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预审·七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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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米佳吐露隐秘,无人肯信

 

   “先生们,”米佳开始说,他的心情仍然那么激动,“这些钱......我愿意彻底承认......这些钱是我的。”

   检察长和侦查员甚至脸都拉长了,他们期待的完全不是这种供认。

   “怎么是您的,”侦查员低声说。“下午五点时,据您自己供认......”

   “唉,让那天五点和我的亲口供认见鬼去吧,现在问题不在这里!这些钱是我的,我的,也就是说,是我偷来的......也就是说,不是我的,是偷来的,是我偷来的,总共是一千五,这些钱总跟我在一起,我总是随身带着......”

   “那么,您是从哪儿拿到的?”

   “从脖子上,先生们,从脖子上,就从我这个脖子上......缝在一块破布里,挂在我的脖子这儿,已经很久了,有一个月了,跟羞愧和耻辱一起挂在我的脖子上!”

   “您是在谁哪儿......捞的?”

   “您想说‘偷的’?有话直说嘛。不错,我认为跟偷的一样,要是您愿意那么说也行,的确是‘捞的’。不过我认为是偷的。昨天晚上彻底完成了偷的过程。”

   “昨天晚上?您方才说您......捞到已一个月了!”

   “不错,然而不是在父亲那儿,不是在父亲那儿,你们放心,不是偷父亲的,而是偷她的。让我讲下去,别打断。这是令人很难堪的。瞧,一个月前,我原先的未婚妻卡佳女士把我叫去...... 你们认识她吧?”

   “怎么不认识,当然认识啦。”

   “我知道你们认识。这是个无比高尚的人,最最高尚的,但她早就恨我,噢,早就恨我......她应该恨我,应该!”

   “卡佳女士恨您?”侦查员惊讶地反问道。检察长也瞪大了眼睛。

   “啊,请不要随便提她的名字!我卑鄙,把她提出来了。是的,我看到她恨我......由来已久......从初次见面,还是在那儿的时候在我的住处....... 不过够啦,够啦,这件事你们简直不配知道,这完全没有必要讲...... 需要讲的只是一个月前她把我叫去,交给我三千卢布,让我给莫斯科她的姐姐和一个亲戚汇去(好像她自己不会汇似的!),而我......这正是我一生中的关键时期,那时我......唉,一句话,那时我刚刚爱上了另一个,她就是现在这位,她就坐在这儿楼下,叫格鲁申卡...... 我带着她来到莫克罗耶这儿纵酒狂欢,两天花掉了这可诅咒的三千的一半,也就是一千五,另一半我就留在身边。我把留下的一千五,缝在破布里挂在脖子上,像香囊似的,昨天拆开挥霍了一些。剩下的八百卢布现在在你们手里,涅柳多夫先生,这就是昨天那一千五剩下的。”

   “请原谅,怎么回事,您一个月前那次在这儿花了三千,不是一千五,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吗?”

   “谁能知道呢?谁算过?我让谁算过?”

   “得啦,您自己就对所有人说过当时花了整整三千。”

   “的确说过,对全市说过,全市都这么说,人们都这么认为,莫克罗耶这儿也这么认为,都说花了三千。但是我花的却不是三千,而是一千五。剩下的一千五,我缝成了香囊。事情就是这样,先生们,这就是昨天那些钱的来路......”

   “这简直像神话......”侦查员咕哝道。

   “请问,”检察长终于插嘴问道,“当时即一个月前把一千五留下——这样一个情况您以前没有对谁提过吗?”

   “对谁也没有提。”

   “奇怪。怎么会没有对任何人提呢?”

   “没对任何人提。没有,没有。”

   “可是为什么不提呢?是什么原因使您对此事讳莫如深呢?我把自己的看法表达得更准确些:您终于对我们吐露了自己的隐秘,您说这隐秘是十分‘可耻的’,尽管就其实质来说,当然只是相对来说,这个行为,即侵吞他人三千卢布的行为,无疑,这种侵吞只是暂时性的,这种行为起码在我看来不过是一种极其轻浮的行为而已,并不那么可耻,此外,考虑到您的性格...... 唉,退一步说,即使是一种极不体面的行为,这我同意,但不体面毕竟不是可耻...... 我想说的意思是,这一个月以来,您不说,许多人也猜到您挥霍的是卡佳女士的那三千卢布,我亲耳听到过这种猜测......例如警察局长马卡罗夫先生也听说过。所以这已几乎不是猜测,而是全市的传闻了。况且还有迹象表明,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您自己也对谁承认过,说这些钱是卡佳女士的...... 因此我十分奇怪,您迄今为止,即直到当前这一分钟,把您所说的这一千五视为异常秘密,甚至把这种秘密同某种恐惧联系起来...... 难以置信,这种秘密竟会使您这么难于吐露......因为您方才甚至喊宁愿去服苦役也不说......”

   检察长停下了。他激动起来。他没有掩饰自己不满乃至近乎愤慨的心情,把心里积攒的话全说了出来,甚至顾不上修辞,话说得颠三倒四的,几乎要语无伦次了。

   “耻辱不在于一千五,而在于我把这一千五从那三千分出来。”米佳坚持地说。

   “好吧,”检察长生气地冷笑了一下,“从不体面地——或者用您愿意使用的说法,可耻地——拿到的三千里按自己的想法分出一半来,这有什么可耻的呢?更重要的是侵吞三千,而不是如何支配这三千。顺便问问,为什么您要这么支配——分出一半来呢?为什么,为了什么目的,您这么做的?您能给我们解释一下吗?”

   “哦,先生们,全部症结就在目的里!”米佳喊道。“我分成两半是为了一个卑鄙念头,也就是说,为了一个小算盘儿,这种场合小算盘儿就是卑鄙......这个卑鄙念头继续一个月了!”

   “不明白。”

   “你们真叫我奇怪。不过我再解释一下——的确会叫人不明白。那就请注意听吧:我把别人相信我的诚实委托我去汇的三千卢布拿去纵酒狂欢,挥霍完了,第二天我去找人家说:‘卡佳,对不起,我把您的三千卢布喝光了。’这样好不好呢?不,不好,不守信用,没志气,是禽兽,是不能控制自己远离兽行的人,对吧,对吧?可是这毕竟不是窃贼吧?没有直接去偷嘛,没有嘛,你们会赞同的!挥霍了,但没有偷!其次,这是最有力的例证,请注意听,否则我还会弄糊涂的,——我有些头晕——那么,我就讲第二种场合:三千卢布中我只挥霍了一千五,即一半。第二天我去找她,还给她一半,说:‘卡佳,我是卑鄙小人,是没有信用的卑鄙小人,收下这一千五吧,因为我已挥霍了一半,也会把这一半挥霍掉的,因此让我离诱惑远些吧!’这样,情况会怎样呢?是禽兽,是卑鄙小人,不管如何坏,但不是窃贼,决不是窃贼,因为如果是窃贼的话,就决不肯把剩下的一半送回去,会把这一半也据为己有。她马上会看到,既然能把这一半很快送来,那也会把剩下的即挥霍掉的一半送回来,即会终生想办法,劳作,但是会找到钱送回来。这样,是卑鄙小人,但不是窃贼,不是窃贼,无论如何,不是窃贼!”

   “就算有些差别吧。”检察长冷冰冰地笑了笑。“不过您认为有那么可怕的差别,毕竟是奇怪的。”

   “不错,我认为有那么可怕的差别!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卑鄙小人,而且事实上也许就是卑鄙小人,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窃贼,成为窃贼的只是最卑鄙的小人。唉,这些细微差别,我说不好...... 不过窃贼比卑鄙小人更坏,这是我的信念。请听我说:我把这些钱在脖子上带了一个月,每天都想,明天我就下决心送回去,那就不是卑鄙小人了,可是我总也下不了决心,尽管我每天都下决心,每天都敦促自己:‘下决心吧,下决心吧,卑鄙小人。’就这样,一个月没能下定决心,就是这么回事!这样好吗,你们认为这样好吗?”

   “就算不那么好吧,我能够清楚地理解;关于这个问题,我不争论。”检察长克制地答道。“总之,让我们把关于细枝末节和差别的任何争论都先放一放吧,假如您还愿意谈正事的话。您还没有给我们解释清楚,尽管我们问过您:您为什么一开始就把这三千卢布分成两半,一半挥霍掉,另一半藏起来?您藏起来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想用这留下的一千五作什么用?我坚持请您回答这个问题,卡拉马佐夫先生。”

   “啊,啊,实在该回答!”米佳拍了自己的前额一下,喊道。“请原谅,我使你们闷了好久,没把主要问题解释清楚,否则你们马上就会明白,因为耻辱就在目的里呀,就在这个目的里呀!已故的老头子当时在不断在诱惑格鲁申卡女士,我嫉妒,心想:格鲁申卡在他和我之间摇摆;我每天都想,要是哪天她突然不愿再折磨我了,突然对我说:‘我爱你,不爱他,带我远走高飞吧。’我一共只有两个二十戈比的硬币,拿什么带她走呢,那时怎么办——那就一切都完了。我当时不了解她、不理解她嘛,我以为她需要钱,不会谅解我的贫穷。于是我就处心积虑地从三千里拿出一半来冷静地缝起来,以备急用,那是在喝酒以前缝的,缝好以后才带着另一半去纵酒狂欢的!这就是卑鄙呀!现在明白啦?”

   检察长哈哈大笑,侦查员也跟着大笑起来。

   “我认为,您留起来一部分,没有全挥霍掉,这甚至是一种明智的道德之举咧。”侦查员嘻嘻地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好?”

   “我偷了,这就不好!啊,上帝,你们的不理解实在叫我害怕!当我把这一千五缝好带在胸前的时候,我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对自己说:‘你是窃贼,你是窃贼!’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这一个月脾气暴躁;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在酒馆打架;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把亲爹打了:我总觉得自己是个贼!我连对我的弟弟阿廖沙都难以启齿坦诚地暴露这一千五:卑鄙小人和骗子的感觉就这么压着我!不过,你们也要知道,我带着这些钱的时候,我每天每时每刻也对自己说:‘米佳,你也许还不是窃贼呢。’为什么?就是因为我明天能够把这一千五还给卡佳。昨天离开费尼娅到佩尔霍京家的路上,我才下决心把我的香囊从脖子上拽下来,在那一分钟之前,我下不了决心,一拽下来,我就终生成了彻底的无可争辩的窃贼了,成了窃贼和骗子!为什么?因为拽香囊的同时把到卡佳那儿去说‘我是卑鄙小人,但不是窃贼”的幻想也拽掉了!现在明白啦,明白啦!”

   “可是您为什么正是昨天晚上下决心呢?”侦查员打断他的话问道。

   “为什么?问的可笑:因为我判了自己死刑,决定早五点天亮时在这儿自杀;我想:‘反正是死,卑鄙或高尚都是一样死!’可是原来并不一样,先生们,你们信吗,这一夜最使我痛苦的并不是把老仆人打死有被发配到西伯利亚的危险,而且这是在我的爱情获得成功、我又重见天日的时候!噢,这使我痛苦,但并不那么厉害;这比不上我可诅咒地意识到:我终于把这些可诅咒的钱从脖子上拽下来挥霍一空了,因此如今我已彻底变成窃贼了!啊,先生们,我椎心泣血地对你们重说一遍:这一夜我懂得了许多!我懂得了:不仅做一个卑鄙小人活着不可能,而且做一个卑鄙小人死去也不可能...... 不,先生们,死也需要清白!......”

   米佳脸色煞白,一副疲惫不堪、饱受折磨的神色,尽管他极度激动。

   “我开始理解您啦,卡拉马佐夫先生。”检察长轻柔地甚至还有些同情地慢吞吞地说。“可是所有这一切,不管您怎么说,在我看来,不过是神经......您的病态神经造成的,就是这么回事。比方说,为了摆脱几乎延续了整整一个月的那么长久的痛苦,您干吗不去找那位委托您汇钱的女士,还给她这一千五,对她解释清楚以后,既然您当时的处境像您描写的那么可怕,您为什么不试一试人们很自然想到的办法,就是说,您向她光明磊落地承认错误,请求她借给您所需要的那笔钱,她宽宏大度,看到您走投无路,当然不会拒绝您的请求,尤其是您可以立借据嘛,或者提供您曾向商人萨姆索诺夫和霍赫拉科娃太太提供过的那种保证,您为什么不这么做?您不是一直认为这种保证很有价值吗?”

   米佳忽然脸一红。

   “您真是认为我会这么卑鄙吗?您这话决不是认真的!......”他愤怒地说完,他看着检察长的眼睛,好像不相信这话是听他说出来的。

   “请您相信,我说话是认真的...... 为什么您认为我不是认真的?”检察长也感到惊讶。

   “啊,这么做会多么卑鄙呀。先生们,知道吗,你们在折磨我啊!那么,我全都告诉你们,好吧,我向你们暴露我的全部肮脏思想,不过这是为了使你们感到害臊,你们听了也会奇怪,人竟会堕落到这种程度。检察长,您要知道,您方才讲的那个办法,我自己也想到过!不错,先生们,在这可诅咒的一个月中间,我有过这个念头,所以差不多已下决心去找卡佳女士,我就是曾经卑鄙到这种程度!可是去找到她,向她宣布我对她的背叛,而且为了这种背叛,为了实行这种背叛,为了支付实行这种背叛所需要的开销,去请(‘请’,听清,是‘请’)她借给钱,然后立即离开她同另一个女人——她的情敌、仇人和侮辱者——跑开,得了吧,您是不是神智失常了,检察长!”

   “失常倒没有失常,不过当然我一时激动,没有考虑到......女人的这种嫉妒......假如这里的确像您说的那样存在嫉妒的话......不错,这里大概存在诸如此类的情感。”检察长笑了笑。

   “可是这么做太下流啦,”米佳狂怒地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简直会臭不可闻,无法形容!而且你们知道吗,她会给我这笔钱的,会给的,一定会给,为了报复我,会给的,为了享受复仇的快感,为了蔑视我,会给的,因为她也是个性情狂暴、容易动怒的女人!我也会把钱收下,噢,会收下的,收下以后便终生......啊,上帝!先生们,请原谅我这么喊,我所以这么喊,是因为不久前我还有过这个念头,前天还有过,就是找猎犬想办法的时候,以及昨天,是的,昨天,昨天一整天,我记得,直到此事发生之前......”

   “什么事发生之前?”侦查员好奇,插嘴问道。可是米佳没有听到。

   “我向你们供出了可怕的隐秘,”米佳阴沉地结束说,“你们要重视,先生们。光重视还不够,不够,不是一般重视,而是极度重视,假如不极度重视,假如这也被你们当成耳旁风,那你们简直是不尊重我,先生们,这是我要对你们说的话,向你们这种人吐露隐秘,会把我羞死!啊,我要自杀!而且我已经看出来了,看出来了,你们不信我的话!怎么,你们把这也要记录下来?”他吃惊地喊道。

   “不错,要把您方才说的记录下来,”侦查员惊奇地看着他说,“您说直到最后一刻仍然打算去找卡佳女士请她给您这笔钱...... 请您相信,这段供词对我们很重要,卡拉马佐夫先生,关于这种情况的供词......尤其对您,尤其对您是重要的。”

   “行行好吧,先生们,”米佳拍了一下手,“这些话就别记啦,要知道羞臊嘛!我是把心撕成两半给你们看的,你们却趁机用手指在两半撕破的地方翻腾...... 啊,上帝呀!”

   他绝望地用两手捂住了脸。

   “不要这么激动嘛,卡拉马佐夫先生,”检察长说,“现在记录的一切,以后还要读给您听,有不同意的地方,我们将按照您的意见修改,现在我要第三次向您提出一个小问题:您缝成香囊的钱,您真是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过?我对您说,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没有,这我已说过了,不然,你们什么也不会知道。你们别折腾我啦。”

   “好吧。这个问题应当解释清楚,以后还有许多时间来弄清这个问题。暂时您先考虑一下:我们大约有几十份证词说明您自己到处散布甚至叫嚷您挥霍了三千,您说的是三千而不是一千五,而且昨天您带钱来的时候也对人说过您又带来三千......”

   “您手里的证词何止几十份,而是几百份,是二百份,有二百人听到过,有一千人听到过!”米佳喊道。

   “您瞧,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可作证。‘所有的人’总归说明些问题吧?”

   “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我说谎,所有的人都重复我的谎言呗。”

   “您为什么这么需要‘说谎’,您做何解释?”

   “鬼知道。也许是为了夸耀......这么......瞧我挥霍了多少钱;也许是为了忘记缝起来的这些钱...... 不错,就是为了这个......见鬼......这个问题你们提多少遍啦?唉,我说谎了,当然,一旦说了谎,就不想改正了。为什么人有时会说谎呢?”

   “很难断定人为什么会说谎啊,卡拉马佐夫先生。”检察长郑重地说。“请问,您所说的挂在脖子上的这个香囊大吗?”

   “不大。”

   “比方说,有多大呢?”

   “面额一百卢布的钞票对折起来,就是这么大。”

   “您最好把那块破布给我们看看。这块破布就在您身边嘛。”

   “唉,见鬼......多无聊......我不知道扔哪儿啦。”

   “那么,请问您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从脖子上摘下来的?您自己说您并没有回家嘛。”

   “从费尼娅那儿出来,在去佩尔霍京家的路上从脖子上摘下来,把钱掏出来的。”

   “摸黑儿吗?”

   “要亮儿干吗?我用一根手指转眼就可以做完。”

   “没用剪子,在大街上?”

   “好像是在广场,要剪子干吗?稀糟的破布,一下就撕开了。”

   “您把这块破布放到哪儿啦?”

   “就扔在那儿啦。”

   “具体在哪儿?”

   “在广场上,就是在广场上嘛!鬼知道在广场的什么地方?”

   “你们问这个干吗?”

   “这非常重要,卡拉马佐夫先生:这是对您有利的物证。您怎么不愿意明白呢?一个月前是谁帮您缝的?”

   “谁也没有帮我,我自己缝的。”

   “您会缝?”

   “当兵的应当会缝,而且这也不需要什么技巧。”

   “材料,也就是您缝制用的破布是从哪儿拿的?”

   “你们真不会见笑?”

   “决不会,而且我们也根本没有心思笑啊,卡拉马佐夫先生。”

   “不记得是在哪儿拿的啦,反正是在什么地方拿的。”

   “怎么会不记得呢?”

   “真不记得了,也许是从内衣上撕下来的。”

   “这很有意思:明天也许在您的住处会找到这件被您撕了一块的衬衣。这块破布是什么质料的:是粗麻布,是平纹布?”

   “鬼知道是什么质料的。等等...... 我好像不是从什么上撕的。它是细棉布的......好像是用女房东的包发帽缝的。”

   “女房东的包发帽?”

   “是,我从她那儿拿的。”

   “怎么拿的?”

   “瞧,我记得,真是从她那儿拿了一个包发帽当抹布,也许是用来擦钢笔尖。我没吱声拿的,因为是没用的破帽子,当作破布扔在我的房间里,当需要把这一千五缝起来时,我就拿起来用了...... 似乎就是缝在这顶破包发帽里面了。是旧细棉布做的,洗过一千次了。”

   “您这次记准了吗?”

   “不知道准不准。好像缝在包发帽里啦。唉,管它呢!”

   “这么说,您的女房东起码能想起来她丢了一顶包发帽咯?”

   “根本不会,她没发觉。一顶旧帽子,我对你们说,是一顶旧帽子,一文不值。”

   “针,还有线,是从哪儿拿的?”

   “我停止回答,不想再回答了。够啦!”米佳终于发起火来。

   “事情还真怪,您竟然会全忘了把这个......香囊扔在广场的什么地方了。”

   “你们吩咐明天把广场清扫干净,也许会找到的。”米佳苦笑了一下。“够啦,先生们,够啦。”他用疲惫不堪的声音决定说,“我看清楚啦:你们并没有信我的话!什么也没信,一点儿也没信。这怨我,不怨你们,不必瞎折腾啦。我干吗要向你们吐露隐秘使自己丢人现眼,干吗!你们只是觉得可笑,我从你们的眼神里看出来了。这是您把我弄到这步田地的,检察长!给自己唱颂歌吧,假如能够...... 你们将受到诅咒,你们这些折磨人的人!”

   他低下头,用手捂住脸。检察长和侦查员沉默着。一分钟后,他抬起头来,呆呆地看了看他俩。他的表情说明他已完全绝望了,他静静地沉默着,坐在那里好像把自己也忘了。必须把审问他的事情告一段落了:该询问证人了。这时已是上午八点。蜡烛早就熄灭了。警察局长和卡尔加诺夫在审问期间在这个房间里不断进出,这次两人又全出去了。检察长和侦查员看上去也都非常疲惫。这是一个阴霾的早晨,天空乌云密布,大雨滂沱,像瓢泼似的。米佳木然注视着窗户。

   “我可以看看窗外吗?”他突然问侦查员。

   “啊,随便看。”侦查员答道。

   米佳站起来走到窗口。雨点敲打着有些发绿的窗玻璃。窗下可以看出一条泥泞的路,远些的地方在雨幕里是一排排黑糊糊的贫困难看的农舍,在雨里显得更黑更穷困。米佳想起了“金发福玻斯”,以及他想在第一道阳光升起的时候自杀。“也许在这样的早晨更好些。”——他忽然苦笑了一下,挥了一下手,转身对着两个“折磨者”喊道:

   “先生们,我看我是完了。可她呢?请你们把她的情况告诉我,求你们啦,难道她要跟我一起完吗?她是无辜的呀,她昨天喊全都怨她,是一时冲动,她没有什么过错,没有!我跟你们坐在这里,一夜都感到痛心...... 你们不能告诉我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她吗?”

   “在这个问题上请完全放心,卡拉马佐夫先生。”检察长带着明显急切的神色立即回答说。“我们暂时没有任何重要理由在什么问题上惊扰您所这么关心的那位女士。在案情进一步发展中但愿也这样...... 相反,在这方面我们将尽力而为。您完全可以放心。”

   “先生们,谢谢你们。我本来就知道,无论如何你们毕竟是诚实公正的人。你们卸下了我心上的重担...... 那么,我们现在做什么呢?我听候吩咐。”

   “必须抓紧啦。需要马上询问证人。这一切都需要您在场,因为......”

   “不先喝杯茶吗?”侦查员打断检察长的话。“我们好像有资格喝杯茶啦!”

   于是决定:如果楼下有现成茶水的话(因为警察局长好像喝茶去了),那就喝一杯,然后就“连轴转”。真正的茶和“小吃”要推迟到有空的时候。楼下果然有茶,马上就端到楼上来了。侦查员殷勤地请米佳喝一杯,米佳起初拒绝,可是后来自己却要了一杯,贪婪地喝了。他的疲惫不堪的样子简直令人惊讶。他这么魁梧强壮,似乎纵酒一夜即使极度狂欢也不至于把他累得怎么样。可是他却感到勉强能坐住,不时觉得眼前的东西开始晃动旋转起来。“再继续一会儿,我会说胡话的。”——他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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