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伊万 ·九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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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鬼。伊万的噩梦

 

   我不是医生,可是我觉得时间已到,我绝对必须对读者讲讲伊万病的性质了。我提前只讲一点:现在即今晚正处在震颤性谵妄发作的前夜,他的肌体早已破坏,但对病魔却进行着顽强的抵抗,现在病魔终于取得完全胜利。我对医学一窍不通,但要冒险说出一个猜想:他靠非凡的毅力可能真是把病的发作推迟了一段时间,他当然是幻想完全战胜病魔的。他知道身体不好,他深恶痛绝地不愿意现在病倒,现在他一生中的关键时刻即将来临,他必须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在场,勇敢果断地说出自己的话,自己“在自己面前证明自己无罪”。他已去找过卡佳为了实现上文提到过的她的想法而从莫斯科请来的那个医生那里就诊过。医生听完他的自述并做了检查之后,断定他有些大脑失调,对于他怀着厌恶心情所作的一些症状自述丝毫不感到惊讶。医生说:“您所处的状态很可能产生幻觉,尽管还必须加以检验......一般说来,必需立即开始认真治疗,刻不容缓,否则后果堪虑。”可是伊万离开医生以后并没有听从医生的明智规劝,不愿医治:“还能走动嘛,还有力气嘛,倒下时自当别论,那时谁愿来治谁来治好啦。”——他挥了一下手就这么决定了。且说他现在坐在那里几乎意识到自己处在梦幻状态;我已说过,他执拗地盯着对面靠墙沙发上的什么东西。那儿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坐在那里。天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因为伊万从斯梅尔佳科夫那儿回来进屋时屋里还没有嘛。这是一位体面的先生,准确些说,是某一类型的俄国绅士,已不年轻,是法国人所说的“qui frisait la cinquantaine” 1,又长又密的深色头发和修剪过的山羊胡子里白发并不很多。上身穿的一件棕色西装上衣,显然出自高级裁缝之手,但已穿旧,大概是两年多以前缝制的,现在已完全不时髦,富裕的上流人士已有两年没有人穿这种衣服了。衬衣,围巾式的长领带,全都跟衣着考究的绅士一样,不过衬衣呢,如果在近处细瞧的话,可以看出来有些脏,围巾式领带也很旧了。客人的方格裤子很合身,可是颜色太浅,而且跟时下流行的款式相比显得太瘦,现在也无人穿了,就像他那顶不合时令的白绒软帽一样。一句话,这是在囊中羞涩的情况下所维持的体面外表。看来这位绅士从前是个游手好闲的地主,在农奴制度下曾经阔气过,见过世面,出入过上流社会,曾经交游广阔,也许至今不乏门路,可是随着青年时代家道中落以及不久前废除农奴制,他渐渐变成了一个高雅的食客在一些老相识的家里混吃喝,这些老相识接待他,因为他性格随和,而且考虑到他毕竟是个体面人,不管请谁吃饭叫他陪客——当然是让他坐在末座——都不至于丢脸。这种性格随和的食客善于以言谈取悦于人,会陪人玩牌,但十分不愿意受主人委托去办任何事情;他们通常是单身,不是光棍,就是鳏夫;他们也许有子女,但总是由远方的姨妈或姑妈养育,这种亲戚他在上流社会是从来不提的,好像有些羞于启齿。对于子女,他渐渐淡忘了,只是在自己的命名日和圣诞节才偶尔收到他们的贺信,自己甚至有时也回他们一封信。这位客人的面貌虽不能说是憨厚的,但仍然应当说是随和的,它会随机应变,呈现出任何殷勤的表情来。他身上没有带怀表,但有一个挂在黑带上的玳瑁框带柄眼镜。右手中指上戴着一个大金戒指,戒指上镶着一块廉价的蛋白石。伊万赌气沉默着,不想先开口。客人等待着,坐在那里,就像一个食客从楼上指定给他住的房间下来陪主人喝茶,看到主人有事,正在皱着眉头想什么,所以就规规矩矩地沉默着,可是他已做好准备,只要主人一开口,他马上就可以殷勤地陪着谈任何问题。这时他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出人意料的忧虑神色。他对伊万说:

   “喂,请原谅,我只想提醒你:你到斯梅尔佳科夫那儿去是为了了解卡佳小姐去找斯梅尔佳科夫的情况,可是您什么也没打听到就回来了,准是忘了......”

   “啊呀!”伊万脱口而出地喊了一声,脸上出现了追悔的神色。“不错,我忘了...... 不过,现在已无所谓了,一切都要等到明天啦。”他低声自言自语地说。“多管闲事,”他气恼地对客人说,“这我自己也会马上想起来,因为我正在为这件事感到惘然若失呢!你多什么嘴,难道这样我就会相信是你提醒的,而不是我自己想起来的吗?”

   “别相信好啦。”客人亲切地笑了笑。“强迫相信怎么行呢?而且在信仰问题上任何证据都是无济于事的,尤其是物质的证据。多马相信基督并不是因为他见到了复活的基督, 2 而是因为他以前就希望相信。例如,那些行招魂术者......我很喜欢他们......你想,他们认为自己对维护信仰有用,因为鬼从那个世界把自己的犄角伸出来给他们看。他们说:‘这就是证据,是所谓物质证据,证明那个世界是存在的。’那个世界还有物质证据,多好!可是归根结底,证明了鬼的存在,还不知能否证明上帝的存在呢。我想加入唯心主义者协会,去当个反对派,说自己是现实主义者,而不是唯物主义者,嘿嘿!”

   “喂,”伊万忽然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我现在好像在说胡话......当然是在说胡话,想聊什么就聊什么吧,我无所谓!你不会使我像上次那样狂怒起来。我不知为什么感到羞愧..... 我想在屋里走走...... 我有时看不到你,甚至也听不到你的声音,像上次一样,可是我总能猜到你要胡扯什么,因为这是我,我自己在说,而不是你!我只是不知道上次我是在睡梦中见到的你还是醒着见到的你?现在我把毛巾浸上凉水敷到头上,你大概就会消失。”

   伊万走到墙角拿起毛巾,像他说的浸上凉水,敷到头上,在屋里来回走起来。

   “我喜欢我们直接以相称。”客人说。

   “浑蛋,”伊万笑起来,“我怎能用称呼你呢。我现在高兴,只是太阳穴痛......还有头顶也痛,请不要像上次那样发议论。要是你不能走开,就聊点儿快活的吧。瞎扯吧,你是食客嘛,瞎扯好啦。既然不得不做这种噩梦嘛!可是我不怕你!我能战胜你。我不会被送进疯人院的!”

   “C´est charman 3,我是食客。这正是我本来面目。我在地球上不是食客还能是什么呢?顺便说说:我听你讲话,觉得有些奇怪:天哪,你好像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而不像上次那样坚持要把我看成自己的幻觉.....”

   “我一时一刻也没有把你当成现实存在的实体。”伊万气得甚至喊起来。“你是虚妄,你是我的病,你是幻影。我只是不知道怎样消灭你,我看我必须让你折磨一段时间啦。你是我的幻觉。你是我的化身,不过只体现我一个侧面......只体现我最丑恶最愚蠢的思想和情感。从这方面来看,你甚至会使我感到兴趣,只要我有时间搭理你的话......”

   “等等,等等,我要揭露你:你刚才在路灯下对阿廖沙发脾气时对他喊:‘你是从那儿听到的!’‘你怎么知道 到我这儿来?’你这是想起我来了。这就是说,有一个小小的瞬间你曾相信过,相信过我是实际存在的。”客人柔和地笑起来了。

   “不错,这是天性的弱点......可是我不能相信你。我不知道我上次是在床上睡觉还是在地下走路?也许上次是在睡梦中看到你的,决不是在醒着的时候......”

   “为什么你刚才对阿廖沙那么凶?他多可爱,我为了佐西马长老觉得对不起他呢。”

   “别提阿廖沙!你怎么敢这么放肆,奴才!”伊万又笑起来。

   “你虽然骂人,可却笑起来——这是个好征兆。你今天对我比上次客气多啦,我知道是为什么:这伟大的决定......”

   “不许提决定!......”伊万狂暴地喊起来。

   “我理解,我理解,c’est noble,c’est charmant 4,你明天要去保护哥哥,牺牲自己......c’est chevaleresque。5”

   “住嘴,看我踢你!”

   “我多少会高兴的,因为这样的话,我的目标就达到了:既然肯踢我,那就是相信我是现实存在的实体了,因为人们是不踢幻影的。不说笑话啦:我无所谓,爱骂就骂好啦,不过最好是稍稍客气些,即使对我也罢。否则,满口浑蛋奴才,像什么话呢!”

   “骂你就是骂我自己!”伊万又笑了。“你——就是我,不过长着另一副面孔罢了。你说的正是我已经想的事情......你没有能力对我说出什么新东西来。”

   “假如我能跟你思想相同,那我只有感到荣幸咯。”客人彬彬有礼地说。

   “你只是窃取我的丑恶思想和——主要的——愚蠢思想。你又愚蠢又庸俗。你愚蠢得可怕。不,跟你在一起,我受不了!我怎么办,怎么办!”伊万咬牙切齿地说。

   “我的朋友,我仍然想做一个绅士,希望人们把我当绅士对待。”客人心里产生了一种纯粹食客的自尊,但他事先已做了善意的让步。“我穷,可是......我不说我很诚实,可是社会上一般都认为我是堕落的天使。真的,我想象不出来我什么时候曾经是过天使。假如曾经是过的话,那也是好早以前的事啦,也该忘掉咯。现在我只珍视体面人的好名声,凑合着生活,力求讨别人欢心。我由衷地热爱人类。哦,我受到了许多诽谤!我移居到你这里以后,我的生活真有些像生活了,这是我最喜欢的。我跟你一样,也是受到虚幻的折磨,因此我喜欢你们地球上的现实生活。在你们这里一切都是有形状的,一切都有准确的公式,一切都像几何学,而在我们那里一切都是不定方程!我在这里走动着,幻想着。我喜欢幻想。而且在地球上我变得迷信起来——请别笑:我喜欢的正是我变得迷信了。我接受你们的全部习惯:我喜欢到营业性澡堂去洗澡,这你可以想象出来;喜欢跟商人和神甫一起洗蒸气浴。我的理想是彻底地永远地变成一个七普特6 重的胖商人婆,她信什么我信什么。我的志向是能进教堂虔诚地献上一支蜡烛,真的。那时我的痛苦就结束啦。我也想在你们这儿治治病:春天流行天花时,我到育婴堂给自己接种了牛痘。你不知道我那天多高兴:我捐了十卢布给一些斯拉夫弟兄!......你没有听。知道吗,你今天情绪很不好。”客人停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昨天去找那个医生来着......喂,你的身体怎样?医生对你说什么啦?”

   “浑蛋!”伊万骂了一句,拒绝回答。

   “可是你却那么聪明。你又骂人啦?我并不是出于关心,不过随便问问吧了。好吧,你不必回答。现在风湿病又流行起来了......”

   “浑蛋。”伊万又重复了一遍。

   “你总是重复一句话。我去年得了一场那么重的风湿病,至今还记忆犹新哩。”

   “鬼也得风湿?”

   “怎么会不得呢?我常常幻化成人形嘛。既然幻化,那就要接受幻化的后果。撒但sum et nihil humanum a me alienum puto 7。”

   “怎么,怎么?撒但sum et nihil humanum a me alienum ......鬼能说出这种话来,真是难能可贵!”

   “我很高兴,终于使你满意了。”

   “这不是拾我的牙慧。”伊万忽然停下来,好像有些惊讶。“我脑袋里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奇怪......”

   “C’est du nouveau n’est ce pas?  8这次我要采取诚实态度,给你解释清楚。听着:在梦里,特别是在噩梦里,由于胃功能失调或者其他什么原因,人有时能看到那样一些艺术性的梦境,那么复杂的现实,那样一些事件,甚至那样一些错综复杂的事件——这些事件由复杂情节联在一起,细节出人意料地清楚,从你们的最高尚的表现到西服砍肩上的纽扣,应有尽有,我对你发誓,连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也编不出来;而且做这种梦的有时决不是作家,而完全是一些普通人、官吏、小品文作者、神甫......这方面简直值得研究:有位大臣甚至对我承认,说他的一些最好的主张都是他在睡梦中得到的。眼前也是这样。我尽管是你的幻觉,可是像在噩梦里一样,我会说出一些独到见解来,这些见解是你迄今为止没有想到的,所以我决不是重复你的思想,可是我又只不过是你的噩梦而已。”

   “胡说。你的目的是要我相信你是独立存在的,而不是我的梦,可现在你自己证实你是我的梦。”

   “我的朋友,我今天使用的是一种特殊方法,我以后给你解释清楚。等等,我方才讲到哪儿啦?哦,我说我当时感冒了,不过不是在你们这儿,而是在那儿......”

   “那儿是哪儿?告诉我,你要在我这里呆很久,不能离开吗?”伊万喊道,他几乎绝望了。他不走动了,坐到沙发上,又把臂肘支到桌子上,两手抱住头。他从头上把湿毛巾拿下来,懊恼地扔开了:显然湿毛巾没起作用。

   “你的神经紊乱了。”客人的神态极其随便,但完全是友好的。“你甚至因为我会感冒而生我的气,而这件事是极其自然地发生的。我当时要赶到彼得堡去参加一位想为丈夫谋得大臣官职的贵夫人举办的外交晚会。唉,燕尾服,白领带,手套,可是天知道我当时在什么地方,为了到你们地球上来,我必须飞越空间......当然这只是瞬间的事,可是太阳光线到达地球还需要整整八分钟呢,可是你想象一下,我穿的是燕尾服,砍肩是敞开的。鬼神是不怕冷的,可是幻化成人之后......一句话,我考虑不周就动身了,可在这空间里,在这以太里,在这大地上空的水9 里那么冷,不过这算什么冷呢——已经不能称为冷了,你想象一下,摄氏零下一百五十度!乡下姑娘有一种恶作剧大家都知道:她们诱骗不了解情况的小伙子在摄氏零下三十度的严寒下用舌头舔斧头。舌头马上冻到斧头上,这个傻瓜只好血淋淋地撕掉舌头上的一层皮。这还只是零下三十度啊;零下一百五十度,只要把一根手指往斧子上一贴,我想,那根手指大概就冻没有了,假如那儿能找到斧头的话......”

   “那儿能有斧头吗?”伊万忽然心不在焉地嫌恶地打断了他的话。伊万极力反抗,不相信自己的梦幻,免得彻底疯起来。

   “斧头?”客人惊讶地反问道。

   “不错,斧头在那儿会怎样呢?”伊万忽然狂暴固执地喊着问道。

   “斧头在空间会怎样?Quelle idée! 10 要是离地球远些的话,我想,它会围绕地球转起来,像卫星似的,尽管它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天文学家会算出它在水平线上的出没时间。加楚克11 会把这时间载入历书的,就是这样。”

   “你蠢,蠢得要死!”伊万任性地说。“扯得风趣些,否则我不听啦。你想用你的真实性说服我,要我相信你是独立存在的,可是我不相信你是独立存在的!我不相信!”

   “我不是瞎扯,说的全是老实话。遗憾的是,老实话几乎永远也不会有风趣。我看你肯定在等我说一些伟大的可能还有壮丽的豪言壮语。很遗憾,我只能提供我能提供的东西......”

   “别发议论啦,蠢驴!”

   “我哪儿能顾得上发什么议论呢,我右边半边身子偏瘫,呻吟还来不及呢。我去瞧过各种医生,他们极会诊断,能把病讲得清清楚楚,可就是不会治。我在这儿遇到了一个热情的医科大学生,他说:‘您要是死了,那就能完全弄清您是因什么病死的啦!’他们的拿手好戏是打发病人去找专科医生:他们说:‘我们只能诊断,去找某专科医生吧,他会治好您的病。’我对你说,从前那种能治各种病的医生一个也没有了,现在只有专科医生,而且还在报上大登广告哩。你鼻子有病吗,他们就让你去巴黎,说那儿有个欧洲医生专治鼻子。你到了巴黎,那个医生检查了你的鼻子,说:‘我只能把你的右鼻孔治好,因为我不治左鼻孔——这不是我的专业。在我这儿治完之后,再请到维也纳去,那儿有位专治左鼻孔的医生。你有什么办法呢?我决定采用民间疗法。有位德国医生劝我到澡堂去用盐拌蜂蜜擦身子,然后在蒸气里熏。我想多去一次澡堂也无妨,所以就去了:全身都弄脏了,可是却毫无效果。绝望之余,我就给米兰的马太伯爵写了一封信,他寄来一本书和一些药水,没起作用。你想不到,是霍夫麦精把我治好了!我无意中买了些,喝了一杯半,就跳舞都可以啦,什么病也没有啦。我决定要在报上登一封感谢信,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嘛。可你想不到,又遇到了麻烦:没有一家报社愿意登。他们说:‘这么做很反动,没有人肯相信,le diable n’existe point  12。’他们建议我别署名。感谢信怎么能不署名呢?我笑着对办公室的人说:‘在我们这个时代信有上帝是反动,可我是鬼呀,相信有鬼是可以的。’他们说:‘我们理解,谁不信鬼呢,可是不行啊,会破坏报纸的倾向性的。用玩笑的形式如何?’我想,用玩笑的形式就没有意思咯。就这样,感谢信没有能刊登出来。你信吗,我为这件事甚至还耿耿于怀呢。像感激他人这种最美好的感情仅仅因为我的社会地位而禁止我公开发表。”

   “又发起议论来了!”伊万生气地说。

   “我怎么敢呢,可总不能不偶尔诉诉苦吧。我是个饱受诽谤的人。你就无时无刻不说我蠢。这可以看出来你还年轻。我的朋友,问题不只是在头脑上!我生来就心地善良快活,‘也曾写过各种闹剧’13 。你好像把我完全当成白了头发的赫列斯达科夫了。可我的遭遇要严峻得多。自古以来,我就被一项我永远也理解不了的任命规定负责‘否定’,可我生性善良,根本不会否定。不行,非去否定不可,没有否定,就不会有批评,而没有《批评栏》,杂志还算什么杂志?没有批评,那就只有‘歌颂’了。可是对生活来说,只有‘歌颂’是不够的,‘歌颂’必须经过怀疑之炉来熔炼,等等,诸如此类。不过,这些事,我不介入,不是我创造的,我也不负责任。唉,人们把我当成替罪羊,迫使我给批评栏写稿;这样,生活才得以存在。我们理解这出喜剧:例如我直截了当地要求消灭自己,可人家却说:‘不行,你得活下去,因为没有你,就什么都没有了。假如世界上万事大吉,那就什么事件也不会发生了。没有你,就不会有任何事件,而事件是必须有的。’所以我就勉为其难,为的是要有事件发生。于是我就奉命创造不明智的事物。人们把这出喜剧当成严肃的事情,甚至连一些无疑聪明的人都这样。这是他们的悲剧。而且他们当然还痛苦,可是......他们仍然生活着,生活在现实里,而不是生活在幻想里;因为痛苦也就是生活。没有痛苦,生活里会有什么乐趣——一切都会变成一场无尽无休的祈祷:祈祷是神圣的,可是有些枯燥。那么我呢?我痛苦,可是我没有生活。我是不定方程式里的X。我是生活的幻影,无始无终,甚至终于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忘了。你笑......不,你不是笑,你又生气了。你总是生气,你需要的只是智慧,可我呢,我再对你重复一遍,我宁愿放弃天上的生活和全部名衔荣誉,但求能化为一个七普特重的商人婆的心灵向上帝奉献一支蜡烛。”

   “这么说,你还不信上帝?”伊万讪笑了一下。

   “怎么对你说呢?你是认真想知道吗?”

   “有上帝没有?”伊万又狂暴执拗地喊起来。

   “啊,这么说,你是认真的咯?亲爱的,我真不知道。我说的是大实话。”

   “你不知道,可你不是见过上帝吗?不,你不是独立存在的,你是,你不过是而已!你是废物,你是我的幻觉!”

   “假如你愿意的话,我跟你是信奉一种哲学的,这么说比较公正。Je pense donc je suis 14 ,这我确凿无疑地知道,其余的,我周围的一切,今世来世,上帝,甚至撒但自身——它们是独立存在的,还只不过是我的衍生物,是自古以来就单独存在的的逻辑发展,在我看来还没有得到证明......一句话,我得赶快中止,你好像马上要跳起来跟我打架啦。”

   “最好讲个什么趣闻吧!”伊万痛苦地说。

   “趣闻是有的,而且恰好切我们的话题,不过这不是趣闻,而是神话。你方才责难我不信上帝,说:‘看到了,却不信。’不过,我的朋友,并不是只我一人这样,我们那儿全糊涂了,这全是你们的科学造成的。当只有原子、五种感觉、四种元素的时候,尚可勉强对付过去。原子古代也有。可是当我们听说你们这里发现了‘化学分子’,还发现了‘原生质’,以及还发现了鬼知道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们就丧失了自信。简直乱成一团。主要的是迷信和流言蜚语;流言蜚语,我们那儿跟你们这儿一样多,甚至比你们这儿还稍多一些,最后还出现了告密现象,我们也有一个厅15接受某种‘情报’。这种中世纪——我们的中世纪,不是你们的中世纪——的野蛮神话,连在我们那里也无人相信,只有七普特重的商人婆肯相信——这七普特重的商人婆也不是你们的,而是我们的。你们这里有的一切,我们那里全有;因为我们有交情,我才向你吐露这个秘密,尽管这是禁止外传的。这是天堂的神话。据说你们地球上有个思想家和哲学家‘法律,良心,信仰,什么都否定’16 ,主要是否定来世生活。他原以为死后只是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可他死后却发现来世的生活。他大为惊讶,十分生气,说:‘这跟我的信仰是矛盾的。’于是那儿就为此审判了他......你瞧,请原谅,我这只是讲我听来的趣闻,这不过是个神话......判他在黑暗中走完一千万亿公里(我们那儿现在也采用国际公制),等他走完这一千万亿公里以后,才为他打开天堂的门,宽恕他的一切......”

   “在你们那个世界,除了罚走一千万亿公里以外,还有什么处罚方法?”伊万突然奇怪地活跃起来打断了客人的话。

   “还有什么处罚方法?哎呀,别问啦,以前什么方法都有,现在越来越多地采用精神方面的方法啦,如‘良心谴责’之类的无用办法。这也是跟你们学的,‘通过教化敦厚民风’ 17 嘛。什么人占便宜呢?只有那些丧尽天良的人占便宜,因为良心谴责对他们无所谓——他们根本没有良心。吃亏的是有良心和荣誉感的正经人...... 瞧,没有准备好基础、硬搬别人做法的改革,只会带来害处!古代的火刑更好些。话说那位被罚走一千万亿公里的思想家站下看了看,横着躺到路上,说:‘我不想走,我坚持原则不走!’俄国开明无神论者的心灵跟在鱼肚子里闷了三天三夜的先知约拿18  的心灵混到一起,这就是躺在路上的这位思想家的性格。”

   “他躺在什么上?”

   “唉,大概那儿有东西可躺。你不笑吗?”

   “好样的!”伊万喊了一声,他仍然处在奇怪的活跃状态。现在他已带着出人意料的好奇心听了。“怎么,他现在也躺在那里吗?”

   “问题就在于他现在不躺了。他躺了一千来年,就站起来走了。”

   “真是蠢驴!”伊万喊了一句,便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他仍然好像在努力思考什么。“永远躺在那里或者走一千万亿公里,不是反正都一样吗?这不是要走十亿年吗?”

   “也许要多得多呢,可惜没有铅笔和纸,否则可以算出来。他早已走到了,趣闻也就是从这儿开始啦。”

   “他怎么走到的?他从哪儿得到了十亿年时间?”

   “你看什么问题都是拿你们现在地球的观点!你们现在的地球也许自身就重复存在十亿次了;唉,衰亡,结冰,粉碎,化为基本元素,又是混沌,又是慧星,又是太阳,又是从太阳里分出地球,——这就是发展嘛,也许要无限次地重复下去,总是一个样子,丝毫不差。实在无聊透啦!”

   “那么他走到以后结果怎样?”

   “一给他打开天堂的门,他就进去了。没过两秒钟——这是用怀表计算的(尽管我认为他的表揣在衣袋里在路上一定早已化为构成它的元素了),——没过两秒钟,他就喊道,为了这两秒钟,不仅可以走完一千万亿公里,而且可以走完一千万亿公里乘一千万忆公里,而且可以再乘上一千万亿次方!他大唱颂歌,夸大其词,所以那些思想正派的人起初连手也不愿伸给他。他们说他摇身一变就成了保守派,太快了。俄罗斯天性嘛。我再重复一遍:这是神话。当什么买的,当什么卖。我们那儿对所有这类问题还流行着这样一些看法。”

   “我可把你抓住咯!”伊万几乎像孩子般高兴地喊起来,好像他已彻底想起了什么。“这个一千万亿年的故事是我自己编的!我当时十七岁,念中学......我把这个故事编出来,讲给了一个同学听,这同学姓科罗夫金,那是在莫斯科...... 这故事非常特别,我不可能是从别的地方摭拾的。我已把它忘了......现在我下意识地想了起来——是我自己想起来的,不是你对我讲的!如同成千上万件事物有时是下意识地想起来的,甚至在被押往刑场的路上......我是在梦里想起来的。你就是这个梦!你是梦,你并不存在!”

   “根据你否定我的激烈劲儿,”客人笑着说,“我深信你是相信我的存在的。”

   “丝毫不!连百分之一也不信!”

   “可是千分之一是相信的。顺势疗法用药剂量最小,可是作用也许最强咧。老实承认你是相信的,哪怕是只有万分之一呢......”

   “一分钟也没有相信过!”伊万狂暴地喊道。“不过我倒是愿意相信你的!”他忽然奇怪地补充了一句。

   “哎!你还是承认啦!不过我心肠好,我在这里也帮你一把。听着:不是你抓住了我,是我抓住了你!我故意讲一个你自己编的你已忘记的故事以使你彻底不相信我的独立存在。”

   “胡说!你出现的目的是要我相信你是独立存在的。”

   “正是这样。可是犹疑不定,可是焦躁不安,可是信与不信的斗争——这对你这样一个认真的人来说是非常痛苦的,真不如去上吊。我正是因为知道你有点儿相信我的独立存在,我才给你讲这个故事,使你彻底不相信我。我让你在信与不信之间不断徘徊,我这么做有自己的目的。这是一种新方法:你完全不相信我的独立存在之后,你马上就会当面说服我,要我相信我不是梦,而是实际存在的,我了解你呀。这样,我就达到目的啦。我的目的是高尚的。我把一粒小小的信的种子撒到你心里,这粒种子就会长成一棵橡树——这么大的一棵橡树,你坐在上面就会希望加入‘苦行修士和贞洁妻子’19  的行列;因为你偷偷地非常非常向往这一点,到荒漠用蝗虫和野蜂蜜充饥20 ,用苦修拯救自己的灵魂!”

   “这么说,你这个坏蛋是在为了拯救我的灵魂而努力咯?”

   “总需要有时候做件好事嘛。你在发火,你在发火,我看出来啦!”

   “小丑,你曾经引诱过那些在荒漠里靠蝗虫充饥、祈祷十七年、身上长满苔藓的苦行修士吗?”

   “亲爱的,我是只做这种事情的。有这样一个人,你会把这个世界和别的世界全忘掉,而去迷恋他,因为这块宝石是很珍贵的,一颗这样的心灵有时抵得上一整个星座——我们有自己的算术啊。对这样一个人取得胜利是可贵的。其中有些人,真的,学识不比你差,尽管你不信:他们在同一瞬间能观照那么深沉的信仰与无信仰,真的,有时你觉得真是千钧一发,稍有不慎,就会闹个‘倒栽葱’——像演员戈尔布诺夫21 说的。”

   “怎么,碰了一鼻子灰离开了?”

   “我的朋友,”客人用教训的口吻说,“碰了一鼻子灰总比把鼻子全丢了强,就像不久前一位得病的侯爵(准是专科医生给他治的)在对他的神甫——一个耶稣会士——忏悔时说的。我在场——妙极了。他说:‘把我的鼻子还给我!’说罢,捶起胸膛来。神甫搪塞说:‘一切都会根据天命得到补偿。可见的祸事有时可带来极大的好处,尽管这好处是看不见的。既然严峻的命运使您失去了鼻子,那么,您得到的好处呢就在于:今后一生便再没有人敢说您碰了一鼻子灰啦。’‘尊敬的神甫,这不是安慰呀!’绝望的侯爵喊道,‘相反,每天碰一鼻子灰我都会欣喜若狂,假如我的鼻子会出现在它应在的位置的话!’‘我的孩子,’神甫叹了口气,‘不能一下子把所有好处都得到啊,这已是埋怨上帝啦,上帝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忘记您;因为您既然像方才那样喊愿意一辈子碰一鼻子灰,那么这里就间接地满足了您的愿望:因为您失去了鼻子之后仍然是碰了一鼻子灰......”

   “呸,多蠢!”伊万喊了一声。

   “我的朋友,我只是想使你开心,可是我发誓,这是真正的耶稣会士式的诡辩,我还发誓,事情跟我讲的分毫不差。这件事是不久前发生的,也给我带来许多麻烦。那个不幸的年轻人回到家里,当夜开枪自杀了;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直到最后一刻...... 至于耶稣会士接受忏悔的密室呢,那是我烦闷时刻最爱去开心的地方。我再给你讲一件事,就是这几天刚发生的。一个二十来岁的诺曼族金发女郎来找老神甫忏悔。容貌,身段,性格——简直令人垂涎三尺。她弯身对着小孔悄悄地述说自己的罪孽。老神甫听完,喊道:‘我的女儿,难道你又堕落了?O Sancta Maria 22 , 我听到什么啦:已经不是跟那个男人啦。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怎么不觉得羞耻!’女郎带着满脸悔恨的泪水答道:‘Ah mon père, ça lui fait tant de plaisir et à moi si peu de peine!’ 23 哎,你瞧回答得多好!我立即让步:这是天性的呼喊,这可以说比贞洁还要好!我立即宽恕了她的罪过,刚转身要走,又被迫回来了:我听到老神甫对着小孔约她今晚幽会,这个老神甫本来是个信仰坚定的人,却转瞬堕落了!天性啊,天性占了上风!怎么,又不高兴,又要生气?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欢心......”

   “离开我吧,你唠唠叨叨,像纠缠不休的噩梦叫我头痛。”伊万在自己的梦幻面前无能为力,痛苦地呻吟道。“跟你在一起,我无聊,受不了,痛苦!我愿出许多代价,假如能把你赶走的话!”

    “我再重复一遍,要节制自己的要求,别要求我做出‘全部伟大壮丽的事’来。你看到了,我们俩相处得多么和谐。”客人恳切地说。“你真是生我的气了,因为我出现在你面前时身上没有红光,没有雷鸣闪电伴随,没有被烧焦的翅膀,完全是一副平凡的样子。你觉得受到了侮辱,首先是你的美感没有得到满足,其次是你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你会说:‘怎么这么一个寒碜鬼敢到我这样一个伟大人物家里来?’不,你身上有曾被别林斯基厉害嘲笑过的浪漫主义气息。有什么办法呢,年轻人。刚才到你这儿来的时候,我曾想开玩笑变成一个在高加索任职的四级文官,燕尾服佩带上狮子太阳勋章24 ,可是我实在害怕你会因为我没有佩戴北极星或天狼星勋章而胆敢佩戴狮子太阳勋章揍我一顿。你总是说我蠢。可是,我的上帝,我的头脑决不敢跟你相比。墨菲斯托菲里斯去见浮士德的时候,介绍自己说他只想干坏事,可他干的全是好事。25 这是他的事,随他便好啦,可我呢完全相反。我也许是天下唯一一个热爱真理、真诚希望与人为善的人。当在十字架上被钉死的耶稣胸中怀着被钉死在右边十字架上的强盗的灵魂升天的时候,我恰好在场,基路伯26们的歌颂和六翼天使的雷鸣般欢呼震动着天空和宇宙。于是,我可以用一切圣物发誓,我也想加入这场大合唱,跟大家一起高唱颂歌。歌声已要脱口而出......你知道,我这个人感情极其丰富,艺术感受力特强。可是健全的理性——我的天性中最不幸的特点——制止了我,使我没有超出应有的界限,我错过了那个瞬间!我当时想,假如我唱了颂歌,情况会怎样呢?那时人世的一切都会熄灭,不会再发生任何事件了。仅仅因为职责和社会地位的关系,我就被迫窒息自己心中的美好愿望,只能与丑恶为伍。有人把行善的荣誉全攫取了,只把作恶的命运留给了我。我不沽名钓誉,我不爱虚荣。为什么世界上的生灵只有我一个人命中注定要受到所有体面人的诅咒甚至脚踢呢,是因为幻化成人就有时应当接受这样的后果吗?我知道这里面有秘密,可是没有谁肯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大概是因为我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以后会唱颂歌吧,那时必不可少的缺点马上就会消失,全世界就会万事大吉,随之而来的,不言而喻,则是一切都完蛋,连报纸杂志也不例外,因为那时谁还会订阅它们呢。我知道,我早晚也得妥协,我要走完我的一千万亿公里,弄清这个秘密。可是在这之前,我要忍辱负重履行职责:为了拯救一人,毁灭成千上万人。例如,需要毁灭多少个心灵,需要毁掉多少好名声,才造就出了一个虔诚的约伯27 来,当时为了他,我受到了多狠的挖苦啊!不,在秘密被揭露以前,对我来说,存在着两个真理:一个是那里的他们的我尚一无所知的真理,另一个是我自己的真理。还不知道哪个真理更强呢......你睡啦?”

   “当然啦。”伊万恶狠狠地呻吟说。“我天性里曾经有过的一切愚蠢的东西,你又作为一种新东西呈献给我,其实这些东西我早已反复品味过,早已作为废物抛弃了。”

   “这也没能讨得到你的欢心!我甚至想用文学的叙述手法取悦于你呢:天上大唱颂歌的场面,我讲得不错吧?接着又用起来海涅的讽刺语调,对吧?”

   “不,我从来没有做过像你这样的奴才!为什么我的心灵会产生出你这样的奴才来呢?”

   “我的朋友,我认识一位极美好、极可爱的俄国少爷;他是个年轻的思想家,极爱文学艺术,写了一部颇有希望获得成功的长诗,长诗的名字叫《异端裁判所大法官》...... 我指的就是此人!”

   “我禁止你谈《异端裁判所大法官》。”伊万羞得满脸通红喊道。

   “那么《灾变》28 呢?记得吧?这也是一部长诗呢!”

   “住嘴,要不我打死你!”

   “你这是要打死我吗?且慢,请原谅,我有话要说。我来的目的就是要使自己享受这种乐趣呢。哦,我喜欢我的这些热情、年轻、渴望生活的朋友们的幻想!你去年春天准备来这里的时候曾断定:‘那儿是些新人,他们决定要破坏一切,然后从吃人开始新生活。蠢人,没有问问我!在我看来,什么也不用破坏,只要破坏人类心里对上帝的信念就够了,——必须先抓这一点!必须从这儿,从这儿开始——哦,这些什么也不懂的睁眼瞎子们!如果人类每人都放弃信仰上帝(我相信这个时期会同地质时期平行完成的),那就用不着人吃人,原先的世界观,主要的是原先的道德就会自行崩溃,新的一切就会到来。人们联合起来,以便从生活里攫取生活所能提供的一切,不过他们必定只是追求现世的幸福和欢乐。人在精神上变得跟上帝、跟提坦29 一样雄伟傲岸,于是人就成上帝。人将靠自己的意志和科学时时刻刻没有节制地战胜自然界,从而将时时刻刻感受到高度的幸福,这种幸福将代替他从前对天国幸福的向往。每个人都将知道他将彻底死亡,不会复活,因而便像上帝一样高傲安详地接受死亡。他从高傲的心路出发能够理解毫无必要抱怨人生短暂,能够爱自己的弟兄而不要求报偿。爱将符合短暂人生的要求,但是一旦意识到爱的短暂,爱的火便将燃烧得更加猛烈,不像从前,因为向往来世无限的爱而使爱的力量涣散。’......等等,诸如此类。妙极啦!”

   伊万坐在那里,两手捂着耳朵,眼睛看着地,可是他全身开始哆嗦起来。客人继续说:

   “我的年轻的思想家以为现在问题在于:这个时期是否有一天会到来?如果会到来的话,那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人类将彻底走上正轨。可是由于根深蒂固的愚蠢,人类一千年也未必能走上正轨,所以目前任何已认识到真理的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根据新的原则安排生活。在这个意义上说,他‘可以为所欲为’。另外,即使这个时期永远不会到来,可是既然上帝和永生不存在,新人便可以成为上帝,哪怕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呢,而且需要的时候,他当然会带着新头衔心情轻松地跨过原先为作为奴隶的人而设置的道德藩篱。对上帝是不存在法律的!他做的事情都是神圣的!我做什么都是对的.....‘可以为所欲为’,这就够啦!这一切都好极了;不过既然想骗人,干吗还要打着真理的旗号?不过这就是我们当代的俄国人:不打真理的旗号,连骗人都不敢,他们那么爱真理......”

   客人滔滔不绝地说着,显然已为自己的雄辩所陶醉,他不断提高嗓门,时而嘲笑地看看主人。可是他未能讲完。伊万忽然抓起桌子上的茶杯用力向他这个演说家掷去。

   “啊,mais c’est bête enfin! 30 ”客人喊了一声,从沙发上跳起来,用手指掸掉溅到身上的茶水。“我想起路德扔墨水瓶打鬼的故事31来咯。你自己认为我是梦,却向梦掷茶杯!这简直是女人的做法!我本来就怀疑你捂耳朵是装样子,而实际是在听......”

   忽然传来有人从院里不断用力敲窗户的声音。伊万急忙从沙发上站起来。

   “听到啦,最好去开门。”客人喊道。“这是你弟弟阿廖沙,给你带来了最意想不到的有趣消息,我向你保证!”

   “住嘴,骗子,你不说,我也知道是阿廖沙,我预感到了,他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来,当然是带来‘消息’!......”伊万狂怒地喊道。

   “给他开门去,开门去!外面刮暴风雪,他是你的弟弟嘛。Monsieur, sait-il le temps qu’il fait? C’est à ne pas mettre un chien dehors... 32”

   敲窗声在继续。伊万想奔到窗户前面去。可是他的手脚好像忽然被什么东西捆住了。他用尽力气想挣脱,可是徒劳。敲窗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大。束缚终于挣脱,伊万从沙发上跳起来。他奇怪地环顾着周围。两支蜡烛已快烧完,他方才掷向客人的茶杯仍然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对面沙发上空无一人。敲窗声尽管仍在继续,可是并没有像他刚才在梦中所感到的那么大,相反倒是很轻的。

   “这不是梦!不,我发誓,这不是梦,刚才一切都真实发生过!”伊万喊完,奔到窗前,打开气窗。

   “阿廖沙,我不是说过不叫你来吗!”他凶狠地对弟弟喊道。“三言两语:你有什么事?三言两语,听到啦?”

   “一小时前,斯梅尔佳科夫吊死了。”阿廖沙在院里答道。

   “到门口去,我马上给你开门去。”伊万说完就去给阿廖沙开门去了。

 

 

 

附注:

1. “年近半百”(法文)。

2.多马相信基督事见《圣经-约翰福音》第20章第24—29节。

3. 这好极啦(法文)。

4.这高尚,这极好(法文)。

5. 这是骑士风度(法文)。

6. 俄重量单位,一普特约合16.38公斤。

7. 我是撒但,人类的一切我都不陌生(拉丁文)。这是从古罗马喜剧作家泰伦提乌斯(约前185—前159)的喜剧《自责者》第1幕第1场的一句台词演化来的。

8. 这新鲜,不是吗?(法文)

9. 《圣经?创世记》里说上帝创造天地时命令:“‘在众水之间要有穹苍,把水上下分开,’一切就照着他的命令完成。于是上帝创造了穹苍,把水上下分开。他称穹苍为‘天空’。”

10. 什么思想啊!(法文)

11.加楚克(1832­—1891) 在莫斯科出版《加楚克报》(1876—1890)和具有每周附刊的来年《教历》。

12.现在已没有鬼了(法文)。

13.果戈理喜剧《钦差大臣》第3幕第6场中赫列斯达科夫的一句台词。

14.我思故我在(法文)。法国哲学家笛卡尔(1596—1650)名句,见其著作《方法谈》(1637)。

15.暗指沙皇的特务机构第三厅。

16.这是格里鲍耶陀夫的喜剧《智慧的痛苦》第四幕第四场列皮季洛夫的台词。

17.随着科学、艺术、技艺的发展,民风能否渐趋敦厚,这个问题曾使18世纪法国启蒙主义者极感兴趣,跟卢梭不同,伏尔泰对这个问题作了肯定的回答。

18.事见《旧约-约拿书》。

19.引用普希金1836年写的短诗《苦行修士和贞洁妻子......》第一句。

20.圣经说施洗者约翰曾在荒漠用蝗虫和野蜂蜜充饥。

21.戈尔布诺夫(1831—1896) 演员,作家,天才的即兴故事讲述者,同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交往。

22.哦,圣母马利亚(拉丁文)。

23.啊,神甫,这使他得到那么大的快乐,而我却不费多少力气!(法文)

24.系波斯(今伊朗)勋章,有时授予在高加索任职的俄国官员。下文的‘北极星’暗示赫尔岑在国外出版的杂志《北极星》;‘天狼星’暗示伏尔泰的哲理小说《米克洛美加斯》中的主人公,二者均为革命家和叛逆者的象征。

25.见歌德诗剧《浮士德》《书斋》。这句台词:“我是力的一部分,希望的永远是坏事,而做的却是好事.......”

26.九级天使中的第二级,司智慧。

27.约伯丧失了所有子女和财产,而且又患上令人厌恶的疾病,但他对上帝的信仰坚定不移。事见《旧约-约伯记》。

28.灾变本为一地质学名词,指地球上发生的灾难性变化,如陆地上升,洪水泛滥,物种毁灭,等等。据说陀氏这里是受了法国哲学家和历史学家勒南(1823-1892)《耶稣生平》的启发。

29.提坦 希腊神话中天神乌拉诺斯和地神该亚的子女,共十二人,多数反对宙斯,失败后被囚禁于冥界。

30.啊,不过这实在太蠢啦!(法文)

31.16世纪德国宗教改革领袖路德(1483—1546)相信鬼的存在。传说鬼妨碍他翻译圣经,他便用墨水瓶打鬼。

32.先生,你知道外面是什么天气吗?这样的天气,连狗都不往屋外赶呢......(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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