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爱》_40

我喜欢无聊的事情。而且,我只做我喜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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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会后的一天晚上,月玲把沈菲带到一个陌生的小区。沈菲问妈妈是要去看谁吗?妈妈说不是,是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沈菲感觉很奇怪。她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小区。小区很大,进来后,月玲却记不清要去哪幢楼了。沈菲慢慢开车,让妈妈在里面找。

沈菲看见小区的高楼间有一个广场,广场上有假山,草地和水池,广场上有人在跳秧歌,锣鼓声单调且震耳欲聋,简直让人会疯掉。住在小广场周边的居民会不会有想要拿枪向他们扫射的冲动呢?她想这些跳秧歌的人简直就是城市里一群午夜里狂欢的失忆者。沈菲摇上车窗,心头一阵烦躁。妈妈还没找到,沈菲训妈妈:怎么连要去的地方你都会不记得了。她看见行人道上有很多人,还有很多狗,没人牵着那些狗,狗比人还自由。有些狗很大,让人害怕,就在行人间随便走着,但都走得很慢,有时停下来,没有狗在跑。那些狗在路上低着头四处闻来闻去,毫不理会周围的行人和驶过的车辆,只有当其他的狗经过时,它们才会相互没完没了地闻对方的生殖器,无论对方是公狗还是母狗,有时闻着闻着,就相互推搡试图骑跨上去,有时闻着闻着,就开始狂吠。一只大狗在车灯的照耀下,正在一棵树边翘着腿撒尿,一瞬间车灯的光柱照到它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在四周黑暗中浮动人影的衬托下,好像寓意深刻,活似一幅当代艺术的杰作。

月玲终于想起来了。她说自己现在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沈菲侧头看了一眼妈妈,有些心疼,伸出一只手握了握妈妈的手,开始为她担心。

在那处房子的大门外,沈菲吃惊地看见这屋子的楼道,电梯,防盗大门和她家的一模一样,而月玲用钥匙竟然把它打开了。那天晚上,在这间屋子里,月玲让沈菲看了一个保险柜里的成捆的美金,人民币,欧元,日元,还居然有越南盾,还有存折,她告诉沈菲家里有12套住宅。沈菲惊得目瞪口呆,她看向月玲失声叫了出来:妈妈。月玲一把抓住女儿急切地说:小菲,你爸做的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吗!月玲哭了,说,我们这一辈子还不都是为了你。沈菲也哭了,母女俩抱头痛哭。那天晚上,月玲让沈菲把钱全部带走。沈菲说飞机上哪能带这么多现金啊。可是过了一会月玲又让她带上20万回去,沈菲急了,喊,妈妈飞机上不能带这么多钱,要是被发现了会有大麻烦的。沈菲想这可怎么办啊,突然意识到这不就是洗钱嘛!两个人都没有办法。月玲想要是沈岩还活着多好啊。沈菲说她要问问小峰,月玲马上急着制止,说:不行。你不能让他知道。想了很久,沈菲才决定随身带回5万美金,余下的再慢慢想办法转到美国的账户上。她此时心中很乱,毫无头绪。月玲再次嘱咐,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小峰知道。说如果今后小峰变心你还能有些私房钱,要不就成了共同财产了。而且这种事让他知道也是不好的。沈菲没有答话,脑子里仍然没有头绪。

她突然想起,问妈妈:

“爸爸临走时到底想说什么呢?”

沈菲看着妈妈,妈妈说:

“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

出关、入关时,沈菲的心怦怦地跳。在飞机上有一刻她突然想:自己有道德感吗?应该把这些钱都捐掉或者扔掉。但马上想到这可是爸爸用生命为自己攒下的钱啊!这样她又想到了爸爸,眼泪刷地一下流下来。飞机飞出国境后,沈菲就开始规划如何使用这些钱了。可以买一幢更好的房子,或许应该投资房地产,的确应该考虑一下投资的问题。但是,不管怎么说,现在他们再也不用为未来担心了。而这全是因为爸爸啊。想到这里沈菲又哭了。

直到在机场入了关,沈菲的心才踏实下来,长处一口气。但是,见到小峰后,心又开始不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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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新一期《Science》上,小峰看到了丁妍的名字。她在论文里完成了尼人的全基因组测序。小峰奇怪为什么不是冰人而成了尼人?他回想在冷泉港和丁妍那夜的谈话,记得丁妍研究的是冰人啊。难道冰人的项目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难没有结果?丁妍的研究发现在欧洲的人群中有不到2%的人类基因组来自尼人,这说明在几万年前当人类和尼人共同生活在欧亚大陆时,曾经发生过交配事件。文章还发现,基因渗入迹象可能更广泛地存在,非洲以外的现代人可能都是尼安德特人与非洲智人的混血后裔。尼人,尼安德特人(Homo neanderthalensis)是一群生存于旧石器时代的史前人类,其存在年代被认定已超过3万年。学者推测尼人的脑容量应与智人相同,甚至更大。尼人的身高与同年代的智人相去不远。他们比智人更为强壮,几乎是全然的肉食者。小峰想尼人和智人的交配是否有感情呢?或者是强暴,人类强暴了尼人,或者尼人强暴了人类。在那个时候有没有爱情?爱情又是从什么时候产生的?小峰已经了解到尼人已经开始有了简单的语言和感情,甚至可以说是文化,他们埋葬同伴,打制一些小的饰物。他们比人类更强壮。但最终人类胜出,尼人灭绝。小峰仔细读完那篇论文,心想这是领域里的一项重要的成果,丁妍终于成功了。在这篇文章里,丁妍已经是通讯作者了。

丁妍的研究还有一个有趣的发现:很多雄性动物的阴茎里有一根阴茎骨,而人类的阴茎骨基因发生了突变,因此男人没有阴茎骨。丁妍发现尼人的这个基因也已经突变,因此,雄性尼人也没有阴茎骨。小峰想,那么阴茎骨的缺失和人的智力是否有一定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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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岩去世后,沈菲一直要妈妈来美国。但月玲总是说过一段再说吧。一天晚上,沈菲给妈妈打电话,却一直没人接。沈菲急得睡不着觉。小峰想安慰她,说你不要着急,她可能只是出去玩儿忘了带手机。不会出事的。明天再说吧。沈菲,好像是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几乎等不到小峰说完就立刻没好气地甩出:你妈会半夜三更出去玩儿吗?你是不着急。小峰听到她说自己的母亲,心中冒火,但还是强压着说:现在国内是白天。然后就去睡觉。沈菲这才想起来,而且妈妈经常外出时忘记带手机。

沈菲在梦里看见妈妈了。妈妈坐在沙发里,不动了。沈菲喊妈妈你怎么啦?然后一抬头看见电视机还开着,电视放在屋子正中,里面一个金发女人在教制作感恩节火鸡。桌子上有一大盆手机。金发女人把手机从肛门塞进火鸡的肚子里。塞的时候很费力,金发女人扭动身体使劲往里塞,面部潮红。她不时抬起头用手撩起挡在眼前的金发,然后面向着镜头做出迷人的微笑。那只火鸡苍白僵硬的肢体,布满了鸡皮疙瘩,在金发女人手中不停地抽动,沈菲看着心里难过。最后,那女人又把沈菲正在看着的电视整个给塞进火鸡的肛门里。沈菲这次发现原来她就在屋子里啊,但妈妈在哪呢?

第二天白天,沈菲非常忙忘了打电话。晚上发现仍然打不通,她变得失控,坐在小峰身边不停地拨打妈妈的手机。小峰保持沉默,看电视,等着沈菲和他说话。昨天受训心里憋闷今天拿定主意不开口。但沈菲只是自言自语,强迫症般地一遍遍用力拨打那个号码。最后把手机一摔,突然站起来说:我要回家,现在就飞回去。然后就要收拾行李。小峰只好开口,说你赶快找个熟人去家里看一看吧!沈菲这才清醒过来,朝小峰吼道: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是不是就是希望我疯掉!

直到凌晨,沈菲才知道发生的事情:

同学来到沈家,敲了很长时间的门,没有人应答。他拨电话,然后似乎听见屋子里有电话响。于是同学报了警。警察试图撬开大门,但门太牢固了,费了很长时间。等到门打开,人们进屋时,看见月玲正背对着门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电视,穿着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电视里正在播放一艘在海上航行的船,好像海上的风很大,画面里海面在不停地摇晃,但月玲已经不再呼吸了。

本来小峰应该和沈菲一起回去办理后事,但当时正赶上他申请的一个课题的最后期限,他无法离开。沈菲回来时,身形孤单,情绪糟糕透了。那段时间,小峰极力顺着她,想办法让她开心。但好像沈菲不愿和他谈自己的父母。小峰也没有办法。他经常看见沈菲给朋友打电话,有时在电话里聊到深夜,聊到小峰一个人在清醒中睡去。

这段时间,婚姻生活风平浪静。两个老人的相继死亡给两个后生带来了一段奇异的幸福时光。平静有时就已经是一种幸福啦!然而风又渐渐吹起。人类的幸福很难长久地建立在同情心之上,因为人类的同情心有限而且不能够持久。小峰觉得婚姻就像一座矿区的小镇,总有一天矿藏枯竭,然后,镇里的居民所能做的就只有设法在贫瘠的土地上继续生活或者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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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时间内父母相继逝去,让沈菲觉得小峰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了。今后,他们俩就要相依为命,偎依着走完人生余下的路。幸好,今后钱不再是个问题了。但这一切小峰不知道。小峰开始爱上了钓鱼。周六经常和燕生一起去钓;有时自己一个人去钓;有时花钱乘船晚上去海上钓。夜晚的大海一片漆黑,空气又腥又潮,天上有尘埃般的点点星光,有时还会下雨,雨点倾斜着不断地打在小峰的脸上,打得小峰几乎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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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还有更严峻的忧虑。因为经济不好,科研经费消减得厉害,尤其是生命科学。生命科学耗资巨大,周期漫长,绝大部分研究成果未必能进入市场获利。以前被炒得虚火暴涨,全世界各国都培养了大量的生物学博士,都以为发展生物学就意味着发大财啦。现在经济不好,首先受到影响的就是这个行业里的这些人。如今每一个国家都在发疯似地追求发展追求强大,竞争是相当残酷的。小峰的老板已经两年没有申请到课题了,没有课题就没有钱。现在老板让小峰自己申请课题。小峰的Science paper有了重要进展,但离完成还很远。明年如果小峰申请的课题拿不到,小峰就要失业。一直以来小峰以传说中的科学家的形象要求自己,从来不费心在钱和生活上面,买房还贷、日常购物、保险账单甚至自己的银行账户全由沈菲管理,但现在,他每一天都在为钱和生活担忧。小峰和沈菲谈过几次,但沈菲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还总是不咸不淡地劝他别担心。这更让小峰郁闷。是啊,《圣经》说过,不要为明天担忧。可是,真的能不担忧吗?忧虑是genetical的,而且,人不应该为明天担忧吗?小峰也奇了怪了,沈菲明年初合同也要到期,至今她还没有像样的结果,可她怎么就一点也不着急呢?生活这么多年,小峰已经知道沈菲是一个平淡的人,这平淡让他痛苦。和沈菲的谈话让小峰灰心,因为,沈菲越是轻描淡写地说不用担心,他就越压力山大。有时想沈菲是不是对自己已经失望了。想要离婚。如果在他失业时沈菲和自己离婚,那么他可怎么办呢?他一点也不知道那样他能怎么办。因为,他不知道除了在实验室做实验他还能做什么。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想到这他就想妈妈了。小时候在外面遇到麻烦他就跑回家找妈妈,家里有妈妈,妈妈总能替他把一切麻烦化解。他觉得现在无法和沈菲交流。他无法撑起这个家。他也无法把他的苦恼告诉妈妈。因为,妈妈老了。而他此刻也无法照顾他的妈妈。于是,小峰感觉孤独,而且想这孤独也是genetical的。

就这样,又到了一年的年底,小峰想让这倒霉的一年快快地过去,但又想让新的一年晚晚地到来,或者永远都不要再来了,但是,旧的一年按时离去,新的年如期而来,不快也不慢。而且,果然不出所料,老板的课题没有申请下来,小峰自己的课题也挂了。实验室关张,小峰失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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