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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年底,小峰总结了一下几个月来的工作,实验终于有了进展,初步的结果,令人振奋,但是数据的背景太高,下一步需要消除背景。这可能不难,也可能很难,甚至是无法做到的。所以,现在虽然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希望,但如果最终不能消除背景,那到头来也还是一场空啊。所以,目前的状况,也就是不死不活吧!一年已经过去了,这样的结果,有点沮丧。
但小峰的老板说:是充满希望的!小峰向老板做完年终报告,老板看上去好像很高兴。他鼓励了小峰,这让小峰心理上感到很大的安慰。毕竟几个月来,工作很辛苦。不过在实验室里,是没有人真的在意你有多苦多累的。有意义的只有结果。老板最后问小峰,从目前的结果来看,远端调控的方式,是Looping,还是Tracking,或者可能不可能有第三种模式?小峰说从目前的结果来看不能做出任何结论,只有降低背景后数据才有意义。老板靠进转椅,咬着铅笔,转动座椅,说那你的feeling呢?从你的feeling上判断是什么?Feeling对于一个科学家是至关重要的。伟大的发现最开始往往是一种天才的直觉,而不是一种逻辑的推理。小峰说,Loop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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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的冬天是寒冷的。经常下很大的雪。漫天飞舞。从大西洋深处吹来的海风,呼号着,涌进这座城市,一路上蒸发了所有的热量,在这座城市里,四处游荡,仿佛它们无法找到离开的路,也无法进入每一扇关闭的门。
就这样,小峰和沈菲,迎来了在纽约的第一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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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前的那个周末,小峰陪沈菲上街购物。整整转了一天,从早到晚。沈菲每遇到一个店都要进去看,认真挑选商品,试穿漂亮的衣服,但很少会真的买下来。小峰希望妻子能多买些好看的衣服,又不是没有钱。他不是太理解沈岩的教育方式。而且结婚以来,他对父女两人的视频通话,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有好几次,当沈菲和沈岩通话时,小峰从远处看到沈岩在电脑屏幕里一张变形的脸,眼睑下垂,像一个死人的幽灵,有时候就这样垂着眼皮不说话。而沈菲会一直看着电脑屏幕不停地低声询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那声音轻而关切,像是恋人间的私语。让小峰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难道父女俩有恋情?难道沈菲找自己是因为不爱自己所以才选择自己?或者是因为自己长得老,满足了沈菲的恋父情结?想到这里,小峰都要崩溃了。
漫长的逛街也令人崩溃。纽约,就像一个永远走不出去的巨大的商场。偶尔走出店家,小峰呼吸一口湿冷的空气,这时,路上挤满了汽车,一辆接一辆,人行道上挤满了人,一个挨一个,人行匆匆,有时移动得比车还快。临近岁末时,小峰在《华盛顿邮报》上读到一则来自中国的新闻。不知道是应该哭,还是应该笑。在徐州某个巨型购物商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陪自己的女友逛了9个小时之后,终于不堪忍受,从商城的九楼跳了下去。摔死了。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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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夜幕低垂时,两人的手里已经提满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感觉快乐。准备回家了。美国的物价真是太便宜啊。一到节日到处都在打折。是的,购买可以给人带来快感,让人成瘾。它是现代生活的精髓。现代社会,幸福生活,就是基于一次次的购买之中的。无穷无尽的购买中。消费的时代,买与卖,一样地令人愉快。商品,它不仅仅是一件东西,它具有一种魔力,谁也无法抵抗。市场经济中,购买力决定着人的价值和尊严。是的,人不是这宇宙间一般的动物,人是具有购买力的动物。而能卖出去,就是成功!
圣诞前夕,纽约的夜晚,呈现出像梦一样的甜美。Yes, in such an evening, every thing is sweet: the wind, the stars, the peaceful moon, the colored light floating surround the streets, and the cars, the people, the air, all those smiles, the songs, are sweet. 但是,你看不见天上的星星,只有满眼的灯光。几个女孩子穿着单薄的裙子,在寒风中突然嬉笑着跑过去,头上戴着鹿角,花环,或者圣诞老人的红帽子,还有一个背上背了一对儿洁白的小天使的翅膀,小峰看见从她们的嘴中呼出的白色的蒸汽,恍惚间,那是几只从童话世界里误撞入这个热闹的现实世界的城市中的小野兽,它们惊慌地跑过纽约的街头,消失在夜幕里,身后撒下一把闪光的金星,纷纷坠落,化成平安夜温馨的歌声,弥漫在纽约冬夜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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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小峰和沈菲是在时代广场度过的。临近子夜,开始放烟火了。礼花一颗接着一颗在空中爆开。很快广场上空弥漫起烟雾。小峰透过烟雾看见新的礼花还继续依次在空中绽放,但颜色已经不如刚才明艳。他低头,看了一下手表。这一年真的就要过去了。他突然有一种恐惧的预感,感到自己的新方法最终也不会成功。他非常伤感,这时就听见广场上的人几乎同时在喊,“10,9,8,7……”,那声音正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迫切,从广场的每一个角落里,从几十万个空洞的肺中,传出来,消失在夜空。当人们喊到“0”时,广场上一只巨大的水晶球突然亮了起来,从半空中掉落下来,像一艘装载着文明的外太空飞船,正降临到我们这颗荒凉的星球上。小峰仰头和众人一同看着这个明亮的代表着新年充满神奇希望而实际上只不过是灯光打出的小魔术。水晶球正徐徐从空中落下,流溢出的光彩,向着夜空四下飞溅。广场沸腾了,那一刻小峰想家了,他想在这个操蛋的美国,自己的生命,又是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新的一年已经到来,小峰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想对沈菲说:新年快乐,但看见沈菲正转向他对他喊着什么。他仿佛听见她是在喊:我爱你。但那声音,在这个狂热的广场上,已经变得十分微弱,而且意义不明。就在这时,又一轮礼花开始绽放。广场上音乐响起,人们手挽手,开始跟随着一起唱,《友谊地久天长》。广场到处都是陌生的人,小峰于是也紧紧挽住沈菲,想唱,可不知道歌词,两颗泪珠就从眼眶中滑落下来,凉冰冰的,划过面颊,迅速掉进了子夜的虚空里,而这时沈菲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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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夏雨读到了赵丽华的诗。他喜欢啊。
廊坊在下雨
廊坊在下雨,雨一阵紧似一阵
无休无止,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来
然而这怎么可能呢
在第五大街的街角
爱民道
或者我院子里的柿子树上
也许那最后的一滴会落在我的手上
如果我伸出手
他真的喜欢她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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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夏雨又想起了《鸟儿问答》。他忽发奇想。要查一查在历代的诗词歌赋中,到底有没有出现过屎尿屁。这是有点无聊,但毕竟是新年了,应该轻松一下。何必总那么严肃。结果,他吃惊地发现,在新年伊始,屎,一坨屎,竟然成了“网络禁忌词”!OMG!尿和屁还暂时可以自由输出。但屎已经被禁止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难道,先从最臭的开始,然后尿和屁,也会一步一步地被禁掉?可尿和屁,到底哪个更恶劣,应该谁先谁后?他又查了一下大便,还好,屎虽然被禁忌了,但大便还是可以的。夏雨想,这真的是一个干净的国度,一个空前文明的时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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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重读《鸟儿问答》,夏雨突间顿悟:原来竟是如此。
他想:我以前怎么没有领悟到呢?
夏雨发现毛泽东的这首词,是一手绝妙的现代诗,很可能是中国最早的一首后现代口语诗,甚至是最好的一首。夏雨,又重读一遍,十分肯定,而且,是将口语与文言文语言完美结合,还融入了神话,政治寓言,黑色幽默,民间笑话,隐喻和反讽。在主席的诗里,他用“不许放屁”的文字完全的说明了不许放屁的文字的内涵。诗止于文字。而这些都是今天我们的后生现代诗人们苦苦追求,但仍难以达到的啊!
夏雨又读,读时心里不停地想:第一次就达到这样的高度啊。他在心里翻弄着:北岛,不行,语言总是有点生硬,显得有点做作,而且缺乏幽默;多多追求诗歌的音乐感,但太刻意了;严力,还可以吧,可总缺少点什么;牛汉,倒是越老越结实了,但毕竟二流;于坚,是写过几首好诗的,但同样,还差一点;韩东,格局小了,陷入琐碎;王寅、杨键,都不成;知识分子写作,和下半身写作,其实用的地方是一样的,就不用再提了。这样看来,也就只有伊沙了。伊沙算是中国真正的有点后现代意思的诗人,不容易啊!只可惜,这两年来,写的是越来越多,但也越来越滥了。把写诗变成练字,把口语诗变成自来水诗了,要是能像海子那样在某个合适的时候卧轨了可能就好了。
夏雨重读伊沙的名作《车过黄河》,心想:不错,是好的,很好,他非常喜欢,但和主席的《鸟儿问答》比,差距是明显的,而且,主席的诗可是40年前就写下了。1965年9月毛泽东,写下《鸟儿问答》,1995,伊沙写下了《车过黄河》,而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一年里,在中国有725 379个婴儿旦生。其中,一个男孩子的父亲为他的儿子起名,吴文健。到后来,吴文健又为自己起了一个笔名,伊沙。这一切都似乎那么意味深长,可这真的有什么内在的关联么?夏雨心里想:也许是有的。宇宙是神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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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欢快的气氛,在实验室里迅速稀释了,很快就无影无踪。在小峰的身体里,一条条充血的肌肉纤维,和穿行其间那细如丝线般的白色神经,又像拉开的弓弦,慢慢绷紧。他经常脖子僵硬难受,肩膀酸楚。
进入二月的一天,小峰正在做实验,老板走过来。对他说,你来一下。没等小峰回话,就径直走回办公室。小峰只好放下手中的活。感觉老板今天的语气不对劲。
走进办公室,小峰告诉老板他还有实验,只能谈十分钟。老板让他把门关好,然后示意他坐下。自己却转向电脑,查阅信箱,回复邮件。在做完这些之后,才转向小峰,问他最近工作的进展如何。看着小峰但脸上一点表情没有。小峰不知道老板的真实意思是什么。不过心中已经有些不祥的预感。难道老板要解雇他?就在不久前,皮耶罗离开实验室回意大利了。他在意大利一所不知名的大学申请到一个职位。临走前,皮耶罗找小峰聊天,他告诉小峰,现在意大利的经济非常不好,整个欧洲都糟糕透了。科研经费消减得厉害。他申请的位置资金很少。不过。那里的风景宜人,葡萄酒很有名,还有一种风干腌制的生猪肉十分美味。说到这儿,皮耶罗愉快地笑了脸上又泛起红光。皮耶罗离开前告诉小峰,他们的老板现在的钱也不多了。而这小峰已经知道。他简要介绍了一下这一个月来的工作。尽量说得positive一些。最近,的确实验有进展。小峰更有信心了。可话还没说完刚一停顿,老板就对他说,好了,不要再做这个实验了。小峰头一蒙,马上不安地想,难道真地是要解雇自己?他的脚都软了,问:
“为什么?”
老板探身从放在桌子上的皮包里,拿出一本会议摘要,对小峰说:我刚参加了一个表观遗传学的会议。在会上麻省理工大学古尔德教授的一个博士生做了一个报告。古尔德你知道吗?小峰摇摇头。他是做酵母的。这两年也开始做表观遗传了。我和他很熟。老板继续说:他的这个博士生叫达克,建立了一种新方法,3C 。专门用来研究染色体的结构。
Epigenetics,表观遗传学。是遗传物质DNA双螺旋发现后,这一领域里最重要的进展之一。在观念上,极大地深化了我们对于遗传信息的认识。在真核细胞里,DNA双链缠绕在组蛋白八聚体上形成串珠样的染色质(Chromatin)结构。而这些组蛋白上会有许多修饰位点,有专门的酶为它们加上或摘去特殊的小分子基团。就像不同的人在社会上有不同的穿衣戴帽不同的徽章饰物。直到近年科学家才了解到这些组蛋白上不同的修饰,和染色质的进一步折叠或展开的空间结构极其重要,它们决定了一个基因是活化还是沉默。这就是当代表观遗传学的观点,也就是遗传信息并不仅仅是DNA的序列,还包括染色质的结构。而基因的调控,主要就是对染色质结构的调节。
老板这时放下手中的摘要,拿起一支铅笔,在一张A4的打印纸上,写下3C,Chromosome Conformation Capture,递给小峰,自己翻开摘要,找出达克的报告,从小峰手中,拿回A4的打印纸,把摘要又塞进小峰的手里,说,这本摘要你先拿去,好好看看达克的报告。虽然只是摘要,不过没有关系。接着,他在纸上写写画画,给小峰讲了一下他听来的3C的大体思路。虽然非常粗略,但小峰马上就明白了。老板讲完,放下笔,说:黑格尔也参加会议了。他已经向达克要了3C的详细方法。这是他肯定不会放过的。他一定会马上用这个方法来研究globin基因簇的。
小峰的老板和黑格尔是竞争对手。他们的研究领域高度重合,彼此从来没有不讨厌过对方。一有机会,总要相互打击。(当然是暗中使坏了。)但是这几年来,黑格尔教授的实验室研究进展迅猛,在竞争中老板处处被压制,每每以失败告终。这也是老板全力支持小峰做这个实验的原因。原想籍此迎面给黑格尔一记重拳,来个大翻盘。所以现在他的失望之情小峰是能感觉出来的。
“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必须也立刻用3C的方法来做globin。”
言外之意,这回我们又晚了一步。
老板说完看着小峰。小峰没有说话,仍然在震惊中,他拿起老板画的草图看。这个新方法,前半部分和小峰想的方法几乎一模一样;但后半部分,却另辟蹊径,让人出乎意料,非常巧妙。可从另一方面说,小峰的方法与3C不同,也有自身的独特优势和价值!当然啦,这是小峰自己的看法。
没等小峰说话,老板又说:
“我已经和古尔德联系过了。周五我去MIT时你跟我一起过去。我先带你去见古尔德和达克,你就留在他们的实验室里学习3C的方法。周日你可以在波士顿玩儿一玩儿,晚上回来。”
老板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显然想堵住小峰,让他明白,一切已经安排好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但小峰可不想就这样放弃自己的方法啊。毕竟是自己创立的方法,而且已经辛辛苦苦干了那么长时间了。他向老板分析自己的方法和3C的异同,想说明自己的方法也应该是可行的,而且仍然是有价值的,或者还会更好。但这时老板的脸色阴沉下来,再次说:我们没有时间了。如果黑格尔用3C的方法证明了这个问题,你再用你的方法得出同样结论,将没有任何意义。然后他又说:
“我一直支持你,但去年整整一年你并没有把它做出来。如果你去年能更努力地工作,每周不去踢球,那现在可能就已经有结果了。”
小峰感觉老板突然迎面给了他一记重拳,他顿时两眼一黑,比赛就结束了。于是他马上表示,周末要好好学习3C技术,一定要掌握好,回来后立刻开始,尽快完成任务。
走出办公室,小峰心里窝火。他想,这个老家伙什么事儿都清楚啊。连周末踢球他都知道。噢,他憋了一年没有对我说,可实际上是不喜欢让我踢球啊。这个犹太人!可是谁他妈的是每周都踢球啊!而且这个实验才做了半年多啊,怎么就成了整整一年了呢!出门前老板又告诉他:
“达克的文章已经投到《Science》了,很快就会出来。如果你的实验做得足够快,那么文章写好就投《 Nature》。”
坐在自己的实验台前,小峰心里说不出的郁闷。怎么就这么巧呢?要是早一些,就省得自己折腾这大半年;要是晚一些,自己的方法就可能做成了。关键是现在用3C的方法,就是跟着别人的屁股后面跑,做出来了那也是别人的方法啊,而自己的方法就完蛋了,寿终正寝。他坐了一会儿,心中懊恼,关键还是自己太慢,自己的方法没有早些做出来啊!他想去找老宋聊聊,这才发现老宋今天没有来上班。只好打开网页,随便浏览,但心里发烦,什么也看不下去。于是,他就去泡兵坛,后来终于沉浸在兵坛的意淫里暂时忘掉了烦恼。是时候该教训教训小日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