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预审·二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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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报警

 

   我们的警察局长马卡罗夫原是退伍中校,改称七等文官,是个鳏居的好人。三年前才来到我市,可是已赢得普遍的爱戴,主要的是“他善于团结社会”。他家客人不断,好像没有客人,他的日子没法过。每天必定有人在他家吃午饭,起码两人,最低限度一个人;一个人没有,连饭也吃不成。常常在各种借口下举行宴会,有时借口是出人意料的。食品虽不考究,但却丰盛;大馅饼做得好极了,酒虽不以质量见长,却以数量取胜。进门的一个房间里摆着台球,周围摆设极为体面,也就是说,墙上甚至挂着镶在黑镜框里的英国种赛马的画像,大家知道,这是任何单身汉的台球房里必不可少的装饰。每晚都玩牌,起码一桌。不过常常是我市上流人士带着夫人女儿聚到一起跳舞。马卡罗夫先生尽管是鳏居,也有一大家子人,他的早已守寡的女儿跟他住在一起,他女儿又有两个女儿——他的外孙女。这两个外孙女已经成人,受完教育,长相不丑,性格活泼,尽管人们都知道她们不会有什么嫁妆,可是我们上流社会的青年仍然被吸引到她们外祖父的家里。马卡罗夫先生对自己的业务并不十分精通,可是他履行职务的情况却并不比其他许多人差。要是照直说的话,那么他这个人没有足够的学识,连对自己的权限也漫不经心,不甚了了。对当今的一些改革,他非但没有完全认识清楚,而且在理解上也是有些错误的,某些错误有时极为明显。这也绝非因为他特别愚笨,而仅仅是因为他漫不经心,不求甚解。他对自己评价说:“先生们,就禀赋来说,我更适合当军人,不适合做文官。”连对农民改革的基本原则1,他也未能彻底弄清,只是年复一年地所谓通过实践不知不觉地了解一些,而他本人却是一个拥有农奴的地主。佩尔霍京知道今晚在马卡罗夫家一定会遇到有人在这里作客,只是不知道具体会遇到谁。这时恰好检察长和我们地方自治局医生瓦尔温斯基坐在这里打牌。瓦尔温斯基是个年轻人,刚以优异成绩从彼得堡医学科学院毕业来到我市。而检察长呢,也就是副检察长,我们都称呼他检察长,叫伊波利特,是我们这儿的特殊人物,年纪并不大,不过才三十五岁,肺病症状十分明显,但却娶了个未曾生育过的极胖的寡妇,为人自尊心很强,极易动怒,然而头脑极其聪明,心肠也好。好像他的性格的全部不幸只是在于他自视有些高,超过了他实有的优点。这就是他经常显得郁郁不得志的原因。另外,他自认为有一些艺术素养,善于窥探人的心理,对人的心灵有独到见解,对罪犯及其犯罪有特殊的识别才能。因此他认为自己有些怀才不遇,总相信上边不器重他,他有敌人。心情不好的时候甚至威胁说要跳槽去当刑事律师。卡拉马佐夫弑父一案使他大为振奋:“此案可能轰动全俄。”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两个月前才来到本市的我们的年轻侦查员涅柳多夫也在隔壁房间里跟小姐们坐在一起。后来我们这儿的人们议论说这些人好像特意在“案发”的那天晚上集中到局长家里似的,甚至感到惊奇。其实事情简单得多,他们凑到一起极其自然:伊波利特的太太已牙痛两天了,他需要找个地方躲躲她的呻吟哪;医生呢,晚上除了打牌无处可去。涅柳多夫呢,甚至三天前就计划好今天要装作无心地到马卡罗夫家里来,为的是使马卡罗夫的大外孙女奥莉加意外地大吃一惊:他知道她的秘密,他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知道她故意对我们的社会隐瞒这一点,以免请全市的人来跳舞。他打算要拿她的年龄开许多玩笑,说她怕暴露自己的年龄,说他掌握她的秘密,明天要向大家公布,等等,等等。这个可爱的年轻人在这方面是很爱淘气的,我们这儿的女士们就是叫他淘气包,他对这个绰号好像也很喜欢。其实他出身于名门望族,受过极好的教育,有着良好的情操,尽管他贪图享乐,可是他纯洁无瑕,总是雍容大雅;他身材矮小,体质柔弱,苍白纤细的手指上总有几个极大的戒指闪闪发亮。然而当履行职务的时候,他却变得异常庄重,似乎他把自己的作用和职责看得无比神圣。审问时,他特别善于究诘平民出身的杀人犯和其他坏蛋,即使不令他们尊敬,也叫他们惊讶。

   佩尔霍京进入局长的公馆以后,简直是大吃一惊:他意外地看到这儿已全都知道了。的确,人们已放下了牌,站在那里议论,连涅柳多夫也离开小姐们,跑了过来,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神气。佩尔霍京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老费奥多尔的确今晚在自己家里被杀了,而且遭到抢劫。这个消息,这里刚刚知道,事情经过如下。

   在板墙附近被打伤的格里戈里的妻子马尔法虽然在床上睡得很熟,可以一直睡到早晨,可是却忽然醒了。促使她醒的是不省人事、躺在隔壁小房间的斯梅尔佳科夫癫痫病发作时的可怕狂喊——斯梅尔佳科夫的癫痫病发作都是从这种狂喊开始的。这种狂喊,马尔法终生都觉得十分可怕;每次听到这种喊叫,她都感到无比痛苦。她一直未能习以为常。她从睡梦中醒来,几乎拼命地朝斯梅尔佳科夫的小房间奔去。可是那个小房间里很黑,只能听到病人已开始可怕地咻咻喘息、抽搐翻滚的声音。于是马尔法便自己也喊叫起来,召唤丈夫过来,可是她忽然想到丈夫本来是睡在床上的,可是她起来的时候,他好像并不在床上。她跑到床前又摸了一下,床上果然没有。这就是说他走了,可上哪儿去了呢?她跑到门口,胆怯地喊了丈夫一声。她当然不会听到回应啦。可是她却听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从花园的什么地方远远传来呻吟声。她细听了听;呻吟声又重复了一下,这次听清楚了,呻吟声的确是从花园里传来的。“上帝,跟当年臭利扎韦塔的呻吟声一模一样!”——她混乱的脑海里闪过这么个想法。她胆怯地下了台阶,看到通往花园的便门开了。“心爱的丈夫准在那里。”她这么想着就走到了便门,猛然清楚地听到格里戈里在叫她:“马尔法,马尔法!”声音是微弱、痛苦、可怕的。“主啊,保佑我们吧!”马尔法祷告了一声,便朝召唤她的声音奔去,结果就找到了格里戈里。不过她不是在板墙旁边他受伤的地方找到他的,而是离板墙二十来步远的地方。后来得知,他苏醒过来后爬过,大概爬了很久,有几次昏迷过去,不省人事。她马上看清他满身是血,便拼命大叫起来。格里戈里则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念叨着:“打死了......父亲......喊什么......傻瓜......快去,叫人......”可是马尔法并没有安静下来,仍然在喊着,忽然她看到老爷屋里的窗户开着,窗上有灯亮,便跑去叫费奥多尔。可是她往屋里一瞧,却看到了一副可怕的景象:老爷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浅色睡袍和白色衬衣的胸前溅满鲜血。桌上的蜡烛清楚地照着费奥多尔先生的血和僵死的脸。马尔法吓得心胆俱裂,立即离开窗户,跑出花园,打开大门,拼命朝邻居玛丽亚家的后门跑去。邻居母女俩已经睡了,可是听到越来越急的疯狂敲护窗板的声音和马尔法的喊叫声便醒了,跑到窗前。马尔法又喊又叫地断断续续地总算把主要问题讲明白了,叫她们来帮忙。恰好这夜流浪的福马在她们这儿过夜。转眼间把他叫了起来,三人便奔往出事地点。路上玛丽亚回忆说刚才八点多钟听到从他们花园里传出来一声可怕的刺耳尖叫——这当然是格里戈里两手抓住骑在板墙上的米佳的一条腿时喊的“弑父凶手”。玛丽亚边跑边说:“谁喊了一声就不喊了。”跑到地方以后,两个女人在福马的协助下把格里戈里抬回了厢房。点上蜡烛,她们看到斯梅尔佳科夫在他的小房间里仍然没有平静下来,仍在抽搐,眼斜着,嘴里流着白沫。人们给格里戈里用加醋的水洗净了脑袋;由于冷水的刺激,他已完全清醒了。一醒过来,他就问:“老爷遇害没有?”于是两个女人和福马便去看老爷,一进花园,便不仅看到窗户开了,而且这次也看到屋里通往花园的门也敞开了,以前老爷是关得很严的,每夜天一黑就上锁,甚至连格里戈里都不能以任何理由来敲门。这样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看到这道门已经敞开,两个女人和福马便没有敢进去,“免得以后惹麻烦”。格里戈里等他们回来以后便吩咐去找警察局长报案。于是玛丽亚便跑到局长家里把大家都惊动起来。她比佩尔霍京只是早来五分钟;所以佩尔霍京来已不仅带来了推测和判断,而且作为目击者用自己的讲述进一步肯定了大家关于谁是凶手的推断(不过直到最后一刻佩尔霍京在心灵深处都不肯相信米佳是凶手)。

   大家决定紧急行动起来。警察局副局长受命马上带四个见证人恪守各种规则(我在这里就不赘述了)进入费奥多尔的住宅,在现场进行侦查。地方自治局医生瓦尔温斯基是个热心的新派人物,几乎是自报奋勇陪警察局长、检察长和侦查员前去破案。这里只简短地说明一下:费奥多尔已被杀死,头骨被打碎,可是用什么打的呢?很可能是用打伤格里戈里的同一凶器。格里戈里已受到应有治疗,他尽管声音微弱,常常中断,但相当连贯地讲述了被打伤的经过;听完之后,人们就去找凶器。人们开始拿着风灯在板墙附近找,在花园一条小路上最显眼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小铜杵。费奥多尔所在的房间里没有发现任何凌乱的地方,只是在屏风后面他床旁边的地板上人们捡起了一个用厚纸做的大信封,上面写着“三千卢布薄礼赠给我的天使格鲁申卡女士,假如她肯光临的话”,下面还加了“赠给我的雏儿”几个字,显然是费奥多尔后来自己加的。信封上有三个红色火漆大印。不过信封已被撕开,空了:钱已被拿走。在地板上捡到一根系信封的粉红色细绦带。佩尔霍京的证言里有一个情况对检察长和侦查员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印象:那就是他断定米佳天亮前一定开枪自杀,这是米佳自己决定的,自己对佩尔霍京说的,当着佩尔霍京的面儿装的手枪弹药,并写好字条装在衣袋里,等等,等等;当佩尔霍京仍不愿相信,恐吓他说要去告诉谁以便制止这种自杀行为时,米佳还咧嘴笑着说:“你来不及啦。”这样看来就必须立即赶到莫克罗耶,在他真的自杀之前逮捕他。检察长非常激动地重复说:“很清楚,很清楚!有些好胡闹的歹徒的的确确就是这么做的:明天自杀,今天临死前先狂饮一番。”关于米佳在商店买酒和食品的叙述,只是使检察长更加激动。“先生们,你们记得杀害商人奥尔苏菲耶夫的那个年轻人吧?他抢了一千五百卢布,马上就去烫发,然后甚至不好好儿把钱藏好,几乎也是这么在手里拿着去找姑娘们的。”2不过在费奥多尔家里的侦查、搜查以及办各种手续使大家不能马上出发。这一切都要求时间,因此便派昨天早晨回市里取薪水的派出所长什梅尔措夫提前两个小时先回莫克罗耶。什梅尔措夫受命回到莫克罗耶以后不要打草惊蛇,在有关当局到来之前严密监视“罪犯”,把见证人、乡警等准备好。什梅尔措夫就是这么做的,严格保密,只是对自己的老朋友特里丰透露了一些秘密。这时间就是米佳在黑暗的游廊上遇到店东找他而他发现店东表情和说话忽然有些变化的时候。这样,无论是米佳还是别人都不知道有人在监视他们。米佳装着手枪的匣子早就被特里丰偷出来藏到隐蔽的地方。直到早晨四点多天已快亮的时候,各有关领导才到。警察局长、检察长和侦查员是分乘两辆三匹马拉的马车来的。医生留在费奥多尔家里,他想早晨解剖被害者的尸体,不过主要的是,他对仆人斯梅尔佳科夫的病情感兴趣:“这种连续反复发作两昼夜的厉害的癫痫是很少见的,有研究价值。”——他激动地对出发的伙伴说。他的伙伴们则笑着祝贺他大有所获。这时,检察长和侦查员很清楚地记住了医生用最确定的口吻补充说斯梅尔佳科夫活不到早晨了。

   做了漫长而似乎必不可少的解释之后,我们如今回到了前一卷里停下来的地方。

 

 

 

 

 

 

 

 

 

 

 

 

 

附注:

1.指1861年3月3日俄皇亚历山大二世签署的改革法令和废除农奴制度的特别宣言。

2. 这里指的是扎伊采夫案件,1879年1月俄国报刊上曾报道过这个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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