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错判 ·一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打印 被阅读次数

                              第十二卷  错判

 

                      一、凶险的一天

 

   在上文所描写的事件的第二天上午十点,我们的地区法院开庭审判米佳-卡拉马佐夫。

   我要先声明,而且要毫不含混地声明:我远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把法庭上发生的事情全都表述出来,不仅不能保证应有的完整性,连保持应有的顺序也做不到。我总觉得,要把所有事情都提到,而且再加以必要说明的话,那就需要写一本书,而且需要写一本极厚的书。因此但愿读者不要埋怨我,说我只写使我感到震惊、记得特别深的事情。我可能把次要的当成主要的,甚至会把最鲜明最不可缺的特点忽略掉...... 不过,我看还是不道歉为好。尽力去做好了,读者自己会明白我只是做到了我会做的事情。

   首先,在我们进入审判庭以前,我想先提一下这天使我感到惊讶的事情。而且感到惊讶的不止我一个人,后来情况表明,所有人都感到惊讶。事情是这样的:人们都知道对这个案子感兴趣的人太多了,全都迫不及待地等着开庭,我市许多人已谈论、推测、惊叹、悬想了整整两个月了。人们也全知道这个案子已轰动了全俄国,可是并没有想到它会使所有人震动到激动难耐的程度,而且不仅在我市,这天法庭上的情况表明,在全国各地都这样。为了旁听这天的审判,不仅省会有人来,其他城市乃至于莫斯科和彼得堡也都有人来。来的人中有法律工作者,甚至还有几位显贵,还有一些太太。旁听证已被抢光。为了接待一些特别显要的男来宾,甚至在法官席后面准备了一些特殊席位:在那儿摆了一排圈椅,上面坐满了各种要人。这从前在我市是从来没有允许过的。太太特别多——有我市的,也有外来的,我认为不少于听众总数的一半。单是各地来的法律工作者就特别多,多得令人不知道在哪儿安排他们的席位,因为所有旁听证早就被分发、索取光了。我亲眼看到在大厅尽头的高台后面临时匆匆设置了一道栅栏,把所有外地来的法律工作者安排在栅栏里面,这些法律工作者因为能够站在里面旁听已几乎感到幸运了——为了腾地方,所有的椅子已都搬走了。他们肩膀靠肩膀挤在一起听完了全案的审理。大厅的上敞廊上,有些太太,尤其是外来的,打扮得异常精心,不过大多数太太却连打扮也忘了。她们的脸上呈现着焦急的、贪婪的、几乎病态的好奇。挤在大厅里的全部听众共同的一个必须指出的特点是——后来也被许多观察所证实——几乎全体太太,起码是她们的绝大多数是支持米佳的,主张无罪释放他。也许主要是因为他被认为是征服女性心灵的能手吧。人们知道将有两个女情敌出庭。其中一位,即卡佳小姐,特别引起大家兴趣。关于她,流传着非常多的不平凡的故事;关于她对米佳的一往情深,甚至米佳犯罪之后仍然苦恋不舍,也流传着一些令人惊奇的趣闻轶事。人们特别爱讲她的高傲(她在本市几乎没有拜访过任何人),爱讲她的“同权贵的交往”。传说她想请求政府允许她陪同罪犯去流放地,跟罪犯在矿坑里举行婚礼。人们期待卡佳小姐的对手格鲁申卡出庭的心情也同样强烈。人们怀着难耐的好奇心等待着两个情敌——一个是高傲的贵族小姐,一个是“高级暗娼”——在法庭上相遇。不过,我们的太太们对格鲁申卡比对卡佳更熟悉。“毁灭费奥多尔和他的不幸儿子”的格鲁申卡,我们的太太们以前也常见到,几乎无一例外都感到奇怪:父子俩怎么会对这样一个“最普通的甚至根本不漂亮的俄国小市民”迷恋到这种程度。一句话,议论是很多的。我确切知道,我市有几个家庭甚至为米佳问题发生过严重争吵。许多太太因为对这个可怕案件的看法不同而跟丈夫激烈争吵过。因此这些太太的丈夫们来到审判大厅以后,自然不仅不同情被告,甚至还恨他。总之,完全可以肯定说,跟女性相反,男性听众全都反对被告。有些男性观众的脸色是阴沉的,有些人的脸色甚至是愤恨的,而且这是大多数。的确,米佳来我市以后把其中许多人得罪了。当然也有些男性观众几乎可以说是快活的,对米佳的命运漠不关心,而对当前审理的案件却是关心的。所有观众都关心案件结局,大多数男人都十分希望惩罚罪犯,除了法律工作者——他们看重的不是案件的道德问题,而是当代法律问题。大家都对著名律师费秋科维奇的到来感到兴奋。费秋科维奇的才华遐迩闻名,他已不是第一次到外省来为轰动一时的刑事案件辩护了。受到他辩护的案件都是举国皆知,而且经久不忘。关于我们的检察长和审判长也有一些传说。据说我们的检察长害怕跟费秋科维奇交手,他们是宿敌,在彼得堡一踏入法律界就是对头,我们自负的检察长伊波利特还是从彼得堡时代起就经常认为自己受人贬低,怀才不遇,卡拉马佐夫一案使他精神大振,甚至想借此案使暗淡的前程再放异彩,可是费秋科维奇使他胆战心惊。不过费秋科维奇使他胆战心惊的说法并不完全正确。我们的检察长并不是在危险面前气馁的人;相反,危险越大,他的自负心就越强,精神就越振奋。总之,必须指出,我们的检察长是个过于性急、十分敏感的人。对一些案子,他倾注全部心血,竭尽全力要办好,好像他的命运和财产都取决于此案办的好坏似的。在法律界人们对这一点是抱着一些嘲笑态度的,因为我们的检察长正是靠这种品质赢得了一些声望,即使不是闻名全国,那也是大大超出了他在我国司法界的卑微地位所应达到的范围。人们特别嘲笑他对心理学的偏爱。我看,大家全错了:我们的检察长的为人和性格我觉得比许多人对他的想象要严肃得多。可是这个病态的人一踏入仕途就没有能博得上司赏识,后来终生也官场失意。

   至于我们的审判长呢,关于他只能说他是个有教养、仁慈、精通业务、掌握当代最新思想的人。他自尊心相当强,但对自己的前程并不很关心。他的人生主要目的就是做一个先进人士。而且他又有门路,又有财产。对于老卡拉马佐夫被杀一案,后来情况表明,他是很关切的,可是这只是一般意义上的关切。他感兴趣的是现象、现象分类、作为我国社会基础产物的现象、作为俄罗斯性格特征的现象,等等。对案件的性质,对它的悲剧性,以及对从被告开始的当事人的个人,他是相当漠视的,不过可能也应当如此。

   在法官出庭前好久,审判大厅里已挤得水泄不通。我们这座审判大厅是全市最好的大厅,宽敞,举架高,拢音。法官席设在略高于地面的平台上,法官席的右边摆了一张桌子和两排圈椅供陪审员坐。左边是被告及其辩护人席。在大厅中央,靠近法官席的地方,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摆着物证:老卡拉马佐夫遇害时穿的沾满血迹的白绸缎睡袍,完成悬揣中的凶杀的致命铜杵,米佳袖口沾有血迹的衬衣、后襟衣袋(米佳当时把粘满鲜血的手帕曾放在那里面)所在的地方血迹斑斑的常礼服、当时被血凝固在一起如今血迹已发黄的那方手帕,米佳在佩尔霍京家里装上弹药准备用来自杀、后来在莫克罗耶被特里丰偷出来的手枪,老卡拉马佐夫装过给格鲁申卡三千卢布并写了题词的那个大信封,系信封的那根粉红色缎带以及许多其他东西,我已想不起来了。再远一些地方,往大厅深处去,便是观众席。不过在柱形栏杆前面还摆了几把圈椅,这是给提供完证词、准备留在大厅的证人坐的。十点,合议庭出庭,合议庭由审判长一人、审判员一人和荣誉治安法官一人组成。不言而喻,检察长也马上出现了。审判长是个敦实的矮胖子,低于中等身材,脸色灰黄似有痔疮,五十来岁,花白头发剪得短短的,脖子上套着红绶带——我不记得戴的是什么勋章了。检察长呢,我觉得,而且不止是我,所有人都觉得,他脸色苍白,几乎是白中透青,不知为什么突然一夜之间变瘦了,因为我前天看到他时他还完全正常嘛。审判长从问法警陪审员是否到齐开始工作了。我看出来这么继续写下去不行,因为我有许多东西听不清,有些东西没弄明白,还有些东西没有记住,而主要的是因为我上文说过,如果把人们说过的话和发生过的事全记下来的话,我既没有时间,又缺少篇幅。我只知道检辩双方对陪审员提出回避要求的不很多。陪审团由十二人组成,我记得:四人是我市官员,两人是商人,六人是我市农民和小市民。我记得,在开庭很久以前我市就有人尤其是太太们带着一种惊奇的神情问:“难道这么细腻复杂的心理问题竟会交给一些小吏乃至于乡巴佬儿去做最后解决,这种小吏尤其是乡巴佬懂得什么呢?”实际上,这四个入选陪审团的官员的确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官吏,全都是满头白发,只有一个年轻些;他们在社会上都没有声望,薪俸低微,生活穷困,家里妻子一定又老又丑,上不得任何场面,大概还有一堆孩子,这些孩子说不定都光着脚呢;这些小官吏业余顶多在什么地方玩牌消遣;不言而喻,他们从来没有读过一本书。两个商人,尽管神态稳重,可是总奇怪地沉默着,一动不动;其中一个人刮光了胡子,穿着德国式衣服;另一个花白胡子,脖子上套着红绶带,戴着什么奖章。小市民和农民,连提也不值得一提。我们畜圈市的小市民几乎就是农民,有的甚至也种地。他们中间也有两人是德国打扮,因此看上去比其余四个人显得更脏更难看。的确可以产生疑问,例如我一打量完他们,就情不自禁地问过:“这些人在这种问题上能懂得什么呢?”可是他们的脸色却是严峻阴沉的,奇怪地令人肃然起敬,甚至望而生畏。

   审判长终于宣布开庭审理退休九级文官费奥多尔-卡拉马佐夫被杀一案——我完全记不清楚他当时话是怎么说的了。法警受命带被告出庭。米佳出现了。大厅里鸦雀无声,连苍蝇飞的声音都可以听得见。我不知别人如何,反正米佳的外表给我的印象是令人很不愉快的。主要的是他打扮得像个可怕的花花公子,穿了一件刚缝好的崭新的常礼服。我后来得知,他这是为今天穿特意在莫斯科从前的裁缝那儿定做的——那儿保留着他的衣服尺寸。手上戴着明矾鞣革手套,身上穿着考究的衬衫。他两眼直视前方,迈着平常那种大步走进来,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脸上毫无惧色。他的辩护人大名鼎鼎的费秋科维奇马上跟着出现,大厅里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嗡嗡声。费秋科维奇身材又高又瘦,两腿细长,手指苍白纤细,长得出奇,胡子刮得光光的,头发剪得极短,梳法朴素,两片薄嘴唇偶尔撇一撇,又像嘲弄又像微笑。看上去有四十来岁。他的脸庞本来会招人喜欢,只可惜他眼睛不仅小、无神,而且两眼距离太近,中间只隔着一根细细的鼻梁骨——他的鼻子呈细长的椭圆形。一句话,他的长相惊人地像鸟。他穿着燕尾服,打着白领带。我记得审判长问米佳的第一个问题是姓名头衔之类的内容。米佳回答得极不客气,可是声音却出人意料地大,甚至使得审判长的头哆嗦了一下,几乎带着惊讶的神情看了看他。接着宣读了应邀参加法庭调查的人员即证人和鉴定专家的名单。名单很长,有四个证人未到:米乌索夫此时已在巴黎,但他的证词在预审时已提供;霍赫拉科娃太太和地主马克西莫夫因病,斯梅尔佳科夫因突然死亡——警察局已出具证明。斯梅尔佳科夫突然死亡的消息在大厅里引起了一阵强烈的震动和低语。当然听众中还有许多人根本不知道这自杀的意外插曲。但最使人吃惊的是米佳的出人意料的反应;一宣布斯梅尔佳科夫死亡的消息,米佳马上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大厅喊道:

   “死有余辜!”

   我记得他的辩护人向他奔去,审判长甚至威胁他说如再有类似举动,将采取严厉措施。米佳好像毫不后悔,只是点着头断断续续地低声对审判长重复了几次:

   “再不了,再不了!一时没忍住!再不了!”

   这个短暂的插曲当然在陪审员和听众的心目中造成了对米佳不利的印象。这显示了他的个性,自己揭露了自己。在这种印象下,书记官宣读了起诉书。

   这起诉书很短,但极为详尽。其中只列举了起诉的主要原因,说明被告为什么应受到法庭审判,等等。可是这份起诉书却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书记官念得清楚明白,声音响亮。全部悲剧好像在可怕的无情光辉照耀之下重新鲜明集中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我记得起诉书读完以后,审判长马上就庄严地高声问米佳:

   “被告,您承认自己有罪吗?”

   米佳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又用出人意料的几乎是发狂的声音喊道:

   “我承认自己酗酒放荡有罪,游手好闲惹事生非有罪。正在我想永远老实做人的时候遭到了这场横祸!可是在老人——我的敌人和父亲——的死亡上,我是无辜的!在抢劫他的钱财上是无辜的,而且我不可能犯这种罪:我米佳-卡拉马佐夫是卑鄙小人,但不是窃贼!”

   喊完之后,他坐下了,看得出来,他浑身直抖。审判长又简短地告诫他,说只可以回答问题,不许狂喊些与回答问题无关的话。接着审判长宣布开始法庭调查。所有证人被带进来宣誓。这时我见到了全体证人。不过被告的两个弟弟被允许可以不宣誓作证。在神甫和审判长告诫之后,证人被带到证人席,使他们尽可能分散开坐好。接着便开始逐个传唤他们。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