体腐烂而且烂得那么快——死后没过一天——的消息以后,是会无比高兴的;而在长老的忠实信徒中间也有些人立即被这件事弄得垂头丧气,心情愤懑。事情的发展经过如下。

   刚一开始出现尸臭,根据到死者禅房来的修士们的神态就已可断定他们是为什么来的了。进来站一会儿,便出去马上对聚在外面等待的人群证实他们听到的消息。在等待的人群里,有人听了,悲伤地摇摇头,有人甚至不想掩饰充满仇恨的目光里公开流露的幸灾乐祸神情。再没有谁来责怪这种人,再没有谁来仗义执言了;这甚至令人觉得奇怪,因为已故长老的忠实信徒在修道院里毕竟占多数。可是显然上帝已决定这次让少数暂时占上风。不久,世俗人士也进来观察了。这种观察者多数是受过教育的人。普通老百姓进来的很少,尽管在隐修所大门口聚了许多。毫无疑问,下午三点以后,世俗来访者急剧增多,他们也正是听了这种蛊惑人心的消息来的。有些人也许今天根本没有打算来,如今也特意来了。其中有几个重要人物。不过表面上的规矩还没有破坏。派西神甫一脸严肃的表情,坚定而清楚地继续诵读福音书,好像没有看到所发生的事情,尽管他早就觉察到情况有些异样。人们的议论声开始时很小,可是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终于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就是说上帝的审判是跟人间的审判不同的咯!”——派西神甫猛然听到有人这么说。最先说这句话的是一个在家人——本市的一位官员,已经上了年纪,都知道他是个笃信上帝的人。他出声地说出的这句话不过是重复修士们早就互相对着耳朵嘀咕的话罢了。修士们早就说出了这句绝望的话了。最糟糕的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每时每刻都显露出一种胜利的神情,而且越来越厉害。不久连表面上的规矩也开始被破坏了,好像大家觉得甚至有什么权利破坏这种规矩似的。“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有些修士起初好像感到遗憾似的说。“身材不大,瘦小枯干,只剩下皮包骨了,哪儿来的臭味呢?”“这就是说,上帝有意要明示咯。”——另一些人急忙加以补充,他们的意见立即被毫无争议地接受了,因为他们又指出,如果是像所有普通死人那样自然发臭的话,那还要等一些时间,起码要过一昼夜,不会这么快,“这是超过自然的”,因此这只能是上帝的安排。上帝想向人们指明。这个论断是无可辩驳的。已故长老的宠儿、掌管图书的修士司祭、温顺的约瑟夫神甫开始驳斥一些恶毒攻击已故长老的人,说“并不是到处都这样”,说虔诚教徒的遗体必然不腐烂并非东正教的教义,这不过是一种见解罢了,说在信仰东正教的一些国家,比方说在圣山,对尸臭并不那么惊惶,那里认为得到超升者荣耀的主要标志并不是尸体不腐烂,而是他们骨殖的颜色;当他们的遗体在地下埋过多年以后,甚至已经腐烂了,“如果发现骨殖像蜡一样的黄,这就是上帝赐给已故虔诚教徒荣耀的主要标志;假如骨殖的颜色不是黄的,而是黑的,那就是上帝没有肯赐荣耀给这个教徒。——这就是圣山这个自古以来最完整最纯洁地保存着东正教传统的伟大地方的情况。”——约瑟夫神甫结论说。可是温顺的神甫的这番话并没有人听进去,相反倒引起修士们反唇相讥:“这全是书呆子气加新花样,没有什么可听的。”——修士们拿定了主意。“我们是按老规矩办事;如今新花样层出不穷,能什么都模仿吗?”——另一些人附和说。“我们的圣徒并不比他们少。他们在土耳其的压迫2下,什么都忘光了。他们那里东正教都不纯了,而且他们那里连钟也没有。”——最好嘲笑别人的人附和说。约瑟夫神甫伤心地退到了旁边,而且他发表自己见解的语气也很不坚定,好像自己也不十分相信自己的话似的。他不安地看到一种很不体面的现象开始出现,最不肯服从纪律的人抬头了。在约瑟夫神甫之后,一切明智的声音渐渐低沉。情况不知怎么变成了这样:爱戴已故长老、心甘情愿接受长老制的修士突然都非常怕起什么来,互相遇到的时候,只是胆战心惊地朝对方的脸看一眼。把长老制作为新花样反对的人则趾高气扬起来。“已故瓦尔索诺菲长老尸体不仅没有臭,而且还散发着芳香。”他们幸灾乐祸地回忆说。“但人家不是靠长老身份赢得的,而是因为人家本人虔诚。”随之而来的便是对刚死的长老的批评甚至指控:“他教导的不对;他教导说人生是伟大的欢乐,而不是逆来顺受。”——一个最糊涂的人说。“他信一些时髦玩艺儿,不承认地狱里有物质的火。”——一些更加糊涂的人帮腔说。“他斋戒不严格,允许自己吃甜食,喝茶时就着樱桃酱,很喜欢吃,是太太们送给他的。苦行修士可以喝茶吗?”——另一些嫉妒长老的人这么说。“他高傲地坐在那里,把自己看作圣徒,别人跪在他面前,他认为这都是应当应份的。”——最幸灾乐祸的人咬牙切齿地回忆说。“他滥用圣礼。”——长老制最激烈的敌人恶狠狠地补充说。说这种话的里面甚至有些最年长最虔诚的修士,认真的斋戒者和沉默修士——已故长老在世时他们一直保持缄默,如今突然张嘴说话了。这是可怕的,因为他们的话对年轻的尚未成熟的修士是有强大影响的。鄂毕多尔斯克来的那个修士,深深地叹息着点着头极其认真地听完这种话以后,心里说:“不,看来费拉蓬特昨天说得对。”恰在这时,费拉蓬特神甫出现了。他好像正是为了加深人心动荡来的。

   我在上文里已提过,他很少走出养蜂场的那座木造小禅房,甚至许久不到教堂去,大家都把他看作癫僧而原谅他,不用普遍遵守的戒律约束他。如果实话实说的话,这种原谅还有些出于不得已咧。因为对这样一个日夜祈祷(甚至睡着了还跪在那里)的伟大的斋戒者、沉默修士,假如他自己不愿遵守普遍戒律的话,强迫他遵守,简直是有些说不过去的。那时修士们会说:“他比我们都圣洁,他完成的修练任务比戒律要求的难得多。至于说不到教堂去呢,那就是说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去,他有自己的戒律 。”为了避免引起这种议论和迷惑,人们对费拉蓬特神甫也就听之任之了。大家都知道,费拉蓬特神甫是非常不喜欢佐西马长老的。“上帝的审判毕竟不是人间的审判,竟超过了自然。”这话突然也传进了他的禅房。可以肯定,最先跑去向他报告这个消息的人里面,一定有鄂毕多尔斯克来的那个修士,他昨天去拜访过他,怀着恐怖的心情离开了那里。我在上文里也曾提到过,派西神甫坚定不移地站在那里对着棺材诵读福音书,尽管听不到看不到禅房外面发生的事情,可是在心里已把主要的情况丝毫不差地猜到了,因为他透彻地了解自己所处的周围环境。他没有惊慌,而是等待着还将发生的一切,他毫不畏惧,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骚乱的结局,他心里对这种结局已了如指掌。门斗里突然传来一阵非同寻常的明显破坏规矩的喧嚣声,使他吃了一惊。门被推开了,费拉蓬特神甫出现在门口。在他的身后,上文也提到过,甚至从禅房里也可以看到,在台阶下面聚了许多修士,其中还有些在家人,他们都是跟他来的。不过跟着来的人并没有进禅房,也没有登上台阶,但是他们站在那里等着看费拉蓬特神甫下一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们预感到费拉蓬特神甫是来者不善的,尽管他们放肆,可是心里毕竟还怀着一些恐惧感。费拉蓬特神甫站在门口举起了双手,右臂下面露出了鄂比多尔斯克来的那个修士的一对锐利好奇的小眼睛——他是唯一的一个由于强烈的好奇心而忍耐不住跟着跑上台阶的人。其他人则相反,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以后猛然吓得向后退去。费拉蓬特神甫高举双手,猛然喊道:

   “鬼魅退避!”他立即开始朝着四方的墙壁和墙角依次划起十字来。跟着来的人马上就理解了他的动作的意义,因为大家知道:他无论进入什么地方,在坐下说话以前,一定先要驱逐鬼魅。

   “撒但,出去,撒但,出去!”他每划一次十字就重复一遍。“魔鬼退避!”他又吼了一声。他穿着自己那件粗呢子修士服,腰里系着一根绳子。从粗麻布衬衣里面露着长满灰白色茸毛的胸膛。两脚光着,什么也没有穿。他挥舞两手的时候,系在修士服里面的苦修铁链抖动着发出清脆的响声。派西神甫中止诵读,走到他跟前,等着看他要做什么。

   “来做什么,尊敬的神甫?为什么破坏规矩?为什么扰乱人心?”他终于严厉地看着他问道。

   “来做什么?问什么?你的信仰怎样?”费拉蓬特神甫疯疯癫癫地喊道。“我来驱赶你们的客人——作祟的鬼魅。我看看,我不在这里,你们聚的鬼魅是否很多。我想用桦树枝笤帚把他们扫出去。”

   “驱赶鬼魅?说不定你自己就是为鬼魅效劳呢。”派西神甫无所畏惧地继续说。“谁能说自己是圣洁的?你能吗,神甫?”

   “我是不洁的,并不圣洁。我不会坐在椅子上让别人像拜神像一样顶礼膜拜!”费拉蓬特神甫喊道。“如今人们在毁坏神圣的信仰。你们已故的这位圣徒,”他转身对着人群用手指着灵柩说。“他不驱鬼。人家被鬼缠身,他却给人家吃泻药。所以你们这里鬼就繁殖起来,像墙角里的蜘蛛似的。眼前连他自己也腐烂了。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主的伟大指示。”

   佐西马长老生前的确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有一个修士在梦里常看见鬼,后来白天也看见。他异常害怕,告诉了长老,长老建议他不断祈祷,加强斋戒。可是这也无济于事,于是长老就建议他斋戒和祈祷的同时,再服一种药。对这一点,当时许多人大惑不解,私下里纷纷摇着头加以非议。费拉蓬特神甫非议的最为厉害——当时有些好事之徒立即把长老这种“不寻常的”针对特殊情况而作的指示告诉了他。

   “出去,神甫!”派西神甫命令说。“不是由人来审判,而是由上帝来审判。也许我们在这儿看到的‘指示’,是你我或者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出去,神甫,不要扰乱人心!”他坚持说。

   “他仗着自己地位高不遵守斋戒,所以就出现了上帝的指示。这是明摆着的,隐瞒是罪过!”这个狂热修士吼得失去理智,不肯罢休。“他喜欢吃糖果,太太们装在衣袋里带给他,喜欢喝茶,贪图口腹,自高自大......  因此他才丢人现眼......”

   “你的话是浅薄的,神甫!”派西神甫也提高了嗓门儿。“对你的斋戒和苦修,我是敬佩的;可是你说的话却浅薄,像世俗不懂事的毛孩子。出去,神甫,我命令你。”派西神甫末了喊道。

   “我走!”费拉蓬特说,他似乎有些惶惑,但仍然恶狠狠的。“你们有学问!自恃高明,看不起我这个小人物。我来的时候就文化不高,在这里把知道的东西也忘了,上帝保护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免受你们深奥难懂的学问的愚弄......”

   派西神甫站在他面前,坚定不移地等他走。费拉蓬特神甫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伤心起来,用右手掌捂着脸腮,看着已故长老的棺材,拖着长腔说:

   “明天一早人们要对着他唱最荣耀的赞美诗《帮助者和庇护者》,可等我死了的时候,顶多给我唱一首颂歌《何种尘世欢乐》3 。”他泪汪汪地遗憾地说。“你们高傲自大,空虚无聊!”他突然像疯了似的嚎起来,挥了一下手,猛转身迅速下台阶走了。在台阶下面等待的人群动摇起来。有些人立即跟着费拉蓬特神甫走了,有些人还在迟疑,因为禅房的门还在敞着,派西神甫跟着费拉蓬特神甫出来,站在门口观察。可是发作起来的费拉蓬特神甫还不肯甘休:走了二十来步,他突然对着落日的方向举起两手,似乎被谁打倒了似的,大喊一声倒到地上。

   “我主胜利了!基督战胜了落日!”他朝着夕阳举起双手,喊着扑到地上,像小孩子似的,大声号啕着,哭得浑身抖动,两臂平伸在地上。这时人们跑到他跟前,人群里发出了赞叹声,同情的号啕声......  人们好像狂怒起来了。

   “瞧,这才是圣徒呢!这才是虔诚呢!”人群里发出了呼声,人们已不畏惧了。“人家才配当长老呢。”另一些人恶狠狠地补充说。

   “他不会做长老......  他反对......他不会去为可诅咒的新花样服务......不会去模仿他们的混帐行为。”另一些声音马上接着说;要不是恰在这时响起了召唤人们作日祷的钟声,真是难以预料会闹到什么地步。大家立即画起十字来。费拉蓬特神甫也爬了起来,一边对着自己周身划着十字,一边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禅房走去,嘴里仍在喊着什么,可是已毫不连贯了。有少数几个人跟在他后面。多数人都散开,赶着作祈祷去了。派西神甫把福音书交给约瑟夫神甫继续诵读,自己到台阶下面去了。他是不会因为听到狂热分子的疯狂喊叫而动摇的,可是他的心却不知为什么感到一阵惆怅。他站下,猛然问自己:“为什么我这么惆怅,甚至达到灰心丧气的程度?”他马上惊奇地意识到,这阵突如其来的惆怅显然是因为一个极小的特殊原因引起的:刚才在禅房门口骚动的人群里,他看到了阿廖沙;他想起来,他一看到他,马上就觉得心里有些痛。“莫非这个年轻人如今在我心里那么重要?”——他蓦地吃惊地问自己。这时阿廖沙恰恰从他身边过去,好像在匆匆忙忙地急着上什么地方去,但不是上教堂。他们的目光遇到了一起。阿廖沙急忙移开视线,低头看地。根据这个年轻人的神态,派西神甫已猜到此刻他身上在发生着多么强烈的变化。

   “难道你也受到了诱惑?”派西神甫突然喊道。“你真会跟信仰不坚定的人在一起?”他伤心地补充了一句。

   阿廖沙停下,有些犹疑地看了派西神甫一眼,但又马上移开视线,又低下了头。他侧身站在那里,没有转过脸来对着问他话的派西神甫。派西神甫仔细地观察着。

   “你这是急着上哪儿去?召唤人们作祈祷的钟响了嘛。”他又问了一句,阿廖沙仍然没有回答。

   “难道是离开隐修所?为什么不打招呼,不请求祝福?”

   阿廖沙苦笑了一下,抬眼看了看问他话的派西神甫——他所爱戴的长老、从前的导师、从前的心灵和理智的主宰弥留之际曾把他托付给了派西神甫;阿廖沙的眼神是奇怪的,很奇怪,仍然没有回答,猛然挥了一下手,好像连礼节也不顾了,快步朝隐修所的大门外走去。

   “你还会回来的!”派西神甫怀着伤感的惊奇心情看着他的背影咕哝了一句。

 

 

 

 

 

 

 

 

 

 

 

 

附注:

 1.陀氏1879年9月16日给柳比莫夫信里说,这里描写的尸臭引起的混乱圣山曾发生过一次。他的这部小说的草稿上还注有“注意:因菲拉列特尸臭”字样。莫斯科都主教菲拉列特(1782-1867)死后尸体发臭,一时惹得人们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写了讽刺诗。

2圣山在希腊北部,是希腊正教教会所在地。俄国正教(亦称东正教)是从希腊传入俄国的。希腊从1460年以后,全部为土耳其占领,1830年始获独立。故云。

3. 往外抬尸体的时候(从禅房往教堂以及举行安魂祈祷以后从教堂抬往墓地时),如死者是一般修士和苦行修士,则唱颂歌《何种尘世欢乐》。如死者是修士司祭,那就唱赞美诗《帮助者和庇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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