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孩子们·五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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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在伊柳沙病榻旁边

 

   我们认识的退伍步兵上尉斯涅吉廖夫一家所居住的我们已经熟悉的房间里,这时因为来的人多又闷又挤。有几个孩子坐在伊柳沙身旁,虽然他们都像斯穆罗夫一样准备否认是阿廖沙使他们同伊柳沙和解并领他们来看伊柳沙的,但事实如此。阿廖沙做这件事的全部艺术在于,他领他们来见伊柳沙是一个一个领来的,而且没有“婆婆妈妈的一套”,完全像无意之中随便来的。对伊柳沙来说,孩子们的来访大大减轻了他的病痛。他看到这些孩子们——昔日的仇敌——这么友好并关心他,心里很是感动。只是不见科利亚来,这像一块大石头可怕地压在他的心上。如果说伊柳沙的痛苦回忆里有什么最痛苦的回忆的话,那就是跟科利亚的关系——科利亚曾是他的唯一的朋友和保护者,而他当时却捅了他一刀。聪明的孩子斯穆罗夫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是第一个来同伊柳沙和解的)。当斯穆罗夫委婉地告诉科利亚说阿廖沙想来找他“谈一件事”时,科利亚马上就把话打断并拒绝了,委托斯穆罗夫立即告诉阿廖沙他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他不请求任何人来向他提建议,若是去看病人的话,他自己知道什么时候去,因为他有“自己的盘算”。这是两个星期前的事。这就是阿廖沙为什么没有照原来的打算亲自去找他的原因。不过阿廖沙尽管在等待着,仍然打发斯穆罗夫两次去找科利亚;对这两次,科利亚给予了最不耐烦的坚决拒绝,说如果阿廖沙亲自来找他,他因此就永远不去看伊柳沙,请他不要再来使他厌烦。直到昨天白天,斯穆罗夫并不知道今天上午科利亚要来看伊柳沙,昨天傍晚跟斯穆罗夫分手的时候,科利亚才突然告诉斯穆罗夫第二天上午在家等他,他要跟他一起去斯涅吉廖夫家,但是不许他告诉任何人,因为他想突然出现。斯穆罗夫听从吩咐。斯穆罗夫认为他会把失踪的茹奇卡领来,根据是科利亚有一次偶尔冒出了一句:“他们都是蠢驴,连一条狗都找不到,既然这条狗还活着。”斯穆罗夫找了一个机会,小心翼翼地暗示了他对狗的猜想,科利亚勃然大怒,说:“我是蠢驴吗,我有自己的响铃儿,干吗还要满市去找别人的狗?一条吞了大头针的狗能活吗?婆婆妈妈的一套,别无其他!”

   这时伊柳沙已两个星期几乎不能下床了,终日躺在墙角圣像下面。自从那次遇到阿廖沙并咬了他的手指以后就不上学了。不过那是因为他从那天起就得了病,尽管其后约一个月他还能够偶尔在房间里和门斗里走走,还偶尔能够下地。他终于变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没有父亲的帮助寸步难行。他父亲终日提心吊胆,甚至连酒也不喝了,怕伊柳沙死,几乎吓傻了;常常跑到门斗躲进黑暗角落里前额靠到墙上浑身哆嗦着压低声音哭泣——为的是怕被伊柳沙听到;他搀着伊柳沙在房间里走完、把他扶上床以后,跑到门斗里哭得尤其厉害。

   回到房间以后,他通常是设法给珍爱的孩子开心,安慰他,给他讲故事、笑话或者扮演自己遇到过的各种可笑人物,甚至模仿动物可笑的叫声。可是伊柳沙不喜欢爸爸出洋相、装小丑。尽管孩子极力不表露出来自己对此感到不快,可是他痛心地意识到爸爸在社会上是处于受欺凌的地位,他不断地回忆起“洗澡擦子”和那“可怕的一天”。尼娜——伊柳沙的那个两腿有病、文静温柔的姐姐——也不喜欢爸爸出洋相(伊柳沙的另一个姐姐瓦尔瓦拉早已回彼得堡上学去了),而魔怔妈妈却很开心,丈夫表演什么或者做出什么可笑的手势时,她会开心地笑起来。只有这时她才高兴,在其余时间里她总是嘟囔、哭泣、抱怨,说如今大家都把她忘了,说谁也不敬重她,说人们欺负她,等等,等等。可是最近几天,她却忽然变了。她开始常常看躺在墙角的伊柳沙,开始沉思起来。她的话少多了,安静了,哭的时候也是轻声哭,尽量不让别人听到。上尉痛苦惶惑地觉察到她的这种变化。孩子们的来访,起初她并不喜欢,她直生气;可是后来孩子们的快活叫嚷和故事却使她也感到开心,喜欢得不得了,孩子们不来,她就想得要命。孩子们讲故事或做游戏的时候,她就笑,就鼓掌。她还把孩子叫到身边亲吻他们。她尤其喜欢斯穆罗夫。至于上尉呢,孩子们到他家来看伊柳沙,一开始就使他心里充满喜悦甚至希望:伊柳沙现在不忧愁了,也许因此会很快痊愈。尽管他替伊柳沙担心,可是直到最近他一时一刻也没有怀疑过他的孩子会忽然康复。他虔敬地接待这些小客人,他围着他们转,为他们效劳,愿意背他们,甚至真开始背了,可是伊柳沙不喜欢这种游戏,所以就不做了。他开始给他们买糖果、蜜糖饼干、榛子,请他们喝茶,请他们吃三明治。必须说明一下,这段时间他不缺钱花。卡佳当时送的二百卢布,他完全像阿廖沙所预言的那样如数收下了。后来卡佳更加详细地了解了他的家境以及伊柳沙生病的情况以后,亲自到他家来过,结识了他们全家,甚至把魔怔的上尉夫人也迷住了。从那以后,她就没有吝啬过。上尉担心孩子会死,忘记了无谓的自尊,乖乖地接受施舍。在这一段时间里,赫尔岑什图别医生由于卡佳小姐的约请每隔一天来看病人一次,可是收效甚少,而他给病人吃的药却特多。不过这天上午,上尉家里却要来一个新医生。这个医生是从莫斯科来的,在莫斯科被认为是名医。他是卡佳小姐不惜重金特意从莫斯科请来的,不过不是为了伊柳沙,而是为了别的目的——关于这个目的下文适当地方将要讲到。他既然来了,卡佳小姐也就请他顺便给伊柳沙看看。此事已预先通知了上尉。关于科利亚要来,上尉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尽管他早就盼望科利亚来,伊柳沙一直为科利亚感到内疚。科利亚开门进屋的一瞬间,所有人——上尉和孩子们——都聚在伊柳沙的病榻前面观看刚抱来的一只米兰种小狗,这只小狗昨天才生下来,不过一星期前上尉就预订好了,为的是拿回来给伊柳沙开心、安慰他,因为他一直在怀念失踪的无疑已死的茹奇卡。伊柳沙三天前就知道要送给他一只小狗崽,而且不是普通狗崽,而是真正的米兰猎犬(这当然非常重要),尽管他出于乖巧和礼貌装出一副喜欢这礼物的样子,可是父亲和孩子们都清楚地看出这只新狗崽可能更加强烈地勾起了他心里对受到他折磨的不幸的茹奇卡的怀念。小狗崽儿趴在他身边,他带着痛苦的微笑用细瘦苍白的小手抚摸着它;甚至可以看出来他喜欢这只小狗,可是......茹奇卡毕竟不在,这毕竟不是茹奇卡,假若茹奇卡跟这小狗在一起,那就十全十美啦!

   “科利亚!”一个孩子忽然喊了一声,他首先看到科利亚进来。接着是一阵忙乱,孩子们退到床的两头,把伊柳沙的全身都显露出来。上尉急忙跑上前去迎接科利亚。

   “欢迎,欢迎......贵客!”他对科利亚咕哝着。“伊柳沙,克拉索特金先生大驾光临......”

   科利亚匆匆伸手给他,刹那间便显示出自己熟知上层社会礼节。他首先立即对坐在圈椅里的上尉太太(她这时正在非常生气,抱怨孩子们挡住了伊柳沙的小床使她看不见新拿来的狗崽)极其有礼貌地磕了一下小脚跟,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对尼娜也像对贵夫人那样行了一个同样的礼。这个有礼貌的举动给有病的上尉太太留下了非常愉快的印象。

   “马上就能看出来这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她摊开两手大声说。“不像我们的其他客人:他们是一个骑着另一进来的。”

   “孩子他妈,怎么能说一个骑着另一个呢?”上尉低声批评说,尽管语气亲切,他担心“孩子他妈”得罪客人。

   “他们就是这么进来的嘛。他们在门斗里一个骑到另一个肩膀上,就这样走进一个高贵的家庭。这算什么客人呢?”

   “孩子他妈,谁这么进来的?谁?谁?”

   “今天这个孩子骑着这个孩子进来,那个孩子骑那个孩子......”

   这时科利亚已站在伊柳沙的床前。伊柳沙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他在床上微微抬起身子,目不转睛地凝视了科利亚一会儿。科利亚已有两个月没有看到自己的这个小朋友了,猛然见到大吃一惊:他想也未曾想到会看见这么瘦这么黄的一张脸,这么大这么烧得通红的眼睛,这么瘦的两只手。他惊愕地打量着伊柳沙,看到伊柳沙呼吸那么深那么急促,嘴唇那么干瘪。他向前迈了一步,几乎茫然失措地说:

   “喂,老家伙......日子过得怎样?”

   可是他的声音哽塞了一下,满不在意的样子没能装到底,脸抽搐了一下,嘴唇周围哆嗦起来。伊柳沙对他苦笑着,仍然没有力气说话。科利亚突然抬起手来,不知为什么用手掌摸了摸伊柳沙的头发。

   “没有事儿!”他对伊柳沙低声咕哝了一句,好像在鼓励他,又好像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说这句话。他俩都沉默了约一分钟。

   “你这是新狗崽?”科利亚忽然用最没有感情的声音问道。

   “是......!”伊柳沙有气无力地喘着说。

   “黑鼻子,就是说厉害,得用铁链拴住。”科利亚郑重其事地指出,好像全部问题就在狗崽和它的黑鼻子似的。其实主要的是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免得像“小孩子”似地哭起来,可是仍然未能如愿。“长大了,得用铁链拴起来;我知道。”

   “它会是个大块头!”人群里有个孩子喊道。

   “谁都知道米兰猎犬是大块头,会长得像牛犊那么大。”忽然几个声音一齐说。

   “像牛犊那么大,像真正的牛犊那么大。”上尉随声附和说。“我特意找这样的,最厉害的,它的爹妈也是大块头,最厉害,有我的手到地板这么高...... 请坐,就坐到伊留沙的床上吧,要不就坐到这儿的长凳上。请坐,尊贵的客人,久盼的客人。跟卡拉马佐夫先生一起来的吗?”

   科利亚坐到伊柳沙床上靠脚的一头。尽管他也许在路上准备好了从哪儿开始随便闲谈,可是现在却毫无头绪了。

   “不,我是跟响铃儿一起来的。我现在有这么一条狗,叫响铃儿。在那儿等着呢。我一吹哨子,它马上就飞进来。我也带来一条狗。”他忽然转身对伊柳沙说。“老家伙,记得茹奇卡吧?”他突然提了一个使伊柳沙伤心的问题。

   伊柳沙的小脸儿抽搐起来。他痛苦地看了看科利亚。阿廖沙站在靠门的地方,皱起了眉头,偷偷地对科利亚摇了摇头,暗示他不要提茹奇卡,可是科利亚没有看到或者不想看到。

   “茹奇卡在哪儿?”伊柳沙声嘶力竭地问道。

   “唉,老弟,你的茹奇卡——没有啦!你的茹奇卡失踪啦!”

   伊柳沙没吱声,又目不转睛地凝视了科利亚一会儿。阿廖沙捉住了科利亚的目光,又用力对他摇了一下头,可是科利亚又移开视线,装做没有看到。

   “跑到什么地方失踪了。吃了那种东西怎么会不失踪呢。”科利亚无情地批评着。可是他自己却不知怎么喘起来。“不过我有一条狗,叫响铃儿,我给你带来啦......”

   “不要!”伊柳沙忽然说。

   “要,要,一定要看看...... 你会开心的。我特意带来......也是那么毛烘烘的,像那条...... 太太,您允许我把自己的狗叫进来吗?”他猛然问斯涅吉廖夫太太,他的神情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

   “不要,不要!”伊柳沙痛苦地喊道。他的眼里发出责难的光芒。

   “您最好......”上尉忽然从坐在靠墙的柜子上跑过来,“您最好......换个时间......”他低声说,可是科利亚固执己见,急忙对斯穆罗夫喊道:“斯穆罗夫,开门!”斯穆罗夫一开门,他马上吹了一声哨子,响铃儿拼命冲进屋里。

   “站,响铃儿,站,站!”科利亚从座位上跳起来喊着,狗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笔直地站在伊柳沙的床前。出现了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景象:伊柳沙浑身哆嗦了一下,全身忽然用力向前一冲,弯身对着响铃儿,呆若木鸡,凝视着它。

   “这是......茹奇卡!”他忽然悲喜交集,用颤抖的声音喊道。

   “你以为是哪条狗?”科利亚用响亮快活的声音竭尽全力地喊了一声,然后弯腰把狗抱起来举到伊柳沙眼前。

   “瞧,老家伙,你看,瞎了一只眼,左耳朵拉了一个豁口,完全跟你对我讲的那些特征一样,我就是根据这些特征找到的!当时就找到了,很快。它是无家可归的,没有主人!”他解释着,迅速地转动着身子,对着上尉,对着上尉太太,对着阿廖沙,然后又对着伊柳沙。“它本来是赖在费多托夫家后院,在那儿赖了一阵子,可是那家不喂它,它到处跑,是从农村跑来的...... 我就把它找到了...... 瞧,老家伙,看来它当时没有吞下你那块面包。要是吞下去的话,当然会死掉的,当然!看来它及时吐了出来——它现在还活着嘛。可你没有看见它吐出来。吐是吐出来了,可是舌头还是被扎了一下,这就是它嚎叫的原因。边跑边嚎,你还以为它把大头针吞下去了呢。它当时一定嚎得厉害,因为狗嘴里的皮肉很娇嫩,比人嘴里的皮肉娇嫩,娇嫩多啦!”科利亚用力喊着,兴奋得满脸通红,容光焕发。

   伊柳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用鼓得可怕的大眼睛看着科利亚,张着嘴,脸色煞白。科利亚并没有想到这一刻会多么折磨并摧毁伊柳沙的健康,否则他是决不肯玩他现在玩的把戏的。不过在这间房子里也许只有阿廖沙懂得这一点。至于上尉呢,他简直变成了小孩子。

   “茹奇卡!那么,这是茹奇卡?”他高兴地喊着。“伊柳沙,这是茹奇卡,你的茹奇卡!孩子他妈,这是茹奇卡啊!”他差一点儿没有哭起来。

   “我竟没猜到!”斯穆罗夫伤心地说。“好一个科利亚,我说过他能找到,果真找到了!”

   “果真找到了!”还有谁快活地回应了一句。

   “科利亚真行!”第三个孩子喊。

   “真行,真行!”所有孩子都喊着鼓起掌来。

   “停,停,”科利亚喊道,努力压过所有喊声。“我给你们讲讲是怎么回事!我把它找到,牵回家,立即藏起来,把房门锁上,不给任何人看,直到最后这天。只有斯穆罗夫两个星期前知道了,可是我跟他说这条狗叫响铃儿,他没有猜到;我放学回来就教它各种把戏。你们瞧,你们好好瞧瞧,它会多少把戏!我调教它的目的呢,老家伙,就是为了带来让你看到一条训练有素的好狗,要对你说:老家伙,瞧你的茹奇卡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们能不能找到一块牛肉,它马上给你们玩一个把戏,准叫你们笑破肚皮——一小块牛肉,难道找不到?”

   上尉急忙跑出去,穿过门斗,跑到房东家里——上尉也在那儿煮东西。科利亚为了不浪费宝贵时间便急忙对响铃儿喊了一声:“死!”响铃儿便立即四脚朝天仰卧到地上一动不动。孩子们笑起来,伊柳沙仍然带着方才的苦笑看着。最高兴的是“孩子他妈”,她哈哈地笑着,打着榧子,召唤响铃儿:

   “响铃儿,响铃儿!”

   “它无论如何不会起来,决不会起来。”科利亚得意地自豪地喊道。“哪怕全世界都来喊也不会起来,可我要喊一声,它马上就会起来。响铃儿,起来!”

   狗马上站起来,高兴得蹦着尖叫起来。上尉拿着一块煮熟的牛肉进来。

   “不烫吧?”科利亚接过牛肉时急忙认真地问道。“不,不烫,狗不喜欢烫的。看哪,伊柳沙,看哪,看哪,看哪,老家伙,你怎么不看?我给他带来,他却不看!”

   新的把戏是狗伸着鼻子站在那里,美味的牛肉就放在狗的鼻子上,狗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即使站半个小时也不动,直到主人下令为止。可是响铃儿只坚持了一小会儿。

   “抓住!”科利亚喊了一声,牛肉刹那间便落进了狗嘴里。观众自然发出了一片惊叹声。

   “您真是仅仅是为了训练狗才一直没有来吗?!”阿廖沙情不自禁地责难道。

   “正是为了这个缘故。”科利亚老实憨厚地答道。“我想让他看到一条十全十美的好狗。”

   “响铃儿,响铃儿!”伊柳沙忽然用精瘦的手指打起榧子来召唤响铃儿。

   “用不着这样!叫它自己跳到你床上去好啦。跳,响铃儿!”科利亚用手拍了伊柳沙的床一下,响铃儿像箭一样飞到伊柳沙身旁。伊柳沙立即用双手抱住了它的头,它马上就舔他的脸腮作为答谢。伊柳沙全身贴到它身上,抱着它躺在床上,脸藏在狗毛里面。

   “天哪,天哪!”上尉喊着。

   科利亚又坐到伊柳沙床上。

   “伊柳沙,我还可以给你看一件东西。我给你带来一门小炮。记得吧,我那时就跟你提到过小炮,你当时说:‘哎,我多么想看看哪!’瞧,我现在给你带来啦。”

   科利亚急忙把自己的铜制小炮从书包里掏出来。他着急掏出来,因为他自己感到很快活:换个时候他会等响铃儿造成的效果过去,可现在他等不及,不想再等:“既然已这么高兴,那就让你们更加高兴吧!”他自己也十分陶醉。

   “我早就在官吏莫罗佐夫家里看上这件东西啦——为了你呀,老家伙。这东西在他那儿摆着没有用,他是从他兄弟那儿弄到的,我是用爸爸书橱里的一本书换来的。那本书叫《穆罕默德的亲戚——又名胡闹疗法》。这本书是一百年前在莫斯科出版的,当时还没有书报检查制度,里面全是胡说八道,莫罗佐夫很喜欢这种书。他还表示感谢呢。”

   科利亚把小炮拿在手里给大家看,所以大家都能看到,都能欣赏。伊柳沙微微抬起身子,继续用右手抱着响铃儿,赞叹地观赏着小炮。科利亚宣布他还带来了火药,马上可以打一炮,“假如女士们不怕的话”。这时观赏小炮的效果达到了高潮。“孩子他妈”立即请求让她更近些看看小炮。她的愿望立即得到了满足。小炮带轮子,她喜欢得要命,在自己的大腿上滚动起来。对开炮的请求,她表示完全同意,不过她并不明白人家请求的是什么。科利亚拿出了火药和霰弹。上尉因为曾经当过军人,自己来装火药——火药只装了最少的当量,霰弹留待下次再用。小炮放在地板上,炮口对着空地方,火门里塞了三粒火药,用火柴点着了。射击非常成功。“孩子他妈”吓得哆嗦了一下,但马上就高兴得笑了起来。孩子们默默地看着,心里充满胜利的喜悦。上尉看着伊柳沙,心里最为高兴。科利亚拿起炮来,立即连同霰弹和火药赠给了伊柳沙。

   “我这是给你带来的,给你!早就准备好了。”他又重复了一句,心里感到十分幸福。

   “哎呀,送给我嘛!哎,最好把小炮送给我!”“孩子他妈”忽然像小姑娘一样请求起来,脸上表现出伤心着急的神色,担心人家不给她。科利亚感到为难。上尉焦虑起来。

   “孩子他妈,孩子他妈!”他跑到她跟前,“小炮是你的,是你的,可是让它在伊柳沙那儿放一会儿,因为是送给他的嘛,可是反正是你的,伊柳沙随时都会给你玩,让它成为公共的,公共的......”

   “不,我不愿意它成为公共的,让它完全归我,不给伊柳沙。”“孩子她妈”继续请求着,简直要哭了。

   “妈妈,拿去吧,喏,拿去吧!”伊柳沙忽然喊道。“科利亚,我可以送给妈妈吗?”他忽然带着祈求的神色问科利亚,似乎怕把礼物转赠别人惹科利亚生气。

   “完全可以!”科利亚立即表示同意,把小炮从伊柳沙手里接过来,亲自递给了上尉太太,并且毕恭毕敬地对太太鞠了一躬。上尉太太甚至感动得哭了起来。

   “伊柳沙,可爱的孩子,你才是真爱妈妈的孩子呢!”她感动地喊完,又立即在大腿上滚动起小炮来。

   “孩子他妈,让我吻吻你的手。”上尉立即跑到她跟前,实现了他的愿望。

   “谁是最可爱的年轻人呢?那就是这个好孩子!”上尉太太指着科利亚感激地说。

   “火药呢,伊柳沙,现在你要多少,我可以给你拿多少来。现在我们自己会做火药啦。博罗维科夫打听到了配方:二十四份硝酸钾,十份硫磺,六份桦木炭,混在一起捣碎,加水,搅成烂泥状,然后通过鼓皮挤压出来,就是火药。”

   “斯穆罗夫已经跟我谈过你们的火药,不过爸爸说这还不是真正的火药。”伊柳沙说。

   “怎么不是真正的?”科利亚脸红了一下。“我们的火药能燃烧。不过我也不知道......”

   “没有关系,”上尉带着满脸歉疚的神色急忙插嘴说,“我的确说过真正的火药不是这么配制的,不过这没有关系,也可以这样。”

   “我不清楚,您比我清楚。我们在石制香膏罐里点燃过,燃烧得很好,全烧尽了,只剩下一点点灰烬。这还是烂泥状的东西,假如通过鼓皮挤压出来...... 不过您比我更清楚,我不懂...... 布尔金为了我们的火药被他爸爸打了一顿,你听说过吧?”他忽然转身问伊柳沙。

   “听说过。”伊柳沙答道。他怀着无限兴趣赞赏着科利亚的谈话。

   “我们做了满满的一瓶火药,他放在床下保存着。他爸爸看到,说是能够爆炸,马上就打了他一顿。他爸爸还想到学校来告我呢。现在不许布尔金跟我在一起。现在家长都不许孩子跟我在一起。斯穆罗夫的爸爸也不许他跟我在一起。我臭名远扬啦,都说我是‘亡命徒’呢。”科利亚轻蔑地笑了笑。“这都是趴铁路那次引起的。”

   “哎,我们也听说过您的这次活动!”上尉喊道。“您那次趴在铁路上有什么感觉?您真是那么丝毫没有害怕。您觉得可怕吗?”

   上尉极力奉承科利亚。

   “没......没特别怕!”科利亚满不在意地应道。“我的名声被这里的一只可恶的鹅弄得不能再糟了。”他又转身对着伊柳沙。尽管讲话时他极力装出一副满不在意的神气,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讲着讲着就炫耀起来了。

   “哎,关于鹅,我也听说过!”伊柳沙容光焕发地笑起来。“我听人讲过,可是没听明白,难道你真被叫到调解法官那儿审问过?”

   “一件最没有头脑、最无意义的小事,可是在我们这里却照例被传得满城风雨。”科利亚随随便便地开始讲起来。“我有一次在广场上走,恰好有人赶着一群鹅路过。我停下来看鹅。忽然当地一个姓维什尼亚科夫的小伙子——他如今在普洛特尼科夫商店当跑外的——看到问我:‘你看鹅干吗?’我一看,他长着一张愚蠢的圆脸,二十来岁——你们知道我从来不拒绝接近人民。我喜欢跟人民在一起...... 我们落后于人民啦——这是公理。卡拉马佐夫先生,您好像在笑吧?”

   “没有,根本没有,我在很认真地听你讲呢。”阿廖沙非常诚恳地答道。多疑的科利亚马上受到了鼓舞。

   “我的理论是明确简单的,卡拉马佐夫。”他马上又高兴地匆忙讲起来。“我相信人民,永远愿意公正地看待他们,可是我决不姑息他们,这是sine qua 1......我接着讲鹅的事吧。于是我就对这个傻瓜说:‘我在思考鹅在想什么。’他傻呵呵地看着我,问道:‘鹅在想什么呢?’我说:‘你瞧,那儿停着一辆装着燕麦的大车。袋子往外漏燕麦,鹅把脖子伸到车轮下面啄燕麦粒——看到啦?’他说:‘我看得很清楚。’我说:‘要是车轮现在稍稍往前滚动一下,你看能不能把鹅脖子压下来?’他说:‘一定能压下来。’他说着咧嘴傻笑起来,笑得很开心。我说:‘那就去试试嘛,小伙子,走。’他说:‘走。’我们没有多费工夫:他偷偷地站到马勒旁边,我站在旁边赶鹅。鹅群的主人这时精神溜号,只顾跟人谈话,所以鹅用不着我赶,有一只鹅自己把脖子伸到车轮下面啄燕麦粒。我对小伙子挤了一下眼,他拽了一下缰绳,车轮吱呀一声,鹅脖子被压了下来!糟糕的是,这一瞬间我们恰被周围的乡下人看到了,他们喊:‘你这是故意的!’我们说:‘不是故意的。’他们喊:‘是故意的!’‘带他去见调解法官!’把我也抓去了。他们说:‘你在这儿,你是帮凶,全市场都认识你!’不知为什么全市场的确认识我。”科利亚得意地补充了一句。“我们所有人便带着鹅找调解法官去了。我一看,小伙子怕了,大哭起来,哭得像个婆娘。鹅的主人嚷道:‘这样可以把所有鹅都压死!’唉,不言而喻,证人有的是。调解法官转眼就把案子断完:赔偿鹅主人一卢布,鹅归小伙子;以后不许再搞这种恶作剧。那小伙子像婆娘一般哭着,说:‘这不怨我,是他撮弄我干的。’——把罪责推到我身上。我非常冷静地说,我丝毫没有教他,我只是表达了一个基本思想、一个方案。调解法官笑了笑,但他马上生起自己的气来,认为自己不该笑。他对我说:‘我要通知你校领导,要求你以后别再弄诸如此类的方案,好好坐着念书学习。’他没有向学校领导告我,他这是说着玩的。可是这件事的确传开了,也传到了学校领导的耳朵里:我们这里人的耳朵都长嘛!古文教师科尔巴斯尼科夫特别主张要处罚我,又是达尔达涅洛夫维护了我。科尔巴斯尼科夫现在对我们学校所有学生都凶,像一头疯驴。伊柳沙,你听说过,他结婚,得了一千卢布陪嫁,新娘奇丑无比。三年级学生马上就编了一首打油诗讽刺他。头两句是:

      三年级学生听到了一件惊人新闻:

      邋遢鬼科尔巴斯尼科夫竟结了婚

下面还有,很可笑,我以后拿来给你看。关于达尔达涅洛夫,我无话可说:他是个知识渊博的人,他的知识绝对渊博。这种人,我尊敬,决不是因为他维护过我......”

   “可是你问他是谁建立的特洛伊城,却把他问住了!”斯穆罗夫忽然插了一句,他这时绝对为科利亚感到自豪。他很喜欢鹅的故事。

   “真是把他问住了?”上尉讨好地附和说。“就是谁建立特洛伊城这个问题?我们听说是问住了。伊柳沙当时就对我讲了......”

   “他呀,爸爸,什么都知道,知识比我们都多!”伊柳沙接过话茬说。“他只是假装不怎么样,实际上他各科都第一......”

   伊柳沙非常幸福地看着科利亚。

   “哎,特洛伊这个问题是鸡毛蒜皮,无所谓。我自己也认为这个问题没有意思。”科利亚回答说,他的语气里谦虚中含着骄傲。他已经完全泰然自若,尽管还有些担心:他感到自己很兴奋,例如关于鹅的故事讲得太坦率,阿廖沙在听讲述的整个过程中一直神色严肃,因此这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便感到忐忑不安:“他保持沉默是不是因为瞧不起我,认为我在寻求别人夸奖?假如他敢这么想,那我就......”

   “我认为这个问题是绝对没有意思的。”他高傲地又一次斩钉截铁地说。

   “可我知道是谁建立的特洛伊城。”一个一直几乎一句话也没有说的孩子完全出人意料地说。这个孩子沉默寡言,看上去很腼腆,长相极好,十一岁,姓卡尔塔绍夫。他坐在紧靠门的地方。科利亚惊讶而傲慢地看了他一眼。原来“是谁建立的特洛伊城?”这个问题对各年级来说都已变成难以弄清的秘密,要想弄清这个秘密,必须读斯马拉格多夫写的那本书。可那本书呢,除了科利亚,谁也没有。有一次卡尔塔绍夫趁科利亚转身的机会手急眼快地翻开了夹在科利亚书里的这本斯马拉格多夫的书,一下子就正好翻到讲特洛伊城建立者的地方。这事已过了好久,可是卡尔塔绍夫一直犹疑,没有下决心当众声称自己知道是谁建立的特洛伊城,怕惹出麻烦,怕科利亚为此使他难堪。现在憋不住就说出来了。而且他也是早就想说了。

   “那么,是谁建立的呢?”科利亚高傲自大地转身问道。从这孩子的表情,他已看出他的确知道,自然马上就做好了迎接一切后果的准备。大家的情绪里出现了所谓不协和音。

   “特洛伊城是透克勒斯、达耳塔诺斯、伊留斯、特洛阿斯建立的。”小孩子一口气全准确地说出来了,脸顿时涨得痛红,红得叫人看了心疼。可是孩子们却全盯着他,盯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又突然把眼睛转向科利亚。科利亚这时仍然用蔑视的眼神继续冷静地打量这个大胆的孩子。

   “那么他们是怎么建立的呢?”他终于屈尊俯就地张嘴了。“一般说来,建立城市或者国家是什么意思?是说他们来一砖一瓦地建立吗?”

   响起了一阵笑声。犯错误的孩子脸色更红了,他没有吱声,准备要哭。科利亚等了他约一分钟。

   “要想说明建立国家这样的历史事件,首先必须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语气严厉地教训说。“不过我并不看重婆娘们讲的这类童话,而且一般说来我也并不非常看重世界史。”他忽然轻蔑地补充了一句,这话已是对大家说的了。

   “您说不看重世界史?”上尉有些吃惊地问道。

   “不错,不看重世界史。那不过是研究人类所干的一系列蠢事罢了。我只看重数学和自然科学。”科利亚大言不惭地说完,瞥了阿廖沙一眼:这里他最怕阿廖沙的见解。可是阿廖沙一直保持沉默,神情仍然是严肃的。假如阿廖沙现在说句话的话,这件事也许就到此为止了。可是阿廖沙却沉默着。“沉默可能表示蔑视”,于是科利亚彻底发起火来。

   “还有我们现在学的希腊文和拉丁文:无非是发疯而已...... 您好像又不同意我的意见,卡拉马佐夫?”

   “不同意。”阿廖沙克制地笑了笑。

   “希腊文和拉丁文——假如您想知道我的全部看法的话——它们是警察措施,它们只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开设的。2”科利亚忽然又渐渐开始喘起来。“开设它们,是因为它们枯燥,因为它们能消磨人的智力。生活本来就枯燥,怎能使它更枯燥呢?人们本来就糊涂,怎能使他们更糊涂呢?于是就想到了开设希腊文和拉丁文。这就是我对希腊文和拉丁文的全部看法。但愿我永远也不会改变这种看法。”科利亚激烈地结束了自己的话,两腮泛起了红晕。

   “这话不错。”一直用心听的斯穆罗夫忽然用响亮自信的声音表示赞同。

   “可他的拉丁文全班第一!”人群里忽然有个孩子喊了一声。

   “是的,爸爸,他这么说,可他的拉丁文全班第一。”伊柳沙也插嘴说。

   “怎么回事?”科利亚认为需要为自己辩护,尽管听到夸奖感到很愉快。“我死背拉丁文,因为必须这么做,因为我答应过妈妈要拿到毕业文凭,我认为做什么就应该把什么做好,可我心里却深深地蔑视这两种古文和这全部卑劣行径...... 您不同意,卡拉马佐夫?”

   “干吗说是‘卑劣行径’呢?”阿廖沙又笑了一下。

   “怎么不是呢。古希腊罗马著作都被译成各种现代语言了,因此他们开设拉丁文决不是为了研究古希腊罗马著作的需要,唯一的目的是让它们充当警察措施,消磨学生的智力。这怎么不是卑劣行径呢?”

   “这都是谁教给您的?”阿廖沙终于惊奇地问道。

   “第一,我不用别人教自己也能理解;第二,我方才讲的古希腊罗马著作都已译成现代语言的问题,我们的古文老师科尔巴斯尼科夫就公开对我们三年级讲过......”

   “医生来啦!”一直沉默的尼娜忽然喊道。

   霍赫拉科娃太太的四轮轿式马车的确朝大门驶来。上尉一上午都在等医生,便马上跑到大门去迎接。“孩子他妈”也收拾一番,立即装出庄重的神气来。阿廖沙到伊柳沙床前给他整理枕头。尼娜不安地坐在圈椅上看着阿廖沙整理床铺。孩子们急忙开始告别,有几个答应傍晚再来。科利亚喊了一声响铃儿,响铃儿立即跳下了床。

   “我不走,不走!”科利亚急冲冲地对伊柳沙说。“我在门斗里等一会儿,医生走了再来,跟响铃儿一起来。”

   这时医生已经进来了,派头十足,穿着熊皮大衣,留着很长的深色连鬓胡子,下巴刮得光光的。迈过门槛,忽然站下,好像有些慌张:他大概觉得是走错门了:“怎么回事?我这是到哪儿啦?”——他咕哝了一句,没有脱大衣,也没有摘下带海狗皮帽遮的海狗皮制帽。人群、室内的贫穷景象和挂在墙角绳子上的内衣把他弄糊涂了。上尉低低地弯下腰去,毕恭毕敬地说: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您就是来敝舍......”

   “斯涅吉廖夫?”医生凝重地高声问道。“斯涅吉廖夫先生——是您?”

   “正是在下!”

   “啊!”

   医生又嫌恶地打量了一下房间,摔掉身上的熊皮大衣。大家看到他脖子上挂着一枚重要勋章。上尉急忙接住大衣,这时医生摘下了帽子。

   “患者在哪儿?”医生不耐烦地大声问道。

 

 

 

 

 

 

附件:

1.必要条件(拉丁文)。

2.俄国反动教育大臣Д-托尔斯泰(1823—1889)在1970年代末和80年代在学校推广希腊文和拉丁文,其目的是想使学生脱离国内日益增长的革命运动。现实教育还是古典教育问题,1860—1870年代在报刊上曾展开过广泛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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