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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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完表弟的电话,邵晓阳的心直线下沉,他有很不详的预感。

表弟在一家中型广告公司做行政,工作是邵晓阳介绍的,月薪五千,位置稳定。表弟记着这份情,逢年过节总要提几样东西过来探访,平时没少通过手机联络。表弟个性沉稳,这次,他声音发抖,说,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相告。邵晓阳问,电话上说不可以?表弟说,不方便,一定得当面谈。邵晓阳说,我马上就要上课,下午你直接来我的办公室吧?表弟说,不行,不方便。

他们约好在大学附近的一间茶楼见面。

邵晓阳这学期开四门课,两门用英文。他正要上的是给研究生的小班课,要用英文讲。学生们陆续到齐,他坐着发愣,将一本教学讲义翻过来倒过去。他的助教大声咳了几声,他缓过劲,开始讲课。讲不到几句,他的舌头好像拖带重物,很不灵便,频频说错。学生们一个个埋首作思考状,避免跟他对视。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中生智,建议道,今天我们改革一下,我用中文讲,你们看好不好?一个男生立刻接话,久旱逢甘霖,早该如此了。干脆一次到位,考试也改中文得了。底下一阵哂笑。

好容易对付完课,邵晓阳将自己锁在办公室,两腿交叉架在桌上,眼睛木然地望着窗外。听表弟的语气,此事非同小可,而且不会是好事。跟谁有关系呢?跟自己?扪心自问,不会吧。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做人做事中规中矩,没什么好害怕的。难道跟妻子柳晴有关系?

他的心弦重重地一颤。

从办公室出来,他两手插在裤兜,不紧不慢地下教学楼。碰到同事,他一一打招呼。一些学生急急地冲上楼,他也点头微笑。在别人眼里,他一副温雅的学者风范,无不报以热心的微笑。他心里太紧张了,胸口扑扑生痛,只要是在眼前动的东西,他都会做出反应,微笑是最稳妥的反应。

进了茶楼,他要了最里面的一个单间。他照着递过来的单子,随便点了一个套餐。等招待轻手掩门出去,他不由自主地掏自己的口袋,上上下下掏,空的,转念一想,他戒烟已经好多年了。他想让脑子工作,想想到底会是什么事情。他的脑子滞胀,大腿跟着发软。他干脆站起来,在小间里踱步。

表弟来了。他匆匆喝了几口茶,像是要镇定自己。他凑到邵晓阳的身边,将I-Phone 打开,调出一段小电影,说,表哥,你自己看。

邵晓阳接过手机,定定地看着表弟,刻意放缓节奏,延迟某个他必须面对的残酷。表弟垂下眼睛,躲开邵晓阳的目光,双手交替抚摸自己的膝盖,好像道歉一般地说,先看吧,看完再说。

只需看一眼,邵晓阳明白表弟为什么那么郑重其事。

画面是妻子柳晴倒在一个男人怀抱,鼓起嘴唇欲亲吻。那个男人侧着脸,邵晓阳觉到他非常面熟。下面,柳晴仰面躺在一张中式的木制红漆床上,那个男人一手搂紧她,俯身亲吻,另一支手插入她的腿间。这时,男的开口讲话,说,瞧你,下面湿的,井喷呢,抗洪抢险工作十分艰巨,我说,我们就在这里办了吧。话毕,他转头冲着镜头眨巴眼睛。不容怀疑,男人是校长,就是邵晓阳和柳晴所在大学的校长。柳晴说,先睹堵看,你是我党高级干部,可不能临阵脱逃,触犯党纪国法。

表弟没有跟着看小电影,他自顾自喝茶,尽量不发出声音,小电影里面的对话显得格外清晰刺耳。茶楼地处一条主干道,车来人往,市井喧嚣声从不间断。可是,邵晓阳全神贯注,充耳不闻外来的任何声音。

下面的一个镜头,是柳晴撩起裙子,将内裤挂在床头架上,校长光着屁股,骑在她身上。柳晴的眼睛瞪着大大的,笑容灿然,说,小心点,这可是会所,省城最高档的,样样东西都贵重。她哆嗦着手指,顺势触碰挂在墙上的古画画框,说,你要是不注意,把这幅画碰下来,摔了,你陪不起的。校长说,是呀,还是酒店方便,每次都尽兴。柳晴双腿将校长牢牢夹住,颤着声说,这里有情趣,够档次,就是床太硬,骨头硌得要散架似的。校长说,别挑了,几百年前,这张床说不定是哪个皇上哪个王子用的,上得了床的不是皇妃就是宫女。他跟着死劲运动。

邵晓阳再也看不下去。他合上手机,装进自己兜里。表弟一言不发。

过了很久,邵晓阳问,怎么会?他想问,表弟怎么拿得到这段小电影。

表弟说,我一个铁哥们,在“池畔会所”当经理。他们是自拍,用标准相机,后来可能喝多了,芯片掉出来,服务员捡到,交给我哥们。

邵晓阳问,他怎么认识你表嫂?

表弟说,我带他去过你们家,你可能不记得。当时,他还没有去会所。

邵晓阳想一个人好好想想。他对表弟说,你先走,有事再找你。

表弟站起来,说,好。

他站着不动,邵晓阳想起来,将I-Phone还给他。他还是不动,说,我想了好久,要不要告诉你。人不是说吗,男女之间的那些事,现在谁管哪?想来想去,还是要跟你说。你一直待我像亲兄弟,我不能让你吃哑巴亏。

邵晓阳眼光空洞,似乎听不懂表弟在说些什么。

表弟说,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在美国混得好好的,非要海归干嘛呀?表嫂的心太大,你吃不消她。

邵晓阳埋下头,手向上无力地弹弹,说,我知道,你还是先走吧。

表弟走了,一点声音都没有。邵晓阳醒过神的时候,是服务员进来,问,先生您订的套餐C,消费时间是两个小时,现在已经过了半小时,经理要我来问,您还要增加包房时间吗?

邵晓阳摇摇头,一时悲从中来。他被妻子抛弃,茶楼也要撵人,他该往哪里去呢?

表弟来电话,问,表哥,你还在那儿?

邵晓阳说,就要走了。其实,他想留下,再坐几个小时。

表弟迟疑了一下,问,那,那段小电影怎么办?处理掉吗?

邵晓阳说,先搁你那儿,到时给我。

表弟说,好。表哥,你还行吧?

邵晓阳无精打采地说,还行。

他交代服务员,他要加四个小时。服务员说,那样的话,我们给您再送一套茶点。说着,她眼睛瞟瞟桌上几乎没有动的茶点。

邵晓阳踱到窗边,太阳光尚强,他眯眼仔细看,才能看到不远处大学的正门。

下午院里还有一个小会,他原先准备参加,发言提纲已经拟好。现在看来,这个会没法参加。说不定,校长会出席,兴致好的话,还要发表重要讲话。他不能面对校长。不是怕校长。不是他干丑事,怕他什么?他躲开校长,是他此刻想不出应对的办法。对这个,他痛恨自己。

他一直枯坐,坐到天黑。

同一个服务员过来收拾,看到邵晓阳的眼神,似乎受到惊吓,一时手忙脚乱,几次打翻茶具。她出门不大一会儿,一个经理模样的男子进来,小心地守在一旁,一直将邵晓阳礼送出门。

他不想现在回家,他不想触景生悲生怒。

柳晴正在外地出差,这次不像以往,没有跟随校长。最近风传,她下个月将从国际交流与合作处处长升任校长助理,级别算准副厅,在学校,算是进入决策层,用同事的恭维话说,如果大学跟中央平级,妻子就是中南海的人了。这些日子,柳晴是何等的春风得意呀!

邵晓阳招手打的,司机问,去哪里?

邵晓阳一愣,去哪里?哪里合适?

他说,先开吧,等下告诉你。

司机的个头很大,脑袋差不多可以顶到车篷。他说,不要让我等太久,我们市就这么大,晚上八点以后我可是不过桥的。

邵晓阳不搭腔。

车驶过几条大马路,朝江边走,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邵晓阳看到路口的一家快捷旅店,他说,就这儿,放我下来。

他办好入住手续,乘电梯到六楼。打开门,一脚踩到好几张彩色小卡片,他略俯身一看,全是色情广告,他张腿用力一踢,卡片没有踢起来,脚踩到一枚,自己差点滑倒。

他颓然地躺在床上。

对一个男人来说,平白给人带绿帽子已是天大的屈辱。对邵晓阳来说,给自己带绿帽子的人还是自己的大老板,一个可以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势之人,向他发起婚姻和事业的双重挑战,这种屈辱该如何描述?

等待他的将是一个漫漫长夜。

2

邵晓阳本不想海归,最后,到底经不起柳晴一再游说,恰好遇上校长海外揽才,毅然踏上归国的路。

邵晓阳一路读书,一路都是拔尖的学生,高中时,他获得全国化学竞赛一等奖,免高考进复旦,硕士毕业后,去宾夕法尼亚大学读微生物学博士。柳晴是学文科的,是邵晓阳的同乡,在同城的坦普尔大学攻硕士,一次中国留学生校际交流,两人认识。柳晴活泼秀丽,属狮子星座,爱处在注意的焦点,留学生中算难得的女性,追她的男生不少。她相中了邵晓阳,倒过来追。邵晓阳很不安心,问,留学生里猛将如云,怎么挑花了眼,看上了我?柳晴说,就是看上了你,怎么着吧?

后来,她透露,她的好友劝说,学理科的人缺乏情趣,你的条件那么好,找谁不行,怎么非要找一个搞微生物的书呆子?她回击道,比尔·盖茨不是书呆子吗?算优绩股吧?我家这个邵晓阳,说不定哪天一举成名,谁还在乎书不书呆子?最起码,书呆子不找麻烦,不追女人,可靠饿不死,有什么不好呢?

邵晓阳初看有些木纳,当学生的时候,开口之前,先摸肩膀。讲话爱停在半道儿,听的人以为他讲完,正要回话,他下半截儿才开始。据她的观察,邵晓阳最大的优点,是能够集中精神,专心做几样事情,样样做得漂亮。人已经足够聪明,加上专心,认准的事情岂有不成之理?她开玩笑地说,你这个人干好了,能成大事,一不小心要干坏事的话,你的脑袋和个性挺吓人的,叫蔫坏,老人说,蔫人出豹子。

她的观察独特得很,当时,他回顾自己不算长的人生,蔫是蔫了点,坏事从来没有干过,对柳晴的“蔫人出豹子”一说,他只能付之一笑。专心倒是一点不错。就凭这个专心,他克服了木讷,金蝉脱壳,当助教上讲台做到滔滔不绝。博士毕业后,他转到一家国家试验室做博士后,期限未到,他申请了几所大学的教授位置,都被录用。两夫妻商量比较,决定南下得州。

五年内,他顺利拿到终身教职,几度被学生评为杰出教师。他的学生以白人为主,对外国教授挑剔得很,他们评他当杰出教师,完全出自由衷的敬佩。下一步是正教授,对他来说,只是熬年头的事。工作稳定之后,他专心的事情就是教学和老婆。

工作是本份,当然不能疏怠。老婆怎么这么重要呢?柳晴是个出众的女人,能够看上他,把他的生活料理得井井有条,他内心感激不已。他自己想要孩子,柳晴不肯,说,你知道我妈生我多么辛苦吗?生的时候,差点丢了性命。我可不想学样,想起来要做噩梦。

邵晓阳没有坚持,迁就她,心想,不生就不生,日子更简单。当然,他心里还存有一丝阴影。没结婚前,他们讨论过这个问题,柳晴说得含含糊糊的,不像现在这么一口否定。他的父母也挺失望。邵晓阳在家是老三,上有一哥一姐,姐姐有个儿子,离婚后儿子改回母姓, 邵家的血脉得以延续。父母的失望,是因为邵晓阳自小聪明过人,是他们格外疼爱的宝贝儿子,对他,对他的后代,两老寄予莫大的期望。

柳晴在一家华资银行工作,有自己的办公桌,负责开新户头的工作,薪水不高,没有压力。遇上寒暑假,两夫妻经常出外旅游,走过很多国家。

这种日子,羡慕的人不少。他们的性生活非常和谐, 从妻子那里得到的快感,邵晓阳觉得跟新婚的时候差不多,随着技巧的提高,好像还更有滋味。柳晴说,现在像你这样结婚好几年,抱着老婆不肯松手,还要高唱赞美歌的男人不多吧?邵晓阳说,这种事不好说,不好调查呀。柳晴说,能嫁给你这样的丈夫,哪个女人不满足?说给别人听,别人不相信。邵晓阳说,谁在乎别人怎么说。她半开玩笑道,我怕长不了呢。

邵晓阳真是无言以对。对夫妻的事,他一如既往,专心致志,对其他女性真的没有留心。对妻子,道德上忠诚没话说,她的身体的确迷人,自己从来不觉得腻味。他听到过外遇的故事,他只是听听,那是别人的生活,他不羡慕,不往心里去。

柳晴服务的银行,客户主要是老华侨和象邵晓阳这样的高素质移民,最近几年,她的客户出现一个新的群体,直接从大陆移民过来的有钱人。他们携带大量的现金,出手阔绰,几乎都住在房价最高的西区。她所在的银行投资方来自台湾,她是唯一从大陆来的员工,这批新客户的出现,无意中抬高了她的人气,有的客户指定跟她打交道。银行反应快,立即提拔她当经理助理,办公桌改成后排,轮到她盯着别人的后背。她在最前排坐过,被人盯着干活的滋味真不好。

开始,柳晴喜欢评论客户如何有钱,如何消费,说归说,她保持距离,谈的事跟自己无关。她对有些富太太十分不屑,说,就他们那样,除了钱,要素质没素质,要样子没样子,跑美国来干什么呀,坐吃山空呀?后来,她变得愤愤然,说,大陆的钱真那么好赚,他们怎么这么有钱?凭什么?

邵晓阳一般只是当听众,不管他们有钱还是没钱,他真的不太在意。他专心于美国的日子,虽然时不时回国探亲,多少知道国内的情况。对次,他有些内疚,中国到底是自己的祖国,为什么不多关心一下呢?他说服不了自己。自己已是成年人,日子活得挺充实,怎么过是自己的事,别人无时无刻地关心祖国,那是他们的事。

扯过银行的客户,柳晴的话题再回到国内的同学,谁谁混得如何如何,越是想不到的角儿,越是后劲足,现在是如何风光。她跟美国的朋友通电话,国内的话题成了主旋律,要不要海归渐渐被讨论。她提到过海归试试,他不答应,说,我现在什么都有,回去干啥?

她说,你没有想到再上几个台阶,比方说,你申请到几个专利,过了这么些日子,就是没有人买呀。你要是拿到国内,请高人指点一下,找几个投资人,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说发就发了。现在回国的科技人材不都这样吗?

碰巧,美国深陷金融危机的泥潭,美国步入穷途末路的言论甚嚣尘上,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中国的经济毫无疲态,还在高速行进,让世人无比羡慕。柳晴说,我看,美国的好日子到头了。中国那么好,再不回去发展,以后永远没有机会了。

邵晓阳还是不为所动,回答道,不要说那么快,说不定明天哪家公司找上门,要开发我的专利,我们赚的钱几年赶上比尔·盖茨。

柳晴算乖巧,到此为止,没有再提。谈不拢,多谈有啥意义?邵晓阳以为,柳晴应该定下心,好好在美国过日子。

一天吃晚饭,柳晴丢给邵晓阳一份海报。邵晓阳扫了一眼,是国内一所大学来美国招聘人才,巧的是,大学地处他们俩的老家省会。老家有两所全国重点大学,就是现在的211大学,这所大学不算。邵晓阳问,有想法吗?

柳晴说,我们去看看吧?听听总可以吧。

老实说,邵晓阳看不上这所大学。别说这所,就是另两所211大学,他同样看不上。

他说,你还在打这个念头哇?算了吧,又不回去,浪费时间。

柳晴坚持道,现在不回去,不表示一辈子不回去,听听有什么不可以?

邵晓阳又拿起海报。海报制作精美,文字打动人心,校园的几张照片选得好,教学楼的现代化跟自己的大学不相上下。那,还是陪老婆,去看看吧?毕竟是家乡来的学校,去捧捧场也是应该的。心里这么想,嘴巴冒出来的话还是,我看,这一辈子在美国是呆定了,回去没必要,起码我不行。

他这话是有感而发。他跟国内同行合作过几次,课题谈得好好的,人也过去,真要做事,难度超过想象。他不想将合作的不顺全部推给国内同行,什么不够敬业,不够坦诚等等,他倒觉到,是国内的游戏规则不一样,或者说,很不一样,让他们向自己靠拢,对他们不公平,反之亦然。从此,他对这种跨国合作的兴趣大减,去年彻底停顿,转而跟欧洲的同行合作。对自己带的中国留学生,他不愿意完全按美国方式要求他们,他们中的不少人终将回国发展,不能在自己这里丢失求生的能力。他的宽容,为他赢得更多的中国研究生,他被弄得哭笑不得。

大学的招聘会设在城中心的一家酒店,地点在一间中型的会议厅。大学派了十几号人,从他们所坐的位置和互动,一眼能看出谁是中心人物,他就是校长。那时,海归潮已起,目标多是瞄准北上广和沿海大城市,愿意深入中国腹地的还不多。会议厅来客的数量跟大学的人数几乎相当,会议厅显得空旷。

大学有关人员看过柳晴递送的两人简历,脸上露出惊喜。她迅速转给校长,校长这才站起身,跟他俩握手。校长的个头跟邵晓阳差不多,长相差不多,国字脸,浓眉,头发略稀。他的手粗壮有力,讲几句话,鼻子要重重出一口气。

校长招呼他们坐下,问几个简单的问题,中间夹带英文。柳晴说,想不到校长的英文这么好?旁边的工作人员说,校长念的是国际政治的研究生,英文本来就很好。邵晓阳对校长的好感增加,校长讲话的时候,不是背靠座椅,而是身体前倾,双手举起相握,显得真诚,没有官架子。

校长说,你在美国这么有成就,来我们学校算屈才,生活一时还有个再调整的过程。不过,给自己的国家出力,感觉就会不一样。我们呢,保证给你提供最大的政策空间,你有多大才,让你充分发挥。待遇方面呢,我现在就可以承诺,职称定正教授,学校提供一套一百六十平米的住房,除了省里的回国人员科研启动经费,我手头还有一笔校长基金,数目不是太大,我保证优先考虑你。这些,你在美国拿不到吧?仔细考虑考虑,我们还是有优势的。

校长定定地看着邵晓阳。邵晓阳不能说被校长开出的清单所打动,但校长的真诚,校长的魄力,这些打动了他的心。这种直接了当,不打官腔的方式,很对邵晓阳的口味。

柳晴连忙搭话,说,我们一定会认真考虑。她伸出手,校长握住,校长说,你爱人是个了不起的人材,我们大学需要这么顶级的人材,你要好好做工作,不要让我们失望。

回家的路上,柳晴先评论,说,这个学校不错。虽然不是国家重点,但在省里排第三,说不定,你发挥的空间更大。你说呢?

邵晓阳说,校长不错。没有官架子,说话干脆,真的要同事的话,恐怕不费劲。

柳晴说,我的感觉一样。你们是惺惺惜惺惺吧。

邵晓阳不说话。是的,学校不错,校长不错,真的要投奔吗?真的要舍弃美国的一切吗?就算我答应过去,柳晴怎么办?

他把疑虑说给柳晴听,她点点头,说,回国回老家,总归有事做,就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他们到家,先上网查找大学的网页。想不到,校长是从官场换跑道进来的,研究生毕业后,从市委书记秘书做起,干过区委书记,市经委主任,省厅副厅长。柳晴说,怪不得那么有气场,人往那儿一坐,不用介绍,就是中心人物。

邵晓阳不解,问,不是都爱做官吗?怎么跑大学来了?

柳晴说,是呀,不多见。

两人吃过饭,刚梳洗完毕,大学的科技处长来电话,问他们可不可以再谈一次?柳晴接的电话,她望着邵晓阳,希望他同意。邵晓阳点点头,柳晴立刻回复,说可以。处长说,你是地头蛇,这里熟,你定个地方,我们边吃边聊,非正式,可以谈得更深。

第二天,他们在西南郊的一家中餐馆碰头。出门前,柳晴刻意打扮了一下,邵晓阳准备穿休闲服,柳晴不答应,硬是要他穿西装,说,人家说非正式,我们可得当回事儿,马虎不得。邵晓阳嫌天热,不肯全副武装,结果,折衷一下,他穿衬衫西裤,不打领带。

到了餐馆,看到大学的一班人马,一个个正式衣装,只有校长随便一些。柳晴悄悄说,幸亏我坚持,你看人家穿的,比你还重视。

柳晴坚持要做东,处长说,是我们请你,哪有你掏钱的?

双方争执不下,校长说,算了,让小柳破费一下。我们照美国方式,一人点一份,没必要搞一大桌。

席间,说到柳晴的工作,处长说,你也是一个人材,我们争取给你安排一个适合你的位置。

校长插进来,说,我们国际处的翻译不过硬,小柳可以到那里先干干?

处长连连点头,说,这个安排好,好。小柳,你看呢?

柳晴的眼睛亮起来,说,可以,就不知道能不能胜任?

处长说,还不能胜任?我们大学,除了美国加拿大的外教,外语系教授的英文不一定比得过你。

他转向校长,问,校长,国际处的宫处长身体不好,不是提过要提前退休吗?

校长想夹白菜芯,夹几次夹不到,柳晴欠身,将盘子托起,送到他跟前,校长一夹就中,嘴里说,是的,宫处长提过几次,我没答应,找不到合适的接班人哪。

话必,校长和处长都含有深意地望着柳晴。

柳晴拉一把邵晓阳。两人站起来,柳晴说,我们对学校的诚意非常感谢,对校长的胸怀非常仰慕,我们一定会认真考虑,去还是不去,很快会作决定。

邵晓阳补上一句,我是做学问的人,最看重宽松的工作环境,我知道,关键是要有一个好领导,对你们学校,我已经很有信心。

回家的路上,两口子商定,回去,二个都去。要不要保留绿卡,柳晴说,回去就义无反顾,就算工作不顺利,以你的能力,再找一所像样的大学问题不大。邵晓阳不同意,认为要保留,不是留什么后路,而是,彻底放弃美国对他太难,有感情了嘛。柳晴说,以后要跑来跑去,你不嫌麻烦?邵晓阳说,我有两个假,有时还要参加学术会议,跑来跑去正常呀。

就这样,他们于2009年开春的时候双双回国。

回国前,他们专程回到费城,沿着第一次恋爱压过的马路重新走一遍,走到费城联邦储蓄银行咖啡色大楼前,他们同时蹲下来,然后相望大笑。

初恋那次逛街,柳晴正受经期折磨,走着银行大楼前,痛得实在走不动,蹲下来,邵晓阳跟着蹲下,紧张地发问,你怎么了?怎么了?柳晴不好意思讲明白,只是一劲摇头。邵晓阳说,那,我去喊警察?柳晴忍不住叫,喊你个头哇。警察是抓人的,还管我们女人的事?

他们象上次那样蹲着,柳晴深情地说,美国虽然不是我们的家,真要离开,很舍不得。你,受委屈了。邵晓阳摇摇头,但说不出话来。

回国后,大学承诺的待遇全部兑现,第一年年底,邵晓阳当选为省欧美同学会的常务理事,会上,见到了省委书记和几个省委常委,拍集体照的时候前排是省市要员,他被安排在第二排正中。柳晴解析道,官场的座位和位置十分讲究,他给安排到第二排中央,对他够重视的。

他领导的实验室被当成样板,经常有省市领导视察。他开的两门英文课,选修的学生踊跃,校领导参加旁听,对他夸赞有加。他象一颗学术新星,迅速升空,光彩耀人,免不了招来闲话。校长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讲,邵晓阳教授不容易,他不是谢绝高薪聘请,他已经是高薪聘请,毅然带全家回来报效祖国,他不去外企不去北上广不自己开公司,反而来我们大学做一名老师,在座各位,扪心问一问自己,你做得到吗?我这个校长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给邵教授这样的高端人材提供舒适舒心的工作环境,为我们学校更上一级台阶抬好轿子,当好轿夫。

柳晴进入国际交流处,工作能力立刻引起重视。跟校长在不同场合打交道,她对校长的评价极高,说,校长像政客,有魄力,牢牢驾驭场面,学校的旧楼说拆就拆,谁也抵挡不了。见外宾,见媒体,比学者更有风度,一点不怯场。可惜学校的庙太小,屈才了。

第二年,柳晴提为国际交流处处长,年底,也当选为欧美同学会的常务理事。两夫妻成黄金搭档,在学术圈名声鹊起。

柳晴不止一次感慨道,我们海归完全正确,走的就是一条金光大道,我们好好计划,操作顺畅的话,前几年在美国蹉跎岁月的损失可以弥补,甚至超过,将其他同学远远甩下。我感觉,我们重生了一次,一切太美好,好得不现实。

邵晓阳没有这样浪漫的情怀,他庆幸的是,他还没有后悔过。

3

得知柳晴出轨,邵晓阳猫在廉价的快捷旅店,一夜长考, 他的决定是,先放一放。

柳晴人到中年,心智成熟,跟校长搭上钩,诸如“一时糊涂”,“多喝了几杯”的老套路解释不通。他们谈到酒店,谈到每次,显然,他们的私情发生已久。他们工作上是上下级关系,大学的外事活动频繁,校长场场不拉,柳晴场场要陪。校长出差,喜欢带一票人,柳晴几乎是当然的随同之一。他们接触的机会很多,柳晴要红杏出墙,现在看来,是迟早的事情。

邵晓阳想放一放的,是了结的方式。现在办离婚容易得很,一张纸,几个红章就完事。他不想这么简单地了结。怎么了结呢?他想不出具体方案来。这毕竟是重大的决定。决定之前,他想好好掂掂柳晴,说是给她机会未尝不可。风暴过后,如果柳晴思过,如果自己心软,感念夫妻之恩,他不会意气用事,硬要闹个鸡飞蛋打。他会认了,接受命运的安排,继续过残破的人生。如果心不软,反而变硬,他也会认了,因为,那也是命运。

他是科学家,内心深处,并不认可人定胜天的豪言。有时候,或很多时候,人要跟随感觉,象水流,或汇入咆哮江海,或汇入潺潺小溪,最后各有归宿,不必太强求。

说到底,愤怒之后,他不能不想起他们一路走来的种种画面,画面生动,勾起他的回忆,加深他内心的创痛。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不是踢一脚就可以从地球上消失,从他记忆中消失的一件东西。所以,他一再教诫自己,等一等,再看看。

这事得放一放,还有一个具体原因。他即将去美国,参加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组织的国际会议。他不能不去。为参加这个会议,他投入很多时间,还担任一个次议题的主持人。更重要的是,他这次要带一个弟子同行。出席这种档次的会议并被安排发言,对弟子的未来很重要。自己的大学不是名牌大学,研究生的质量差强人意,这个弟子属于异数,专业能力非常强,象一块璞玉。他不能为了私事耽误年轻人的前程。

一夜未睡,他倒不觉得疲倦。还好,今天正好没有排课,以目前的状态,他即使有超人的定力,再上讲台,让学生眼睛不眨地观察个几小时,一定看得出破绽。现在要做的,是先回家整理一下。

乘着柳晴出差,小保姆提出回家,说是一个表哥结婚。柳晴给她封了一个不薄的红包,加上几件新衣服,嘱咐她要给东家撑面子,小保姆欢天喜地地出了门。

进了家门,他才意识起,他在快捷酒店蹲了一夜,压根忘了洗澡。他走进浴室,让热水冲顶,冲着冲着,又遭遇悲凉,这一次,来得更猛,持续更长,他几乎要哭出来。他仰首,冲着屋顶,大声叫骂,想到什么骂什么,眼泪这才止住。

他擦干身体,换好衣服,木然地坐在客厅。

家里的客厅,家里的每一处空间,每一件进口家具,都是柳晴花时间花钱精心置放的。摆放大电视的墙上方,分挂着“和.美.安.泰”四个字的黄杨木雕,木雕上装了小照明灯,灯尖烧成浅蓝,灯光柔和,宣示这个小家庭的家训。每一位访客到来,对他们家的精致与品味啧啧称赞。他们从美国回国,卖了德州的房子变卖了所有家当,带回来相当可观的现金,照柳晴的话说,我们过日子不跟大富大贵比,跟教授比,我们不能输。

邵晓阳想,我到底哪里让她失望?

让她饥寒交迫了?

没有哇。他们的经济实力在教授圈属于顶级,房子车子存款,一样不缺,没有孩子,是自己的选择。他们想出国就出国,想度假就度假,日子好过得很,从她嘴里没有听过一次物资方面的抱怨。

床上功夫欠佳?

没有哇。噢,他们曾经有过多么美好的性爱!有一段时间,交欢过后,她喜欢高呼,叮铃铃,叮铃铃,第一轮结束,选手们休息十五分钟,下一轮接着开始。闹腾完,她喜欢贴着他,手握牢他的阳具,安然入睡。抱着她,就是抱着一个贵重脆弱的宝物,谁妄想染指打碎,他毫不犹豫会拼死护卫。就算炽热的激情不再,他们的性生活依旧和睦,三年之痒安然度过,七年之痒安然度过,十二年过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别的女人,对她表里一致地忠诚。这个难道也有错?

那,她失望什么呢?是我没有能力华丽转身,从讲坛一跃而上,登上更大更高的舞台?比如巨富,比如做官?

真是这样的话,她的要求本身没有错,错在找错了人。他满足现状,因为他认定现状很好,认定满足是一种生活方式。

他的职称为正教授,主持数项国家级省级的研究课题,一年出国几次参加国际学术会议,省内的报纸电视台经常采访,这些成就,达到多少人所企及不到的地步,他根本无意于什么更大更高的舞台。就算有意,他深知山外有山,自己的能力终归有限。如果柳晴还是难掩失望,她尽可以明白告诉他,提出分手,他不会有怨言。本来,面对中国西方近乎一半的婚姻失败,他对自己的婚姻并没有从一而终的奢求。她不愿公开放弃,是不是以为,别人会把她的选偶失误,当成她的人生败笔,她一贯超强的自尊心不容许?或者说,她跟校长有个约定,有个默契,要离都离,要不离都不离?

就是说,不管怎么算计,他们要玩一玩他邵晓阳?

他惊得一跳。他下决心,一定要将状态调正,不能里外都输,他必须振作起来。

回到学校,将手头的杂事一一处理。有同事找他闲聊,他摆出很忙的架势,同事识趣,没有纠缠。快下班的时候,他给一个中学同学打电话。同学从公安大学毕业,分配回老家的公安厅,一路奋斗,如今是正处级,佩三级警监的警衔。

寒暄一番,他问同学最近忙什么,要不要小聚一下。同学说,瞎忙呗,聚会什么时候都可以,定下场子告我一声,我立马赶来报到。邵晓阳说,没什么特别的事,想跟你聊聊,掌握一下你们抓人的最新动态,预先搞清楚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

同学觉得他话中有话,问,你犯了什么事?电话是从办公室打的还是从拘留所打的?

邵晓阳说,我是大大的良民,能犯什么事?不要紧张,我正在办公室,充分享受宪法所提供的一切自由。

同学说,那就好。前几天我们厅里体检,说我处在亚健康状态,除了五谷杂粮,稍微带点口味的食物都不能碰,尤其要管好心脏,不能受任何刺激。你小子别吓着我。

邵晓阳说,我也差不多。最近上网看新闻了没有,重庆的那个区委书记带小姑娘开房,前前后后一个多小时,全程被偷拍下来。你怎么看?

同学嗤笑一声,说,我怎么看?当傻猴子看!他是天下最倒楣的笨蛋。前戏整整搞了一个多小时,真正享用才几秒钟,给人拍下来,丢官丢人。

邵晓阳说,上网爆料倒是一条路,要不,这些事怕是没什么办法处理吧?

同学说,好倒是好,一上网,天下的人都知道,上面不处理不行。不过, 那个区委书记落马,真正的原因怕是拿错了钱站错了队,光是玩女人,不可能一撸到底。时代不同了,玩女人算什么破事?

邵晓阳心里默念,玩女人算什么破事。

邵晓阳问,那个书记有家有口,要是他老婆破门而入,抓奸在床,组织还是不管?

同学说,会,给个党内处分,以后想往上爬的话,多少是个污点。如果他的官位是最后一站,这个就算不上啥,党内处分就像家长拍一下自己小孩的小掌心,一个形式而已。说到那个抓奸在床的老婆,她废了老公,她最终得到什么?我们作为旁观者,会笑话这个书记找错了老婆。关键时刻,因小失大,鸡飞蛋打。

邵晓阳想起来,校长在正式官场升迁遭遇瓶颈,不得已换跑道到大学。他已经做到校长,学校又不是省里的心肝宝贝,出大政绩的平台太窄,他的官位大概已经达到最高点。照同学的话说,反正他升迁无望,犯作风错误最多受个党内处分,他要顾忌那么多干什么呢?

邵晓阳说,说来说去,真没有什么办法。

同学接着说,还是有,捅上网,玩一个鱼死网破。不过呢,这种动不动上网爆料的方式不可取,否则,天下大乱。跟你说吧,最近,上头有指示,类似做法,一上网就删,还要追查爆料人。怎么解读呢?我们要掌握话语权,要掌握主动权。网站学乖了,连连保证会自律。我看,他们不是瞎应付,是真心拥护。什么事都捅上网,今天可以捅官员名人,人人拍手称快,明天捅到网站老板的家人,捅到老板自己,成了革命的对象,他高兴得起来?嘿,大家到阳光底下晒晒,多少都有一点点黑影吧?

邵晓阳说,女人好捉奸,换成男人呢?

同学说,男人捉奸?捉什么奸?除非有胆一刀剁了奸夫,一刀阉了命根子,下不了手的话,我劝他死活咽下恶气。他捉了奸,拿到证据,逢人便说,会笑死人的。

邵晓阳听得心里好一阵酸楚。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学一个弃妇,逮人就诉说,诉说他曾经对她如何如何,她后来变得如何如何。这种诉说,改变不了事态的走向,只能落得听者的耻笑。找组织?带着录像?同学说了,这挡子事,找组织作用不大,到头来,还是与人以笑柄。

就是说,台面上,他邵晓阳没有任何还手之招?只有离婚一条独木桥?可能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柳晴和校长勾搭成奸,从酒店玩到会所,口出秽语,还要录起来以作纪念。自己受了伤害,还不能做什么,这不就是二度伤害?这么窝囊的事,猛不丁砸到邵晓阳的脑袋上,痛得昏眩,真是情何以堪!

柳晴出差回来,同时回来的,是一脸喜气的小保姆。她对这个女主人极为崇拜,在她眼中,柳晴是一个完美女人,有貌有才,单位吃得开,对小保姆又大方,时不时送价钱不菲的东西给她,一年换一次手机,淘汰的让她接手。夫妻聊天的时候,小保姆经常听得发呆,忘记给他们盛饭,听到有趣处,笑起来能吓跑立在阳台上小憩的小鸟。柳晴笑骂她,要不是念着我们姐妹有缘,就你这样做事三心二意,我早就叫你卷铺盖走人。

邵晓阳看柳晴一眼,就一两秒钟,自己觉得很长,仿佛要将柳晴吸起来。他一刹那的念头是, 她看起来怎么这么陌生?哦,这个女人不是我的女人了。柳晴可能看到某种异常,或者她外出公干累到了,吃饭的时候,她讲话不多,让满心期望听见闻的小保姆感到失望。

每逢出差归来,柳晴喜欢谈论见闻,她有口才,普通话又好,听者无不受感染。邵晓阳一直是听为主,对她的忙碌,他并不是特别乐意,但是,她干得好,心情愉快,他能多说什么?

这时,柳晴的手机铃响。她看看号码,想一想,站起身,走进卧房,顺手带上门,门不关死,保留一条缝。

她的电话多,碰上吃饭,一般就在饭桌上接,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她不回避。校长来电话,她照样不回避。以前,她跟校长谈的多半是公事,口气很恭敬,后来,她的口气变得随意,但不撒娇,谈话内容增加了大学的人事安排。邵晓阳提醒过她,怎么这些事情你也扯进去?柳晴说,怎么不可以?我大小也是学校的领导干部,来这么久,上上下下都熟,对学校的各项工作有自己的看法,很正常嘛。

柳晴重新出来,她深望邵晓阳一眼,就一两秒时间,感觉却很长。邵晓阳看出她眼中的异样,这次,是她先垂下眼帘。

饭桌上一片静默。小保姆觉出夫妻间涌动的暗流。不用讲,她选择跟女主人站一边。她看邵晓阳的目光开始带有敌意,为他盛饭的时候,饭锅给她挖得当当响。

饭后他们随意交谈,缺乏重点,缺乏活力,但是,两个人都装着很有兴趣,不愿头一个退出。柳晴一边说话,一边把玩手机,像是在看什么,实际在走神。小保姆终于搞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主人的事轮不上她掺和。她埋头做家务,人在厨房洗刷,没有像往日一样哼个流行曲。做完,她悄悄地进了自己的小房间,打开电视,音量不高,客厅还是听得到。她在看一台综艺节目,要么是节目吸引人,要么她年轻易忘事,不久就发出吃吃的笑声。

柳晴到底支撑不住,说,时间不早了,你先洗吧。

邵晓阳很快就洗好,进了卧房,照例躺在外侧。柳晴洗了很久,进房间的时候,好像对灯光不适应,手背挡了一下。她穿着半透明的睡衣,里面的内容隐约可见。邵晓阳冒出一个可耻的念头,要是我底下硬了,就是我舍不得她,如果硬不起来的话……

柳晴拧熄了灯,在他身边躺下。她一言不发,似乎在等邵晓阳先开口。她肉体的香味混和着洗浴露的味道,飘然而至,邵晓阳的身体开始发生反应。他骂自己不争气。这个女人,是自己的老婆,自己从来没有背叛过她,从来对她的身体没有厌倦过,她为什么?他奋力抗拒,脑海中调出校长的尊容。这一招真灵,像一桶从北冰洋拉过来的冰水,片刻浇灭身体的热力。

邵晓阳翻动一下身子,柳晴会错意,连忙说,今天不行,我太累了,明天补给你吧。

她好像就是等这个申明机会,一讲完,迅速背过身,将一个冷冷的裸背送给他。他敢发誓,她没有睡意,她的眼睛正睁得大大的。她心绪不宁。看来,跌入私情网的人不总是快乐。

柳晴是个强悍的女人。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肯说一句软话。从她听过电话后的举动,可能从校长那里听到照相机芯片遗失,芯片落到他人之手的话。这可是不小的麻烦,她有些心焦,有些担忧。可是,她不会因此对邵晓阳感到内疚,说点软话。因为,就算是芯片丢失,她怎么想得到,它辗转到表弟的手里?她的不安,是针对芯片,不是针对邵晓阳,她用不着讨好他。

或者,她的不安根本是其他事情,跟本案无关?

邵晓阳睡得浅,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恰好,柳晴单腿弓起,呼吸加重,发出哦哦呻吟,伴着丝丝呢喃。她在做桃花梦,梦中的男人是别人吧。老公就在身边,唾手可得,犯不着绕那末大一圈,托梦相会相交。

她的梦带着桃红,看来,身心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紧张。邵晓阳处在急剧的情感漩涡中,以为整个世界跟着颠伏,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

4

下面几天,邵晓阳忙着出国前的最后准备,回家晚,话不多。柳晴没有兑现,将夫妻的事补给他,他无意提醒,他压根没有欲望。他想,就在几天前,身边的这个肉体热乎乎的,从里到外给他莫大的温暖,一个事件发生,却改变一切,自己的身体变得一潭死水。

去美国,他得经上海出关。弟子先行一步,在浦东机场再跟他会合。临行那天,柳晴必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脱不开身,派她弟弟送邵晓阳去省里的机场。邵晓阳经常出门,小舅子送的次数最多。

小舅子在市里的税务部门上班,看似薪资有限,油水旺旺的,讲话底气冲天。他开一辆越野车,上高速喜欢开窗,风呼呼掠过,交谈变得不可能。邵晓阳今天正好无话可说,眼睛盯着窗外,想自己的心思。

小舅子突然关上窗户。车的密封性好,外面的世界一下被推出窗外。小舅子说,姐夫,我还是羡慕你呀。

这句话来得突兀,邵晓阳觉得不好理解,问,羡慕我?羡慕什么?

小舅子说,你跟我姐,一对金童玉女,大学里谁不夸赞?你做学问,成果摆那儿,你们专业要是拿到博士点,头一个博导就是你。还有,你去美国去欧洲,跟去百货大楼买东西一样,想去就能去。我姐搞行政,外语好,能力强,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条,我看,她早晚要当校领导。你说,你里里外外的红旗飘飘,谁能比呀?

邵晓阳觉得小舅子话中有话,不会是想当姐夫的粉丝那么简单。

小舅子说,我是晚辈,想敞开讲讲自己的想法,希望你不要见怪。

邵晓阳嗅出了其中不详的味道。他不搭腔,只是侧过脸,看着小舅子。

他说,你们什么都好,就是缺一个小孩。这个不怪你,是我姐不想生。你们没孩子,一门心思放在工作上,容易出成果,但是,对家庭的方方面面可能会轻视,不注意关注,有时候,出点小事要么重视不够,要么走极端。

不管小舅子的这张箭想射向哪里,他的自以为是,足够起反作用。邵晓阳压抑住自己的愤怒,说,你一下这么深沉,平时不是这样的。我跟不上呢。

小舅子重开窗户,噗地吐出一口痰,又把窗关住。他清清喉咙,说,是深沉了些。我谈的是夫妻之间的事,不深沉一点不行吧。这个世界,除了父母,能指着的就是老公老婆。当然,闯世界还得凭一些关系,靠一些朋友,我们柳家在这个市加起来有几十号人,谈不上权贵富贵,办点小事还是可以的,这个,姐夫你清楚。

就算邵晓阳是笨蛋,他现在也能听出,小舅子作为柳家的代表,在向他发出最直接的警告。这可能是姐弟商量的结果,可能是校长参与后的结果。为什么要这样做?不是很有必要。柳晴尽可以休了他,转身投入校长的怀抱,奔向更辉煌的前程。他不会阻拦,阻拦也是白搭。他们担心芯片外露的后果,就算暂时怀疑不到邵晓阳,给邵晓阳提前打个预防针,将任何不稳定因素灭杀于萌芽,他们觉得很有必要吧。

他们这样对邵晓阳讲话,算是低估了邵晓阳。

是的,邵晓阳出身于一般家庭,父母不是能来事的角色。同样是这个城市的忠诚居民,邵家掐指头算不出几个上得了台面的亲戚朋友,跟柳晴家的威势相比,对抗没有胜算。邵晓阳自己,给人印象,不过是一介书生,最多算个聪明的书生,在滚滚江湖,一介书生,再聪明能折腾到几重天?

对邵晓阳看得很透的人,除了父母,就是柳晴,她注意到他做事的用心专注,一旦选择做坏事,会蔫坏,将是一个可怕的人物。柳晴自己讲过的话自己怎么就忘了呢?人说,处在热恋的人智力直线下降,他们眼中只有对方,对周遭的感知不是零就是接近零;处在偷情状态的人还有怕被人撞见的恐惧,智力下降更多吧。柳晴真是昏了头,指派弟弟对邵晓阳出言不逊,她犯的错误太大了!

就在这个非常时刻,邵晓阳下了决心: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付出什么代价,怎么付,他还没有想好。他没有进官场的野心,没有发财的强烈愿望,没有睡遍天下女人的勃勃雄心,所以,工作之余的时间全部属于自己,完全可以专心一致地思考,思考过后,方案将呼之欲出。

见邵晓阳久不开口,小舅子以为他的话所夹带的含义在发酵,镇得邵晓阳一愣一愣。他觉得有必要让气氛轻松一些,法律上规定,他们还是亲戚嘛。他换了一个口气,问,姐夫,这次去美国,开完学术会议,还有时间玩玩吗?

邵晓阳直视前方,说,不会,就在洛杉矶呆着,可能的话,见见几个朋友。

小舅子问,哦,什么朋友?

邵晓阳说,老同学,国内的,留学认识的。

小舅子说,他们在美国还呆得下去?像你跟我姐,回国多好。

邵晓阳不置可否。他只是说说而已,脑海中尚没有具体哪个朋友。以他的精神状态,他其实并不是想见什么朋友,朋友相见,自然要谈国事家事,他遭遇家变,无好消息分享,给人诉苦?算了吧。真要见人,他倒是想起黄律师。黄律师在洛杉矶开业多年,当年给他办到绿卡,以后两人成了朋友。他喜欢黄律师这个人,敬业能干,不自以为是,喜欢调侃自己。跟黄律师聊聊天,他总觉得可以长长见识,最起码可以弄个好心情。黄律师对自己也是很有好感,有空出差到洛杉矶,他总要请邵晓阳喝个茶,说是交邵晓阳这样的客户朋友,智力只会节节上升。

到了机场出发厅口,小舅子帮助邵晓阳卸下行李,跟每次送行一样,问一句,要不要我陪你办登机手续?跟每次一样,邵晓阳说,不用,你走吧。邵晓阳推着行李,径自往大厅里面走。不用回头,小舅子的目光一定死死盯着。

邵晓阳跟弟子在浦东机场会合,一起排队登机。因为买机票的时间不一样,他们的座位没有排在一起。他倒是不太愿意跟弟子坐一起。他的心情不佳,得考虑很多事情,一趟飞行十多个小时,聊多了难免说漏嘴。弟子兴致很高,似乎有很多问题要问。他是第一次出国。看到邵晓阳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到底没有多开口,眼睛不闲着,四处张望。

邵晓阳的邻座是一对老夫妻,对他笑脸相迎,简单交谈一下,得知他们是去美国给儿子带小孩,第三胎,是个男孩,前面两个是女孩,所以,他们的积极性颇高。老太太说,现在还带得动,还需要我们,将来说不定。老头说,早就跟你讲,到头来靠自己,不要指望儿孙养老。

老头问邵晓阳,你小孩几岁?

邵晓阳说,我没小孩。

老太太说,你算是丁克家庭吧?没小孩好哇,少多少烦恼哟。老太太还想问,老头捣捣她,他注意到邵晓阳的心不在焉。

邵晓阳眯了一小会儿,不知不觉,飞机已飞行三个多小时。

睁开眼的时候,弟子正好给他送水。他说,不用送,渴了,按灯叫空姐。话是这么说,他心里很是温暖。还是国内保持尊师的好传统,换在美国,学生根本不需要担任小跟班的角色,导师从来不会指望。端个茶水,举手之劳,做了,还是给人与好感。

看到邵晓阳露出的笑容,弟子干脆倚靠着邵晓阳的座椅,跟邵晓阳聊天。聊起学校,谈到校长。弟子说,校长真有个性,我们学校人造小山的望湖亭,听说他经常上去,好多学生在那里碰过他。见他来,大家就躲。

邵晓阳问,他干什么老喜欢去哪儿?

弟子说,那是我们学校的珠穆朗玛峰啊,站那儿,可以360度看校园,天气好的话,可以看到江对过城区的空中轮廓线。有一次,校长领着他的一个朋友,对朋友说,你看你看,这儿那儿,都是我从省里市里争到的。指点起来,就像指点江山,好酷。听说,校长原来是正式官场的,不知为什么,一下给排挤到大学。到了我们学校,他以校为家,投入大量心血,我们学校收益巨大。

弟子意识到自己话多,身体换了一下重心,说,我说的都是听来的,瞎说的。

邵晓阳说,我也听过他喜欢爬山的事情。

弟子说,就是一样不太好,校长太死板。

邵晓阳哦了一声。

弟子说,你注意到没有,我们大学正门口几百米内,没有一家商铺?听说,校长说,大学就是大学,学生的本职工作就是好好读书,不能搞什么灯红酒绿。花花绿绿的,好人能变坏人。

这句话戳到了邵晓阳的敏感处,脸色凝重起来。

弟子有所不知的是,校长并非象低层次传说的那样讨厌花花世界。就在禁止设商业店铺的几百米禁区之外,十几个黄金铺面,八个由校长从甘肃老家的亲戚掌控,为避人闲话,营业执照上的法人代表是别人,亲戚当幕后老板。 校长把这几个铺面当成自己的小金库,个人活动的开销随时提取。这个消息,是柳晴刚升国际交流处处长时听到的。那时,她喜欢在饭桌上发布大学上层的新闻,对校长有利不利的都讲,当时,柳晴的评论是,校长在官场呆过,小心一点错不了。

后来,他从柳晴嘴里听不到有关校长的坏消息,讲的都是正面的,像中央电视台前十分钟的新闻联播,突出正能量。

听到校长的亲戚当黄金店铺的后台老板,校长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当然打了大折扣,可是,他一点不吃惊,一点不气愤,这种事情,太多太多。略感吃惊的,是校长把大家见怪不怪的事刻意掩藏。后来,他听到校长跟结发妻子离婚,跟第二任妻子结婚的复杂情节,他拿回家让柳晴鉴定真伪,柳晴很不情愿,说,我真不太清楚,再说,管人家的私事干什么?

弟子不知道他勾起了邵晓阳的回忆,见邵晓阳的凝重,使他会错意,马上说,我又说太多了。校长其实满不错的,水平高,霸气得很 。一次学校组织政治学习大会,我们学生党员也参加。党委书记很活跃,精神抖擞,难得风光嘛,平时哪里见得着她?她正侃侃而谈呢,校长突然站起身,从主席台边上走出去。我们都以为他是尿急,上完厕所马上回来,左等右等,硬是不露面,再也没有回来。书记的脸色极其难看,科学发展观讲不下去,科学发展老读成发展科学。

邵晓阳也是从柳晴那里听到过这个插曲,她是带着十分的钦敬讲的。她说,当官就是要有霸气。从柳晴那里,他还听到,校长在官场遭遇厚黑,被迫转换跑道,到大学打发日子。他不沉沦,虽然他们的大学不属221大学,全国排不上,在省会排第三。在小规模非正式场合,他给下属打气,说,时代不同了,老三有老三的精彩,我们做不成老大,不屑当老二,甘当老三,照样活出精彩来。他将大学打造成自己的王国:中层几乎全是他的人马,书记完全被架空。 校歌的歌词他填,校训的四个字他最后拍板。征询四字校训,他开过玩笑,说,如果大家不反对,我看“甘当老三”最合适。

弟子将邵晓阳从遐思中拉回来。他问,听过,老板你当时海归来我们学校,校长是三顾茅庐请来的。是吗?

邵晓阳淡淡地说,算是吧。

傍边的老夫妻一直竖着耳朵听,听到这里,老头说,你是海归呀,一定很有成就吧。我儿子做不到,在美国混得还行,容易满足,国内那末多机会也不动心。

邵晓阳微笑地点头。他不怪老夫妇讲错话。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小孩?有个成就,哪个父母不爱夸夸?换成自己的父母,跟人聊着,只要逮着机会,儿子的精彩故事得讲一遍。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婚而无后,的确是件遗憾的事,如果有个小孩,等自己上了年纪,跟别人吹吹,会是老年的一大乐事吧。柳晴不愿意有孩子,现在夫妻关系进入冰样的微妙期,生个小孩更不可能。

这时,空姐推出餐车,开始供应晚餐。弟子说,那我先回去啦。

邵晓阳希望他走。他需要安静。

5

到了洛杉矶机场,要过海关安检,他跟弟子暂时分开,他得排公民和永久居民的队。轮到他,一脸严肃的移民官说,你这次出去的时间有点长哟,超过五个月。我建议,你马上申请一个回美证件,下次还这样的话,我要考虑没收你的绿卡。

邵晓阳没有理他,只是笑笑。

移民官说,你不会放弃美国,对不对?

邵晓阳摇摇头。他脑中闪出一句成语,狡兔三窟。手里有中国护照,来去自由,还有美国绿卡,来去自由,不是挺好吗?绿卡不放弃是对的。

步出机场,他们等着接机的人。弟子抬头张望湛蓝辽阔的天空,深吸几口气,大声说,美国的空气这么好!

邵晓阳意识到,空气的确不错。他想起来,洛杉矶的空气质量在美国算糟糕的,跟国内比却好很多。他不禁苦笑。

到了洛杉矶加大,他和弟子马不停蹄地投入学术工作,忙碌且充实。弟子出场发言,开始很紧张,幻灯忘记及时切换,眼睛不知该看哪里合适。他主动站起来,给弟子送上一瓶饮用水,低声说,慢慢来。大家对我们的结果兴趣大着呢。弟子稳住阵脚,口齿利索,发挥正常。他很满意,这个弟子扶得起。

会中,有一个意外的收获。他遇到做过他博士论文委员会的一个教授。他们交流了彼此的近况。教授最近被中西部一所大学挖去,担任一个新成立的生命科学学院院长,拉到国家资助的几笔大项目。教授问,邵晓阳有没有兴趣去他的大学,他们学院急需已有建树的中生代。邵晓阳只好婉拒,说自己在中国很忙,无法两头兼顾。教授表示理解,但是,他还是给邵晓阳留了名片,说,将来有兴趣,只要还有空缺,我的门对你敞开。

弟子一直在傍边,好奇地问,美国也讲关系?一个这么好的位置,他说给就可以拿到?

邵晓阳说,差不多吧。基本的程序还是要走。

弟子羡慕地说,这可是一所牛校,最少排美国前二十名啊。

他没敢追问下去,问邵晓阳为什么不考虑?会上会下,弟子对邵晓阳照顾得更加殷勤。邵晓阳内心感慨,时代的确不同,现在做学生,书要读好,人要做好,殊不容易。当今的生活节奏和生存压力,适者生,不适者亡。

会后,还有几天自由支配的日子。这天是星期五,弟子给一个亲戚接走。亲戚问邵晓阳,要不要一起吃个饭,邵晓阳说不用。

他给周律师律师打个电话,正好在,约好当天见面。

大约七点半种,等到周律师的电话,他的人就在大堂。

周律师解释说,我一下班就往你这里赶。没办法,高速堵得厉害。

邵晓阳微笑以对,表示理解。周律师说,洛杉矶老堵车,好事坏事都可以拿来当借口。

他们就在西木区的一家美式餐馆吃饭。周律师预订在先,进去的时候,他们跟着招待,绕开一大堆等待的人,直接往里面走。

他们叙叙旧,交换过对当前一些热点事件的看法,不经意间,二个小时就过去了。邵晓阳萌生出一个冲动,想跟周律师讲讲自己的事情,听听他会有什么看法。为什么有这个冲动呢?可能跟餐馆的布局有关,可能跟餐馆播放的蓝调音乐有关,他本来并没有这个打算。最有可能的是,这件事非同小可,他憋了好些日子,他需要发泄。

他不能找父母发泄,老人听了,不知会急成什么样。跟哥姐发泄,迟早会传到父母耳里。表弟是发布消息的人,找他发泄也不对。表弟的建议,不外乎离婚,离了,表哥你这个条件,找谁找不到?还可以找一个想生孩子的女人,男人不怕老等等。这些建议不能说不好,但没有击中要害。他需要的,是离婚之外的想法。周律师在美国当律师,跟自己,跟自己的学校没有直接的交汇之处。对他敞开心怀,有点像在旅途遭遇陌生的旅伴,掏心掏肺之后,各奔东西,用不着忌讳。

他先开口,我有一个朋友,遇到一些头痛的事情,你听听看,有什么建议?

邵晓阳以第三人称,讲起所谓朋友的事。

周律师静静听着,几乎不插话,不分析不表态。他的自控能力,是当律师必备的素质吧?从他那里传来的声音,只有刀叉与瓷盘的相互撞击声。

听完,周律师问,你这个朋友的意思,离婚是一定的,他所考虑的,是要不要给校长和他的太太某种报复?

真是一语中的!

邵晓阳想想,说,算是吧。说出口的时候,他感觉体内的愤怒犹如即将爆发的火山,噗噗溅出暗红的岩浆,所产生的热量,灼人心肺。知道真相已有一些日子,他愤怒的烈度让自己大吃一惊。是的,他深受伤害,伤害挥之不去,前后思量的结果,是伤害在逐级加深。

周律师说,说起外遇,说起婚变,给人印象,都是男人的错。事实可能是这样,但不是全部事实,对吧?为什么有这个印象?可能跟女人善于诉苦有关。你发现没有,女人爱诉苦,往死里诉,非要诉得听者跟着哭为止。女人那么爱看悲惨的韩剧,跟她们的天性有关。男的呢?爱吹牛,往好里吹,跟一个女人外遇一次,非要说得是个万人迷为止。真的吃了亏,要么不说,要么说,没关系,站起来,还是一条好汉。

周律师举起叉子,来回转,说,来美国这么久,西餐吃过的次数数不清,用叉子就是不顺,还是用筷子好。

邵晓阳没有回答。他知道,周律师不是想讨论刀叉与筷子的关系。他是在思考,因为邵晓阳的困境给他出了难题,不是轻易可以回答的。

周律师开了口,还有,一说到海归,基本都是男人的故事。有妻儿的,妻子的一票朋友一定劝,千万不要放人,放了,就是老三介入,家破山河变色。很少有人想过,男人会变心,女人难道不变心?老婆会受伤害,老公难道金枪不入?就算男人更容易出事,那还是跟女人出事,不是跟外星人,从本质上讲,男女其实一样。

邵晓阳玩味周律师的高论,基本认同。可是,说这些道理,远水解不了近渴,似乎跟自己目前的处境无甚关系。

周律师话锋一转,说,你可以这么告诉你的朋友,这件事算了。

邵晓阳有些急,连问,算了?怎么算了?

周律师说,就是离婚,要是想再婚,认真找一个;要是不想,认真游戏一下人生,一个单身汉,有地位有钱,玩一玩有什么不可以?

邵晓阳问,那他们两个人呢?

周律师说,彻底忘掉他们两个人,忘不掉的话,想办法忘掉。底线是,你,哦。你的朋友,能拿他们怎么着?我们不谈道德,我们谈底线,就是说, 你,哦,你的朋友没有还击的合法手段,愤怒不能解决问题。台面上,你朋友唯一的机会,是在分割财产时玩几个小把戏,本来应该多给变成少给,然后痛快地骂几句。你的朋友考虑不会是这些吧?

邵晓阳摇摇头。

这时,一个电话进来。周律师按了免提,餐馆噪音大,他还是贴着耳朵听。听得出,对方是个年轻的男孩,具体内容听不太清楚。

周律师合上手机,说,一个富二代,从佛罗里达州打来的,刚下高速公路,被跟踪的公路警察逮住。这个孩子,上个月才出事,在马路上飙车,二十五迈的马路,他开六十迈。

邵晓阳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周律师说,我过去一个客户的儿子,后来,我跟客户成了朋友,跟你一样,一直保持联系。他儿子来美国留学,从读私立高中开始,前后有个四年吧,朋友拜托我关照。孩子挺聪明,就是读书不太灵光。我给朋友的建议是,不要太在乎儿子读书阶段的表现,这是他最不擅长的阶段,熬过去,拿到文凭,后面的人生可能比很多会读书的同辈强。我不是奉承我朋友,犯不着。孩子有他父亲的基因,将来真的会大有出息。

邵晓阳问,他父亲是干什么的?

周律师说,是个生意人,也可以说,不是生意人,说白了,是在黑道行走的人。

邵晓阳没有说话。律师算是法律的守护者,怎么可以跟黑道的人,就是最藐视法律的人交朋友?

周律师突然想起似的,说,对呀,你跟我朋友是老乡,他在你们市有生意。你回去有机会,跟他见个面,要不要交往看缘分。

他从手机里调出那个朋友的联络信息,说,他姓姚,姚伟力,貌似憨厚,内心非常强悍。

邵晓阳将信息输入自己的手机,心里做个记号,回去真的见见他。

说到姚伟力,周律师变得兴奋。他说,我们原来是律师客户之间的关系,出身成长背景差别很大,怎么会成为朋友呢?那年,我家的房子加盖一层楼,姚伟力当时在美国,跟我住同一个城市,他几乎天天来我家,说是能帮忙就帮忙,帮不上忙的话,可以监督一下建筑工人,不让他们偷懒。一次,他上楼帮着铺屋顶的瓦,上楼前,把手表和钻戒随手放下。工人走的时候,天都黑了,他想起手表和钻戒, 我当时下班,帮他到处找找不着。我想,会不会是哪个工人看到,顺手牵羊?想想不太可能,我找的包工头口碑很好,底下的人不会差。我说,会不会掉到我家院子的草坪里面?姚伟力看著一大片黑压压的草坪,为难地说,算了,明天再说吧。我把车开进草坪,大灯打开,一段一段地搜寻,真是运气,找了半个小时,真找到了。那颗钻戒,十几年前就值五十五万人民币。

邵晓阳跟着感慨。做人像周律师这样,是人都愿意交这种朋友。他猛地意识到,周律师怀旧,不仅仅是吹嘘交个黑道朋友吧?不至于。周律师的用意,是强调他们之间关系的不一般,要是邵晓阳找姚伟力的话,姚伟力定会大力帮忙。

周律师回到原话题,说,你朋友的遭遇,这种戏本,每天在中国,在美国,在全世界上演。不好意思,我想说得婉转一些,想来想去,只有这么说。这种事情,要么离婚,要么忍让,要么自己到外头找乐子,谁都不欠谁。三者都不选的话,你可以还手,一般是放过配偶,一日夫妻百日恩嘛。谁都不想放过的话,愿意走多远,可以走多远。

邵晓阳听出某种暗示,他马上抓住,问,还手的话,怎么还?

周律师说,我讲过,台面上,你的朋友几乎无牌可打。绕开台面呢?你的朋友可以想想办法,比如,回去见见我这个朋友。

话说到这个份上,邵晓阳不可能听不懂。找姚伟力,一个黑道上的人,找他帮忙,他要是打打杀杀,弄不好的话,不是自寻麻烦吗?

看到邵晓阳脸上的犹豫,周律师说,不要误解我的意思。对你这个朋友,上上选是忘掉,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我们扯远了点,是你的朋友似乎不想就此忘掉。可是,台面上并没有理想的选项。怎么办呢?找遍世界上难道没有办法?所以,我提了一个建议,算是下下选,选不选就是你朋友的决定啰。

邵晓阳陷入沉思。他不想急着表态。他对黑道不能不忌讳。从小到大,对黑道,他听到的都是负面报道。黑道等于坏蛋,似乎是不可讨论的结论,就像太阳从东方升起,这是事实,谁要是说,我不同意,太阳不是从东方升起,我要跟你讨论,那个谁一定会当成神经病。

周律师加点了甜点,他先尝一口,问邵晓阳,吃得惯吗?

邵晓阳说,太甜。

周律师推开盛甜点的小杯,说,你说得不错,是太甜,跟我以前吃的不一样,肯定换师傅了。

他用餐巾小心地擦嘴角,擦完,漫不经心地问,你看过《教父》这部小说吗?

邵晓阳答道,看过,电影也看过,三部曲都看过。小说和电影都好看,很不容易。

周律师说,确实难得。在美国文学史上,它有一席之地,是第一部成功的黑社会小说,写得有声有色。在美国社会史上,它也有一席之地,它将黑社会人性化,甚至美化。读过小说,看过电影的人,恐怕喜欢科里昂老人,喜欢接班的儿子迈克的人占相当多数。有人会说,不是黑社会本身有多么可爱,是作家普佐会编故事,靠他的神来之笔,让你哭不能不哭,让你笑不能不笑。我倒是想问,如果真实的黑社会,起码由科里昂掌控的黑社会确实如此呢?

周律师望着邵晓阳,邵晓阳答不出。他没有想这么深。他读小说,是熬一个通宵读完的,故事的确吸引人,仅此而已。好看的小说还有很多,读过,不再回头。当时,他感兴趣的不是文学,现在更不是。他记不清最后读过的小说是什么时候,叫什么名儿。

周律师说,小说里讲到的,有一些国家不想管,或是不能管的事情,事情本身的不公平不合理无庸置疑,但是,受害人无力自己解决,找国家却解决不了,受伤害的人怎么办?上教堂,面对主,诉说一番,心灵平静了,扫尽恶气,舔干伤口,盼望明天是个崭新的开始?问题是,受害人要是不想咽下恶气,伤口难以舔干净,问题不解决,明天更糟糕怎么办?这个,就是黑社会能够存在的现实土壤。受害人找到黑社会,问题得到解决,可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两下相权,好处更大。

邵晓阳评论道,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周律师说,与虎谋皮,风险大,足以吓退相当数量的人,面对不公平,只能忘掉。对剩下的不甘屈服的人,与虎谋皮有风险,总比国家社会不管,无皮可谋强。他们愿意承担风险,跟《教父》这本小说里说的一样,两下相权,他们觉得好处更大。

邵晓阳想,自己面对的是同一个难题。男女私情的事情,国家再也无力管治,从国家的角度,就是让受害人好自为之,受害人能怎样?开枪杀人,拿刀砍人?不行,这时国家法律将毫不犹豫地插手,受惩罚的是原来的受害人。

妈的,多么的不公平!

周律师说,其实,你朋友这类的事情,国家应该管,比如通过一项通奸法,严惩肇事者。我是从事法律工作的,用“通奸”两个字都让人笑话,现在是何年何月,谈什么通奸?为什么国家要管?因为通奸影响到家庭稳定,通奸不产生痛楚的后果,证明道德的约束力严重弱化,家庭大面积解体是迟早的事,家庭解体,国家赖以支撑的社会根基动摇,国家崩溃也是迟早的事,那时候,再多的物质辉煌顶什么用?

周律师的高论有些偏离邵晓阳的思路。他脑海中萦绕的是,是与虎谋皮,还是无皮可谋,他愿意接受哪一个选项?

出门的时候,周律师似乎随意地说,你的朋友比我运气。

邵晓阳听不明白,眼带疑问。

周律师的手搭着他的肩膀,说,咱们边走边聊。

周律师说,我自己遭遇过你朋友一模一样的变故,错不在我。我毫无办法。分割财产的时候我前妻还一点没吃亏。在美国,我改变不了命运,认识黑道认识红道都一样,救不了我。中国还处在转型阶段,天天在变化,一切还有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讲,你的朋友碰上了好时代,要善加利用,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哪。请给你朋友转达我的意见。我很想知道最后的结果,他要是能出口气,我的心里多少会好受一些。知道吗,我们这些倒楣的男人像中国男子足球队,总是吃零蛋。我希望,有人能进一个球,至少一个球。

6

回国后,他忙,柳晴也忙,两人的关系维持不冷不热的状态。

一天,在大学高层行走的一个熟人打电话,告诉邵晓阳一个消息,说邵晓阳要进官场,当领导了,位置是科技处的副处长,主持工作。

听出邵晓阳并不激动,熟人再爆料,你是夫妻比翼齐飞,你升了,你爱人升得更高,前一阵子就传,她要提校长助理,这次敲定了,提两个,她是其中一个。过两天公示就会贴出来。好家伙,夫妻两个同时提拔,我们大学邵家的占了半壁江山,你老兄要请双份客。

对柳晴的提拔,他们关系正常的时候,他已经听到一些风声,现在确定,他不惊讶。对自己居然被上层看中,他不能不感到惊讶。难道这是对自己的某种补偿?还是送一口肥肉过来,免得自己象狗一样汪汪狂吠?

他说,请客当然要请,不过,我还是喜欢搞研究,脱离研究,搞行政工作,我不擅长,真的不太喜欢。

熟人说,瞧你说的。教授跟处长,含金量差多少我帮你算一算:等于大于幼儿园跟博士后的差别。你知道,多少教授研究员巴望弄个一官半职?不夸张跟你讲,要是我听到提拔,我立马放下手里的烧杯,来个百米冲刺,赶紧把位子坐热。

邵晓阳无话可说,说下去,熟人一定以为自己矫情。他是好意,用不着得罪他。

公示正式贴出来,祝贺的电话蜂拥而至。柳晴提议出去找个地方好好庆祝,邵晓阳推辞,说公示还没有结束,万一中间出个纰漏,官当不成,那不是找笑话吗?

当晚,柳晴主动示好,将他撩拨得性起。他们没有采取安全措施。邵晓阳记得她的来经周期,今夜属于绝对安全期。他的动作快,像是赶路吃快餐,不吃不行,滋味嘛谈不上。柳晴显出如释重负,他的理解,她像是还了一个债。压着她身体的时候,他冒出几分对自己的怜悯。他被人夺妻,还得装着一切ok。怜悯之后,他继而对自己恼恨。明明她身在曹营心在汉,为什么不回绝她?这不是跟另一个男人共妻吗?如果这样维持下去,自己成什么人了?这时,他切身体会到,夫妻之间的关系太复杂,卧房的门一关,窗帘一拉,挡在外面的人是无法想像,无法理解的。

公示期安全度过。邵晓阳走马上任,下面连一个副处长同六个工作人员。科研处的工作环境远比他的实验室好,仅备配的电脑一项,全是原装的苹果机。在他的试验室,只有他有一台进口电脑,其它的都是联想的产品,经常当机,很影响工作效率。

坐在他二十平米的处长办公室,手端一杯下属冲好的溧阳新茶,面对一张硕大的办公桌,不远处可以看见假山上的红色小亭。底下的人对他毕恭毕敬,进出他的办公室都是轻手轻脚。 手里才握有这么一点小小权力,他的脑袋止不住地轻飘。权力是鸦片,权力是男人的春药,此话一点不假。

他的处长宝座尚未坐暖,他得应付一个个会议,三天两头出差。底下的人说,新头上任带来新气象,到处充满生气。他私下打听,得知他外出公差的次数比刚退休的处座多出几倍。他敏锐地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联想开来,柳晴对他经常外出显出超乎异常的鼓励。 他的直觉,可能就是柳晴的献身,他才坐到眼前的位置。这个位置却是个虚位,让他不得不在外头奔忙,给有心人腾出更多的活动空间。

如果他的猜测准确,对他,是起反作用,他们拉不住他,反而将他推得更远。

中秋节到了,校长办公室邀请处长以上干部参加一个聚餐会。邵晓阳和柳晴都要出席。他们的出现,引起会场一阵骚动,许多人走过来,向他们祝贺,说学校出了一对金童玉女,能文能武,前途不可限量。男性的眼睛止不住在柳晴的身上盘旋。她着一袭黑色长裙,胸部开口低,身上喷了高档的香水。换作前些日子,对如此袒露的衣装,他会加以阻拦,会说,我们毕竟是学者,就算挂个一官半职,还是大学里的头头,管娃娃们的,用得着跟演艺圈的人学吗?现在,他懒得开口。

大家分桌坐好,互相热烈交谈,眼睛却时不时瞟向主桌,等着校长露面。从上次获知柳晴红杏出墙,邵晓阳一直没有机会跟校长一对一碰面,避免了不可预知的冲突。他心里冷笑,一个校长,算多大的官,何必摆这个派头?

校长终于登场,满面春风,握拳向各位致意。待他坐定,常务副校长请校长讲话,校长拿起话筒,连连道歉,说,我就随便讲几句。他的随便几句,前后还是讲了几分钟。邵晓阳注意到,柳晴身子前倾,听得十分专注,手里端的水杯嘴唇碰都未碰。

酒过几巡,校长挨桌敬酒。走到邵晓阳这一桌,大家都站着,校长跟柳晴随意一碰,眼睛却望着邵晓阳。他跟邵晓阳碰杯之后,身子前移, 戳到邵晓阳跟前,如此之近,就像两个拳击手开打之前的胸撞胸。

校长面带笑意,如同耳语般地说,好好干,有成绩就有位置,只要我还是校长,说话是算数的。说完,身体后移,极快地撩了柳晴一眼,转身往下一桌走。

邵晓阳僵立着,直到柳晴拉他,说,坐下呀,还站着干什么?

柳晴拿出一副想说体己话的架势,邵晓阳只需看一眼,一眼看穿她的敷衍。

邵晓阳坐下来。他深感震惊。

从美国回来,他一直犹豫不决,要不要找找姚伟力。他思前想后,倾向不找。以恶制恶不是好办法,弄不好自己陷入泥潭。校长这么往前一站,看似面带微笑,实际上侵犯属于自己的合理空间,逼得太近,就是挑衅。此刻,邵晓阳想,我只好走这条路了。

如此重大的抉择只在一念之间。他没有被逼良为娼的悲愤,他有着立刻实施的跃跃欲试。如果说,前几天的思路象被云雾笼罩的沟壑,现在,云开雾散,景致若空山新雨后,清晰如许。

他给姚伟力打电话。简单介绍之后,姚伟力说,他正好要来省城,一起在“独一家”吃个便饭如何?

 “独一家”,是专营海鲜的高档餐馆。本省不靠海,海鲜来自沿海省份,不贵说不过去。他去过一次,参加省委统战部组织的专家座谈会,会后吃个便饭。吃过之后,他觉得“便饭“一说真是天大的误称。他以为,这里是公款吃喝,是富豪们常来之处,与自己关系不大。

他想,姚伟力的口气足,去“独一家”算是吃便饭。今天有事相求,再贵也得抗下来。所以,他爽快地说,好,我在那里等你。

餐馆门前,人来车往,很有人气。身着清凉,长相清丽的带位小姐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订过位了?

看到这么多人,他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忘记了先订个位?没想到,这里自己消费不起,消费得起的人多着呢。

见他没说话,带位小姐说,等一下,请问您贵姓?

邵晓阳说,姓邵。

小姐说,邵先生是吧?您的姓很特别,一定是您。包房已经订好了,在三楼,3388房间。她作了一个请的手势,站在身后一个更年轻的女孩闪出来,说,请跟我来。

进了3388包房,看见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中年男性,剃寸头,双手压膝而坐。邵晓阳一怔,来得这么快?

他快步上前,伸出双手,说,姚老板,不好意思,来晚了。

那个男子站起身,摆手道,我不是,我是姚老板的司机。他在上厕所。

正好,姚伟力从洗手间出来。他四十开外,带一副金丝眼镜,五短身材,敦实敦实的。邵晓阳又伸出双手,姚伟力憨厚一笑,说,来了?他的手宽厚有力,象老虎钳子一样。

包间的桌子是标准圆桌,坐得下十几个人。姚伟力不客气,在主位坐定,对邵晓阳招呼道,来,坐这儿。邵晓阳坐到他旁边。

包间配了两个招待。邵晓阳扬起手,对招待说,服务员,点菜。

司机说,点过了。

邵晓阳一怔,扭头看着姚伟力。姚伟力憨厚一笑,说,点菜我们比你懂一些,你不要再麻烦了。

菜一会儿就上来了,是招待从附设的升降机上一样样取过来的。司机给两人斟酒,一边介绍说,法国葡萄酒,最近时兴呢。邵晓阳说,还是我来,姚伟力按住他,说,这个让他做,你不要管。

邵晓阳有些不安,搞不清自己算主人还是客人。

喝过几巡,邵晓阳尽量找话,姚伟力简单对付。司机的菜吃得少,酒基本不碰,一劲儿抽烟,空着的手得闲就压在膝盖,或是撸寸头。

邵晓阳发现,姚伟力不是健谈的人,一副憨厚的长相,目光缺乏锐利,很难想象他能在黑道称大。邵晓阳提醒自己,千万不可以貌看人。再说,黑道老大该长什么样子呢?

他们聊得不多,姚伟力还是感慨道,跟你们会读书会写书的人聊聊,真的长学问。我那个儿子,不好好念书,花那么多钱送到美国,不是周律师帮大忙,经常敲打敲打,真不知道会混成什么样子。每次见到儿子,我就训他,不要跟你老爸学,将来没有前途的。

他看着司机,说,我们天天打交道的那票人,除了谈钱,就是谈女人,不说话的时候,就是喝醉酒睡觉的时候。总是那样,天天不变,没意思,对不对?

司机掐灭烟头,点点头,给两人续杯。

姚伟力的眼睛盯着酒杯,看续得差不多,他压压手,似乎随意地问,邵教授,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

就这一招一式,邵晓阳意识到,姚伟力绝不是等闲之辈。自己既然想通了,既然走到这一步,有话直说,不必绕圈子。凭感觉,姚伟力是埋头做事的人,不会对长篇大论赶兴趣。

邵晓阳端起杯子,说,的确有些麻烦事。我先干为敬。

他一口喝光,司机又续回。

姚伟力说,不客气。能帮就帮,帮不上的话,我再想办法。

邵晓阳正欲开口,忍不住看了一眼司机。姚伟力说,尽管讲。他以前是干武警的,犯了警纪退下来。是个人才,多少人跟我抢呵。

邵晓阳开始讲,不用第三人称,直接说自己。姚伟力几乎不带表情,眼睛微眯,似乎不在状态中。司机坚守他的角色,看不出对席间的话题是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

听完,姚伟力只问了一句,想通了?

邵晓阳坚定地点头,然后等着他的意见。姚伟力憨厚一笑,指指邵晓阳的酒杯,我们先喝酒。

邵晓阳又是一饮而尽。

姚伟力卸下金丝眼镜,对着镜片呵气,用餐巾布擦净。他对邵晓阳说,我们不经常来省会,你熟,带我们出去转转?说完,他站起来。

邵晓阳跟着立身,说,没问题。等我一下,我先结个帐。

司机说,不用,我们签过单了。

邵晓阳看着姚伟力,说,这怎么可以?该我请客呀,是我有事找你帮忙,怎么着让我表示一下。

姚伟力面带微笑,邵晓阳刚说完,他说,小事小事。我们走吧?

姚伟力的车是一辆崭新的宝马,人一坐定,车里的大小灯齐亮。车刷刷急驶,以司机的纯熟,他对省会的大街小巷熟得很,所谓“带我们转转”不过是个客套。邵晓阳该讲的都讲了,也不想再找什么闲聊的话题。姚伟力会给他一个答复。他等着答复。

车驶过新开通的大桥,从省道下来,拐入一条粗糙的碎石小路。车颠簸一阵后,停下来,面对着另一座大桥的腹部。大桥为铁路专用,隔个十几分钟半个小时,一列火车呼啸而过。

邵晓阳感觉有些恍惚,有些不真实。此时此地此景,跟电影小说一般充满戏剧性,自己是在演电影写小说?想想,天下多少夫妻反目,夫妻分离,能像自己,约到黑道老大,密谋反击的人能有几个?不是电影小说胜似电影小说。

姚伟力丢下一句话,说,你们谈,我去抽根烟。

邵晓阳跟着司机靠着车身,姚伟力一个人踱到几十米外的路头,蹲下来,畅快地大抽特抽,烟头的红光在暗夜中诡秘地一明一灭。

司机说,我有两个办法,你考虑选一个。

邵晓阳屏息听着。

司机掉转头,抬头张望大桥。又一列火车驶过,轰隆轰隆。火车车厢带窗口,星星点点的,显然是一列客车。

火车过后,司机直视黑黝黝的远处,接着说,第一个办法,只动男的,让他吃点苦头。我们不会突然动手,这个用意太明显,他很可能会想到你。姚老板在省里开了好几家夜总会,有挂靠酒店的,有挂靠度假村的,档次都算可以,他总会找一家玩。我们找个理由让他发火,打了,他只能怪我们。完了,他胆子会变小,怕惹麻烦,会甩掉情人。

邵晓阳觉得方案不错,不过,校长要是不去呢?他讲了自己的疑问。

司机不假思索地说,一定会。跟姚老板这么些年,别的人我不好说,当官的我一看一个准,要不我们靠什么吃饭?有事没事,他们喜欢在这些地方混。就算自己不想去,别人会请,一次不行请两次,请到点头为止。

邵晓阳默然。

司机说,第二个办法,两个都动。不动手,来文的。我们会找一个女的,接近校长,校长上钩后,我们录上几盘带子,先要校长拿钱换,不换的话,送给情人看,想办法送给有关部门看,保准拆散。

不伤皮肉,还能棒打鸳鸯,岂不是更好的方案?

邵晓阳还没有表态,司机说,有一点,你要千万想好。第二个方案出台,女的怎么反应不好说。这种私情,男女陷得深,搞不好,女的会发疯。

一阵风吹来,夹带寒气,邵晓阳不由得缩一下脖子。柳晴会如何反应?他真估计不出。如果反应剧烈,会怎么个剧烈法?他邵晓阳是不是走太远?男女偷情,至于招致这么猛烈的反击?这么说吧,司机要是建议,把两个狗男女一刀结果算了,他会举双手反对。再怎样,不至于要他们以命相抵。到底以什么相抵呢?

他含一口胸,轻叹一口气。他说,那,我们走第一方案吧。

司机说,好,就这么说定。给我们两个礼拜操作。我们不会再能你联系,我们做了什么,到时你会知道。

他跑步过去,招呼姚伟力回来。看到姚伟力,邵晓阳抓紧时间,连忙问,我们有事说事,你帮我的忙,我欠你的,我该怎么还?

姚伟力深望他一眼,说,不客气。我这个人就是好交个朋友,人在江湖行走,还有怕朋友多的?

邵晓阳还想说什么,姚伟力按住他的手,听我的。将来,说不定有事会请你帮忙。

这等交易,代价不小,邵晓阳准备出血,姚伟力却要免单,邵晓阳不知该不该高兴。姚伟力说在江湖行走,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邵晓阳一脚踩入带黑色的江湖,是自己的选择,怎么办?同样是身不由己。与虎谋皮也罢,与狼共舞也罢,后果,他只能认。

7

邵晓阳竭力披上一切照旧的外衣,学校里的事兢兢业业,回到家里,跟柳晴不咸不淡地周旋。心里头却是难以平静 。他觉得自己多长了一双眼睛,多生了一颗脑袋,24小时处在高度戒备、高速运转的状态。

他在等待,像是等待一颗即将插入自己身体部位的针头。不同的是,针扎下去,就是痛,不过几秒钟。现在的等待,却是以日以夜计算,可能发生又不知何时发生,针尖始终在眼前晃悠,人不可能不紧张。

他知道,再坐立不安,他不能跟姚伟力联络。他们之间的约定见不得阳光,签不得合同,姚伟力不欠他一丁半点。他只能充分信任,如果姚伟力耍花腔,他无可奈何。

与姚伟力见面后的第二个星期三,邵晓阳和柳晴一起参加一项外事活动。新西兰的一所大学派遣了一个小型代表团,目的是跟大学完善校际关系,希望招揽更多的中国留学生。

校长跟大家一起等新西兰客人。他面色无异,却不像往常一样跟人谈笑风生。仔细观察的话,可以看出,校长存有心思,对着手中茶杯发呆的时间过长。柳晴看出苗头不对。她端着记录本,装着跟他汇报工作的样子,弯腰立在校长傍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校长一劲摇头,努力着笑出来,笑意稍纵即逝。

柳晴无奈,回到自己座位。校长站起来,身体一个趔趄,险些栽倒,手撞到茶几,将杯子带倒,摔到水磨大理石地上,砰地一声裂碎声。

一男一女两个服务员赶忙出来清理。他们的训练不够,或者,处理类似事件的经验不足,清理弄出来的声音比刚才杯子裂碎的声音还大。校长颓然陷在沙发上,面色极其难看。柳晴看不下去,走过去,对着服务员嚷嚷,你们小点声好不好?这点小事做得这么毛糙?

服务员不搭理她,手脚倒是变得小心些。

新西兰外宾到了,一行六人,有校长、副校长,还有一位新籍华人,头衔是校长助理,显得很活跃。校长有些艰难地站着,跟客人一一握手。以前,碰上类似的场合,校长喜欢介绍柳晴或者邵晓阳是美国海归。这次,他绝口不提。寒暄过后,他做个手势,请大家到会议室就座。

会议室装潢豪华,一长溜真皮黑沙发,正对门的墙中央挂了一幅临摹《江山如此多娇》的山水画,整体气派程度迫近人民大会堂。宾主相对坐定后,校长用英文致欢迎词,大学的翻译不解地问柳晴,校长的话要不要翻成中文?在坐的中方,两个副校长的英文不够好,可能听不懂。校长不耐烦地用中文说,不用翻了,就几句套话,翻不翻无所谓。

这种场合,当着客人的面对下属耍态度,显得缺乏涵养,对校长来说,算是失常,严重的失常。新西兰客人面带微笑,观看眼前的小插曲。他们有求于中方,不微笑以对又能干什么?

会谈进入正题。校长改用中文讲话。他恢复常态,完整呈现出强势领导的做派。柳晴像是法庭的速记员,手不闲着,一直刷刷笔录。新西兰的校长也不含糊,话多,句子长,中方的翻译翻得很吃力。对方的新籍华人主动帮忙,修正了几处关键表述。

邵晓阳刚海归一段时间,参加过几次外事活动,对学校的翻译很不满意,真想当场纠正。柳晴事后对他说,千万别冲动。翻译不行,是他不行,国际处不行,你要是插一杠子,别人当你是显摆。校长能讲英文,那是领导人有水平,你英文再好,是应该的。

邵晓阳现在对翻译的表现全无兴趣,更谈不上要出面纠正。他时而做凝思状,时而埋头在面前的笔记本上涂点什么。他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的拐角处,与校长成小斜角。他尽量避免直视校长,不得已,扫一眼,迅速调开。校长身体移动艰难,脾气暴躁,他几乎可以断定,姚伟力的人出手了,校长受了皮肉苦。

单从外观不太容易看出来,要受伤的话,伤处被衣物遮盖,中的就是所谓暗伤,暗伤更伤人,谁都知道。校长可以找个理由推掉今天的应酬,他坚持来,是要显示他的硬朗?还是认定,在场的人不可能知道内情?就是说,他吃了哑巴亏,帐算在场外的人身上。

邵晓阳端起饮用水瓶,正要喝,恰好与校长对视,他也是一瓶在手。校长睁一睁眼睛,睁不出往日的霸气,马上垂下,高举水瓶,挡住双眼。就算校长不怀疑在坐的人,他面对邵晓阳还是心虚。心虚来自他的偷情,来自他今天难以掩饰的窘态。

邵晓阳不能刻意观察柳晴。他们之间隔三个人,她紧挨着翻译。他把不准她心里在想什么。有一点错不了,她的心思不完全放在正在进行的交谈上,对校长身体的不对,对校长今天的失态,她有她的猜测,有她的担心。然后,他们会找个机会,头挨头沙盘演习,试着推导出真凶。或者,校长根本不会对她讲真话,随便编个理由,打高尔夫摔倒啦,冲凉时滑倒啦,等等。如果校长不讲真话,柳晴坚信有别的理由,他们的关系将笼罩阴影。然后呢?然后校长跟柳晴分手?然后柳晴回心转意,重拾跟邵晓阳的夫妻情?

邵晓阳压着记录本的手哆嗦了一下。跟柳晴恢复旧情?不可能!然后,跟她离婚,从此将这个女人从心中抹去?

会谈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结束。我方承诺,将加大宣传新西兰大学的力度,新西兰大学将加快设立孔子学院的进程,师资主要来自我方。

客人走后,校长站在会议室门边,高声质问翻译,是谁把你介绍来的?你到底是不是学英文专业的? 你这样的水平当什么翻译?翻一句,错半句,错得离谱。

翻译是个年轻女孩,她辨称,我学的是美式英文,他们新西兰人的口音重,一下适应不过来。

校长破口大骂,什么混账逻辑?!怪人家口音重。你是中国人,广东人讲中文有没有口音?你能说听不懂?要他们换个北京人过来?温州人讲中文有没有口音?你能说听不懂?要他们换北京人讲?年纪不大,明明是英文不过关,承认了会死呀?态度谦虚一点,承认自己水平不够,我可以叫人送你去培训培训,费用学校全包。不行还嘴硬,我可以叫你滚蛋!

翻译的眼泪滚出来,她想说什么,嘴唇直哆嗦。柳晴出面圆场,对翻译说,今天辛苦了,先回处里休息,从明天开始,好好加强业务学习,扎扎实实,重新出发。

两位副校长这时出面,半拖着将校长架出会议室。说是副校长,他们在大学受校长强势压着,平时像是隐形人。这时候,邵晓阳看到了校长的后脑勺,在颈脖处,有一块约一公分长的新鲜瘀伤。校长始终梗着脖子,要是扭动的话,可能会拉到伤处。难怪,跟外宾会谈的时候,他老觉得校长头部的动作显得僵硬。

邵晓阳在旁边陪站一会儿,看看没他的事,对一个主管副校长说先走。他乘电梯上六楼,回他的处室。

电梯是新装的,散发出金属和油脂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他望着跳闪的楼层指示灯,既无狂喜,也无悲哀,平静得很。他登场了,台词念过了,拉开一出好戏的序幕,下面的编剧兼演员是校长和柳晴,他们愿意推出一幕戏还是多幕戏,决定权在他们。邵晓阳不确定最终将如何落幕,“精彩”一定免不了。

回家吃饭,柳晴开始还沉得住气,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小保姆闲扯。小保姆最近嗅出主人家的不睦,她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女主人这边,对邵晓阳表露不恭。即使这样,她同时选择了成熟,对女主人讲的趣闻不再夸张地傻笑,她矜持起来,更多地微笑以对。一个人忙家务的时候,她的歌声渐少,取而代之的,是闷头做事。邵晓阳有预感,小保姆迟早会辞工。小保姆不够聪明,但份内的事做起来游刃有余,换个好东家轻而易举。家破,家丁当然不再恋栈,他们要寻找新的栖息之地,要继续自己的生活。

小保姆将碗筷收拾进厨房,最近形成的模式不变,闷声干活。柳晴给自己泡了一杯茶,问邵晓阳,要不要来一杯?邵晓阳摇摇头。柳晴用盖缘轻划飘浮的茶叶,试喝一口,自语道,太烫了。她放下杯子,双眼盯着茶杯说,我听说,校长给人打了,打得很重。

邵晓阳哦了一声,转而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轻描淡写,过于缺乏感情色彩,追问,给人打了?谁打了?为什么?看不出来呀。

柳晴抬起眼睛,盯着邵晓阳,说,校长陪国外回来的同学去一家近郊的度假村,唱了几首歌,点了几个果盘,消费的单子开出来,比杀人还狠。校长请他们解释,没说几句,两个保安直冲过来,殴打校长……

她的声音飘起,讲不下去。小保姆站在一旁,听得发呆,手在围裙上乱搓一气。她认识校长,校长去年来家里吃过饭,夸她的剁椒鱼头做得特别好吃,说以后不做保姆的话,可以在大学边开个小餐馆,保准火爆。

邵晓阳问,就这么白打了?

柳晴说,校长和同学很强硬,说除非被打死,他们要讨个说法。校长被打得厉害,他同学看不下去,点明了校长的身份。这时,度假村的总经理跑过来来,问明情况,一再道歉,当场把两个保安炒掉,校长的所有消费免单。

邵晓阳没有再问,再问,就会过于虚伪。他自己痛恨过于虚伪的人。

柳晴的脸先涨红,她的怒火喷薄而出。她尖声骂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后头一定有猫腻。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躲在后头指使干的。不管是哪个王八蛋,他跑不掉。别搞错了,中国还是共产党的天下,校长是省管干部,正厅级,哪里能被白打?

邵晓阳问一句,那,校长报案了?

柳晴愣怔一下,又用盖缘划茶叶。她说,这个我不知道。就算他不报案,他是什么人,他的关系网有多大,要是查出来谁指使的话,他不得整死那些个王八蛋?

柳晴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水,噙住又吐回,再喝一口,又吐回。

邵晓阳沉默着。看在他眼里的,是柳晴的极端愤怒,是她急于报复、无情报复的心态。平白受感情的一波波冲击,他先经历过,现在轮到柳晴,他们夫妻俩在这方面算打了个平手。

柳晴好像自言自语道,真是的,又不要自己掏钱,身上有贵宾卡,完了签个字就行,跟他们吵什么架?火气那么大?同学也不懂事,进那种场所,谁会亮出真实身份?

她的口气,是恨铁不成钢,是关系亲密的人之间才用的口气。她忘记了,世界上关系最亲密的人正坐在她跟前。不对,是曾经最亲密的人。

半夜里,邵晓阳醒过来。他感到床在轻微抖动。他醒过神,听到柳晴的啜泣。他没有动掸,没有关怀一下的意思。他不动心。

法律上,她还是自己的妻子,所以他们还睡在一张床上,但她不再是自己的女人,心系饱受皮肉之苦的校长,尽管睡在身边,对邵晓阳而言,不过是一个陌生的人体,咫尺超过天涯。

这个区别很重要。他想,古人哲人真的伟大,此时此刻,除了“咫尺天涯”,还能有更好的字眼吗?

就是这张床,他们睡在一起的日子应该是屈指可数吧。夫妻一场,说是前世五百年修得的缘,结局竟是这样?!

他的心无比的痛,几乎接近就此罢手的关口。

但是,他有预感,这件事还没完。校长和柳晴还会有下一步动作,怀疑到自己头上不是没有可能。他要等,出于好奇,出于自己的好斗。

一场戏演到半场就谢幕,起码对不起观众。

8

校长和柳晴没有任何举动。姚伟力那边也没有了消息。

邵晓阳出了几趟差,无论人在大学还是在旅途,他紧张等待,像是盼望一样,希望发生个什么事。他希望,该发生的集中发生,然后,他再考虑自己下面的人生。啥事不发生,他觉得自己犹如被晾在半空,不上不下,滋味挺不好受。

不平常的事终于发生,而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刚开始,他并未多想,因为,他本来已失去对柳晴作为爱妻的关照,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各有心思,可以说视若不见。

柳晴开始呕吐,吃几口饭,一下从椅子上弹起,冲进进洗手间。次数频繁之后,邵晓阳想到了原因。

柳晴比自己小两岁,刚过三十九岁。毋庸置疑,她怀孕了。毋庸置疑,父亲不是他邵晓阳。

他了解柳晴的生理周期,不必刻意强记,他轻易可以推出她的不安全期。事发之后,他们的确有过一次性交,就一次,他们升官公示结束的那一天。他们没有采取安全措施,柳晴没有要求,他不在乎,他确定,她处在安全期。

她的怀孕,只能是校长的种。她主动找他性交,不过是设立一个圈套,粗心一点的话,真有人记不清。她可能还有一个盘算,他跟校长的相貌体态接近,真有孩子呱呱落地,慢慢长大,一般人还是会认为,孩子是他的种。

可是,她打错了算盘。他记得清她的周期,可能比她本人还记得清。

既然她的怀孕如此明显,他不得不有所表达,真正的用意,是加以确认。

他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她的脸沱红,眼睛放光。小保姆低头吃饭,耳朵象兔子一样竖起。

她说,还没有找医生。我想,是吧。

他想问,是我的吗?他吞下这个问句。那会太残酷!

他换了一个问句,我们不是说好了,你不要孩子吗?

柳晴伸筷子夹豆腐,豆腐太滑,她夹几次夹不着。在他们恩爱的时候,她根本用不着这么努力,邵晓阳会将豆腐勺给他。他现在忘了,不用心了。

小保姆看不下去,她将盛豆腐的盘子送到柳晴跟前,让她用筷子扒入饭碗。小保姆放下盘子的时候,不加掩饰地白了邵晓阳几眼。

柳晴说,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要一个孩子,以后我们有个依靠。我这个岁数,或许是最后一班车,我想,还是先上去吧,将来怎么样再说。没来得及跟你商量,我想,你能理解。

她抬起眼,眼中的内容无比复杂。分解一下,有幸福,有憧憬,有不安,有不在乎。

就是这个女人,在自己准备好,体力智力处在最佳状态,翘首以盼邵家后代的时候,不断打消他为父的念头,不断对他说,生孩子如何如何不好,邵晓阳被迫接受,再使出浑身解数,说服老眼望穿、盼望孙儿的父母,说姐哥给邵家留有后代,少一个没什么关系。老人多么失望,却被迫接受。

还在得州的时候,他们有过一次性交,她处在不安全期,他们用避孕套。他那次排得特别多,套子灌得满满的。他举起套子,戏谑道,可惜了可惜,要不,一定是个精壮的好儿男。就是这个女人,听罢用力蹬他一脚,说,快拿开,恶心死了。

如果柳晴怀的是自己的种,他的所有怨恨可能一笔勾销,为了这个未知的孩子,他的肚量说不定可以无限扩展,容下所有难容之事。如果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如果没有校长这档子事,他百分之两百会激动得一跃跳起,给爱妻无数的亲吻,给爱妻无尽的呵护,给爱妻无穷的感激。

可是,这个孩子跟自己毫无关系。就象一首老歌唱的那样,也许,没有也许。

他接着问,也可以拿掉哇。

她没吭声,小保姆看他的眼睛射出凶光。

柳晴说,还是不要吧。我想要,就算想拿,我的命说不上要搭上。想通了,你也不会答应拿掉的。孩子生下来,带小孩不会有问题,我家的人多着呢,你家也可以帮忙呀。

邵晓阳明白,这是不可更改的。

他感到冲动,那么难以遏制,想站起来,破口大骂,要是柳晴还嘴,小保姆帮腔,他一块痛骂,然后摔门而出,然后提出离婚,然后……

然后,他挤出两个字,行呐。

柳晴显然松了一口气,主动对小保姆说,今天的豆腐烧得好,就是辣了一点,以后做菜,要尽量清淡,盐哪,辣椒哇,能少放就少放。

邵晓阳的反应恐怕在她的预料之中。她自以为完全把准了他蔫蔫的禀性,不是吗?她一步步走远,果然是捷报频传。她认定,你不行,就是不行,行也不行。她这样想,有她的自信,也有随大流的思维惯性。多少夫妻认为,我们同床共枕多少多少年,别人不了解,对你还不解?但是,多少夫妻面对惊变时发出哀叹,万万想不到,我们夫妻这么多年,他/她原来是这么/那么一个人……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寻常看不见,只是没有直逼人性的形势。

邵晓阳想,柳晴对自己性格的认识,来自于他们两人风平浪静的生活,大部分准确,却不是全部。她出轨所激起的巨浪将他击倒的同时,一个真正完整的他才被逼出场,有些特质,比如他的冷静,他的冷血,不要说她,连自己想着都吃惊,她怎么可以完全预见?她想不到的是,她的判断严重失准,校长付出代价,她自己还得付出更高的代价。

第二天,他给姚伟力打了个电话。简单寒暄过后,他说,我跟司机上次闲聊,聊到我这事有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好是好,力道不够,不过瘾,第二个办法还可以试试吗?

姚伟力好像早有预料,想都不想地说,可以。这几天我没时间去省城,要不,你过几天来我们这里?我要先安排一下。

邵晓阳说,好,我后天一早就上路。我们在哪里见面?

姚伟力说马上会把地址发过来。他说,正好,我请你吃醉虾,我们这里的醉虾最有特色,不贵,特别经吃。

邵晓阳没有提谁埋单。他进入角色很快,这类小事,跟姚伟力不值一提。

去姚伟力所在城市的路上,要经过一处新开发的果林山庄,当地的一个村支书按五星级标准建造。十几处小别墅散落其中,为多种果树所掩映,所以有桃花楼,梨花楼,桔花楼等名副其实的楼名。他和柳晴进去住过,跟一群海归的朋友包房,住在桃花楼。楼里配有麻将室,台球室,大家各取所需,自由组合,玩得挺开心。

刚回国的一段时间,他们跟同一个城市的海归们建立了松散的交往网络。柳晴非常热心,说这批人是宝贵的关系,鼓捣着要建立跟政府注册的社会团体。他们节假日相约出游,开车玩遍了本省,开车进不去的地方也去。外地最远的到过内蒙古的呼伦贝尔草原,十八人组车队一路北上,尽兴玩了几天。后来,跟所有的大团体一样,网络内部形成了更紧密的小网络,美、加海归们来往频繁,与欧洲日本的海归渐行渐远。柳晴慢慢对这类交往不再热心,注册社团的事不再提起。她说,既然回国发展,成败的关键在土豪劣绅,是时间和精力投放的重点,跟海归们交往,说几句英文,回忆一下留学海外漂流的生活,来个一两次可以,长期搞下去没有意思。

他放慢车速,甚至想拐进去转一圈。想想作罢,如今物是人非,何必纠缠过去?车驶离果林山庄。他打开车窗,风猛烈地灌进来,吹得他无法定神,吹掉了山庄的一幕幕,

中饭时分,邵晓阳的车驶入姚伟力所在的城市。该市经济上虽然在省里排老三,块头和繁华程度跟省会比差得多。城中心有一泓湖水, 八十年代初一部红遍全国的电影在湖中心的亭台取景,至今还为这座城的人们挂在嘴上。邵晓阳想,姚伟力混出点名堂,他的公司或者商号没准儿就设在湖边某处。

真没猜错。姚伟力就在湖边的一家中型餐馆等他。

和姚伟力一起的,另有三个人,一位是上次见过的司机,一位是长相清秀的中年男人,最后一位是年轻女性,二十三四岁的样子。

姚伟力只介绍那个中年男子,姓吴。吴拿出一张折成三折的名片,果然头衔繁多,邵晓阳能记得的是两个公司的总经理和该市政协的委员。邵晓阳摸口袋要回名片,姚伟力制止他,说,你就算了。我们是老朋友,别来这一套。

邵晓阳心里打鼓。今天要谈的事情比上次还敏感,上次姚伟力只带司机,真正的谈话是在户外铁路桥下,姚伟力一个人蹲在河边吸烟。这次人数增多,场合选在开放的人群处,姚伟力到底想什么呢?

大家在楼上的包间坐定。包间配有大电视和卡拉装置,电视调成静音,屏幕上照播MTV。老板跟姚伟力这伙人熟,用家乡话招呼过后,一盘盘菜转眼就摆上桌,重头戏当然是醉虾。活蹦乱跳的虾被葱姜蒜辣椒油等配成的佐料浸泡着,邵晓阳吃过一只,果然鲜美异常。不是今天有事,他真要痛快地喝几瓶啤酒,好好享用这等美味。

姚伟力没有介绍在场的女性,邵晓阳不便多问,还是多看了她几眼。他猜,她许是姚伟力的女朋友。这年头,哪个老板出门应酬不带个女人?

时值深秋,女性穿着浅蓝底黑条纹皮短裙,白色背心外罩一件夹克衫,颈脖子上挂了一长一短两副项链。她还没有开口讲过话,她看着男人们,嘴唇微抿,折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有些心不在焉,间或懒洋洋地撩起眼帘,扫一眼左右。她的酒量惊人,虽说是喝啤酒,她真的像喝水,咕嘟咕嘟不带歇,面色丝毫不改。

姚伟力绝口不提邵晓阳今天的来由,邵晓阳巴不得不提,不合适嘛。他们谈的主要是这座城的风土人情, 前几年发展势头还行,换了市委书记之后,发展势头顿挫,跟省城的差距越拉越大。实际上,主要是吴姓的总经理神侃。吴显然受过良好教育,天下事眼前事都能聊。谈话中,吴透露,他原来是外市一家银行的老总,跟姚伟力一见面,顿感相见恨晚,硬是丢掉金饭碗,到这里给姚伟力打工。有意思的是,他不叫姚伟力老板,叫姚伟,去掉一个“力”字,以示关系亲密。

女孩坐不住。她一边用手指抹净嘴上红红的辣椒油,一边说,你们聊,我唱歌得了。

短短几句,听出她的声音脆脆的,发音标准,不像是当地人。

不等回答,她径自走去前边,开始输入歌名。姚伟力像是才想起,介绍说,小赵,我在天津朋友的女儿,刚从国际关系学院毕业,还在找工作,定不下来。昨晚刚到,来我们这里玩。

邵晓阳哦了一声。

姚伟力大声问,小赵,你国关毕业,学的是什么专业?

小赵掉头答道,国际新闻。

吴总经理说,这个专业听起来响亮,工作不好找吧?

小赵可能没听到,可能听得不爽,她没有回答。

她在那边唱起来,像那么一会事。她不停地捋头发,或许是新做的发式,还珍惜着呢。

姚伟力提高嗓门说,等下,司机要送小赵上山。我们几个也吼几嗓子,捧捧场吧?

姚伟力和吴总各唱了几首。他们在这种场合多次出没,唱的是当红曲,很好听。邵晓阳随便翻翻歌本,发现有英文歌,正好有《Eye of the Tiger/虎之眼》。这是他非常喜爱的歌曲,美国功夫影星史泰龙成名电影《洛奇》第四集的主题曲。旋律跌宕起伏,气势如史诗又充溢阳刚。一年去英国出差,当地朋友请他现场听伦敦交响乐团的通俗音乐会,那天,乐团演奏的曲目挺多,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虎之眼》,当时,他真想站起来,随着律动尽情摇摆身体。

轮到他时,他唱起来,一放开,他觉得自己激情澎湃。不是柳晴的反复游说,他不会海归。不是遇到校长,即使海归,他不会选择目前的学校。不是表弟的偶然发现,他可能至今还带着绿帽子而不自知。海归后的种种,这些天的种种,让他痛感人生的不确定,自己深受压抑,像洛奇一样几乎跌倒。他需要找到发泄口,需要像洛奇一样重新站起,这首歌,给他提供了契机。

到合唱时,小赵加入进来。她的英文发音标准,唱起来,比唱中文的味道更足:

Risin' up back on the street 昂首重回街头

Did my time, took my chances 经历过 冒险过

Went the distance now I'm back on my feet 历经沧桑 如今重新挺立

Just a man and his will to survive 还是好汉一条 求生的意志不灭

So many times, it happens too fast 多少次 一切发生的太快

You trade your passion for glory 放弃热情 追求荣耀

Don't lose your grip on the dreams of the past 怎么可以松懈对往日梦想的执着

You must fight just to keep them alive 一定要搏击不已 让梦想不灭

……

It's the Eye of the Tiger 这就是虎之眼

It's the thrill of the fight 这就是搏击的痛快

……

合唱重复时,邵晓阳想歇一下,他收了麦克,小赵一把夺了过去,手举着两个麦克,一上一下起劲地自唱自乐。

后面,姚伟力和吴总各唱了一首。小赵余兴不减,还想唱下去,姚伟力说,赶快上山吧,晚了,开车不方便。

小赵走了,邵晓阳竟有几分怅然。这些天,他过的是双重人的生活,内心极不快乐。小赵年轻,聪明,修养好,很有个性,她的短暂出现,似给他郁闷的心田注入清新的活水。这样好素质的女孩,还怕找不到好工作?

吴总再陪坐了一会儿,一个电话进来,他对邵晓阳说,你跟姚伟多聊,我得先走一步。

他一走出视线,姚伟力压低声音说,小赵这个人还行吧?

邵晓阳说,不错不错,不错的女孩子。

姚伟力说,你讲的第二方案,我请小赵帮这个忙。没问题吧?

邵晓阳明白了。姚伟力让他先见见小赵,但不介绍他的来历,多少避免以后可能的麻烦。小赵刚才给他的好印象丝毫不减。这个素质的女孩子向校长一类不甘寂寞的男人进攻,挡得住的几率非常低,甚至可以说,稳操胜券。他对姚伟力的眼光很满意,对他的安排很感激。

他说,都听你安排。谢了。

姚伟力摆一下手,说,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要谢你哩,给我们带了一个大单。我给小赵三个月时间,拿到我们需要的东西。三个月之后,她去瑞士留学念酒店管理,费用嘛,全部由那个校长出,剩下的一半给我们。

言下之意,校长要大出血,姚伟力还分得到一半。这个,就是姚伟力的业务之一吧。 是的,他给姚伟力送了个大单,佣金嘛最好别提。

邵晓阳问,有把握吗?

姚伟力答道,放心,我从来不失手。我们放的鸽子,看准目标,一叼就中。你,就等结果吧。

邵晓阳想,小赵现在正在上山的路上,对他来说,她踏上的是为他复仇的征程,刚才的《虎之眼》就是壮行之曲。

给校长和柳晴猛地一击,称不上惊天动地的大事,最多是人与人之间的情仇争斗,上不了史书,当不得祖国花朵们成长的典范。邵晓阳是个凡人,他不想成伟人,他成不了伟人。他对自己小小世界的不平作出反应。如果他不关心自己小小的世界,谁会关心呢?

不是亲身体验,他不太会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档子事,一个好好的受过教育的女孩,愿意从事色诱敲诈的行当。可是,世界之大,不知道并不表示不存在。要不是亲身经历,他能完全相信柳晴跟校长的种种勾当吗?他可以想象自己,跟一个黑老大密谋害人的勾当吗?

不是自己疯了,就是人性本来就不完美,或者两者兼具。上帝知道这一切,将会多么伤心!

眼下,他最期盼的,就是小赵高奏凯歌。

小结局

第一个方案实施的时候,邵晓阳等得不太耐烦,心里极度不安,甚至怕晚上说梦话,泄露天机。这次,他坦然许多。就算一个心理专家站他面前,对他观察良久,不一定能发现任何异常。可以说,他对姚伟力增加了信任,亲眼见过小赵,对她的女孩魅力和智力充满了信任。也可以说,他的心变得更硬。如果柳晴可以穿透他的衣装,一窥他那硬如千年老岩石的心,不知会吓成什么样子。

柳晴怀了孩子,眼里多了柔情,衣食各方面小心翼翼。不知是她自己宣布,还是别的有心人看出真相,给她打电话,给邵晓阳打电话的人很多,祝贺当然免不了,祝贺之后,就是提出建议提出看法,中心意思,柳晴属高龄产妇,要小心再小心。

柳晴买回来一本一本的孕妇必读,吃饭的时候看,上床的时候接着看。小保姆还年轻,没有结婚,连恋爱还没有谈,柳晴却喜欢跟她探讨。不知有意无意,她们的讨论忽略了邵晓阳。要是小保姆细心一些,她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家里这么大的事情,当老公的居然不参与?一些小事,她都不忌讳对邵晓阳翻白眼,何况这件事?或许,小保姆够细心了,她已经猜到真相,在她眼中,邵晓阳不过是个局外人。

事情发生变化起自周末。晚饭后,邵晓阳藏在书房,读一本苹果公司创始人乔布斯的英文传记。 突然,他听到柳晴凄厉的喊声,然后,是什么东西摔地下的粉碎声。他站起身,想着要不要过去看看。一会儿,他听到小保姆的劝说,柳晴扯高嗓门,骂道,过去,关你屁事?我的事,你管个啥?

小保姆双手掩面,从书房前疾步闪过。

房子安静下来。太安静了,死一般安静。

过后几天,柳晴回家后把自己关在主卧室,不停地打电话,不是吵,就是哭。邵晓阳干脆在书房搭铺自己睡。

柳晴眼见着消瘦,目光呆滞,面色泛青,开始干咳,咳嗽时身体哆嗦,像深秋坠地的枯叶。

她陷落在自己的世界,无暇顾及邵晓阳的动静,她要是冷静一下,哪怕稍稍注视一下,她将发现,邵晓阳的目光是多么冷酷!就在这时候,邵晓阳想到一个从没有想过的事情。她和校长不是一般的偷情,不是贪恋一时的肉体之欢。他们是在相爱,起码柳晴算是。她偷情不算,还冒着风险,为他怀上孩子。这不是爱情是什么?

当年,她嫁给自己,完全出于爱情。她的感情生变,为道德不容,为深受伤害的自己不容。其实,感情转移,属于人之常情。就像朋友可以反目,兄弟可以翻脸,夫妻为什么一定要厮混到终老?

他动了恻隐之心,他们的婚姻已死,成全她和校长吧。

可是,柳晴处在现在的歇斯底里,不用多想,一定是校长结交新欢,一个女性条件远胜柳晴的新欢,刻意跟柳晴疏远,或者校长不答应柳晴的某些要求,或者校长干脆躲着她。是呀,柳晴目前这样子,谁看着不躲?

邵晓阳可以接受离婚,离了,对双方都好。他的猜想是,校长不可能离婚。校长的妻子是第二任,比他小十二岁,在一所医院做妇产科大夫。他见过校长夫人,身材高挑,长相优雅,校长拥有她犹显不够,只能证明他作为男人的贪婪。可是,校长不会舍弃妻子,这样做,对自己的官位不利,对自己的形象不利。对柳晴,他可能有过真情。超过偷情,他的腿可能迈不开,或者根本不想迈。得知柳晴怀孕,他会如何反应呢?最大的可能,是催着把孩子拿掉。柳晴不情愿,甚至还要求他离婚,校长怎么可能答应?

柳晴不愿意拿掉孩子,校长无意承担后果,偷情难逃满地鸡毛。邵晓阳为柳晴感到莫大的悲哀。

一个冬日,天飘起大雪,一时天寒地冻,市内交通事故不断。天气预报说,寒冷天气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叮嘱大家注意防寒保暖,行车安全。

邵晓阳坐在暖洋洋的办公室,捧着茶杯,贴近下颔,浸淫在团团热气中。三个月过去了,小赵的任务完成,已经去瑞士念书了吧?他自己呢,拾起上次在洛杉矶开学术会得到的线索,主动跟中西部的那所大学联系,通过两轮面试,正式收到雇用通知。他决定重返美国,这一走,恐怕就是不归路了。走之前,他会跟柳晴正式离婚,将十二年的夫妻关系一刀两断。挑这个时候离婚走人,他恐怕将背负秦侩一般的恶名。问题是,现在不作了断,将来有更好的时机吗?

有人敲办公室的门,他高声说请进。进来的是副处长,比他大几岁,在副处的位置上蹲了好几年,对邵晓阳排到他前面很有些情绪。后来,副处看出他志不在官场,不抓权,想想也安心了。

副处长兴奋地说,听到没有?

邵晓阳请他坐下,问,听到什么?

副处长说,校长要走了,到市政府当工委副书记,厅级待遇。

副处长的眼睛放光。虽是学校,他一直在行政部门,脱不了官场意识,现在校长要走人,就是校内最大的新闻,官场中人能不兴奋?

邵晓阳问,他的第二任期不是还有两年嘛?

副处长说,就是呀,我也觉得奇怪。去市政府工委,说是待遇不变,含金量差远了。我猜……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听说,校长跟黑道扯上了。

邵晓阳心头一凛。黑道的线一旦见光,就可以串联到自己。

他不说话。

副处长说,他们看上了校长亲戚在校门外的黄金店铺,听说谈了几次谈不拢,他们找人在度假村狠狠修理了校长,后面还有一套组合拳,吓人得很。

邵晓阳说,黑道这么凶?不怕打黑?

副处长肯定地摇头说,除非像重庆一样往死里打。薄玩完了,哪里还有人打黑?我们省的几个黑道,被人称作地下中南海,跟省里市里的上下关系赛过亲兄弟。我看,校长根本不是对手,给他们缠上算是倒大霉。跟你说吧,我们这些人,包括校长,本质上是读书人,我们的区别最多是胆大胆小的区别,找不出不要命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黑道就是一群亡命之徒。这事不简单,不光是争店铺,校长在别的方面也出了事,就是有人保也没用。他要是有能耐解套,能被流放到市政府工委这样的冷部门?听说,上面还要调查,最后处理到什么地步,看最后调查的结果。

他身体倒向椅背,等着邵晓阳的评论。校长要倒楣的结局,意料之中,至于校长到底受什么处理,他倒不是太感兴趣。他有所牵挂的是,柳晴怎么办?

晚上,他回家吃饭。原来的小保姆辞工不干,换了一个有看护孕妇经验的中年妇女。新保姆待人和善,做事更麻利。

最近,柳晴基本不打电话,看来,她对校长死了心,想通了。

她的手机铃响。她揿了免提。大学的一个人来电话,告诉她校长要走的消息。

柳晴望了邵晓阳一眼,说,我已经知道了。他走,很快就会有新校长,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放下电话,她埋头吃饭。

邵晓阳忍不住,冒出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祝他一路走得好。

她抬起头,手按着隆起的腹部,带着哭腔说,邵晓阳,我算看清楚了,我怕你,真的很怕很怕你。我们夫妻一场,我求求你,放过我,不要把我往死路逼。

她的眼泪喷涌而出。新保姆的筷子悬在半空,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邵晓阳不知该如何作答。怎么成了是我逼你?你一贯太强硬,太自信,不愿意放下身段,哪怕讲一句软话,哪怕间接表达一次道歉,结果恐怕大不同。你以为榜上校长就是榜到了中国的皇帝? 太天真了!中国之大,明里暗里,比校长有能量,有权势,有摧毁力的人数不胜数,你真是瞎了眼!

要我放过你?

太晚了!

他心里怒吼一声:Asshole! 骂校长,骂乖蹇的命运,骂变得冷血动物一般的自己。

                                                        ===上篇完===

猫姨 发表评论于
太精彩了!

有个小问题,午饭吃了很长时间吗?-----


中午就在“独一家”吃个便饭如何....

邵晓阳跟着司机靠着车身,姚伟力一个人踱到几十米外的路头,蹲下来,畅快地大抽特抽,烟头的红光在暗夜中诡秘地一明一灭。
labo88 发表评论于
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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