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李商隐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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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李商隐  (发表于世界日报2016 06 25)

 

 

 

夜深人静,一卷唐诗,是我睡前读物。

读诗如品茗,要静心,要沉潜,要化身物外,要心有灵犀一点通。

年轻时从读普希金开始,灵魂开始跳跃不安,携着巨大的热情。莱蒙托夫的悲怆诗句塑造了一代青年世界观的雏形。读歌德的浮士德,虽晦涩难解,却剥离出人类黑暗复杂的内心世界。马雅可夫斯基的梯形诗基本上是政治垃圾,饥渴的我们也在其中刨取文学的营养。生存环境决定了读者的口味,风花雪月的泰戈尔,热情善感的海涅都是过眼即逝。而唐诗宋词,那个境界对于饥馑年代中的我们实在过于遥远。

生活逐渐变得琐碎,诗意也渐渐远去。

一直到天命之年,看透了世事的纷繁和无解,悟出而能与此对应的只不过是几行文字。诗歌便重新浮起,如黄昏之际山岗上风之涤荡呼啸,如独自梦游在月光海滩,如失眠之夜擎了一支烟,站在窗前听夜鸟呢喃。

我读诗很杂;既读惠特曼,也读艾茉莉·迪金森和艾丽佳·琼。既读洛尔迦,也读策兰和里尔克。海子只是一闪而过,北岛我也只记得他两句关于高贵者和卑鄙者的诠释。宇宙浩瀚,群星闪亮。诗人如流水浮花,诗心更如磐石砥柱。

也许是仰望天空的角度,也许是文化承传,也许是年纪使我梦回溯源。现在唐诗是我最贴近的读本。手中的一册是祖传下来,清嘉庆年间的版本,纸页已磨得近乎透明,翻阅之际依然透出一股不可名状的幽香。

我不是李白的拥趸,他的名气太大,太正统,可说是‘正能量’的表率,能量一正就乏味。我喜欢杜甫,但他太悲伤凄恻,同时又太过诚恳,一个诚诚恳恳的悲伤者更使人不忍。当然,诗意是无从捉摸的,对诗歌的喜好也是不可理喻的。

从个人趣味来说,我更喜欢李商隐和杜牧。今天只说李商隐。

 

李商隐是个偏锋诗人,他的诗歌没一点庙堂气,也不言志。只抒发个人感觉,难言之隐,男女之欲。真是逆了时代,逆了读书人的正德。所以他官做不好,也做不大。并且在四十多盛年撒手西归。

哦,谁在乎唐朝某地赋税几何?谁又在乎几百年前某个官员的考绩优劣。我们只在乎他的五绝七言,只在乎其中喷薄而出的锵锵音律,灵透崎岖的意象,沉郁回荡之气,以及色彩斑斓的词语之美。

他的名诗‘锦瑟’,可说是情诗中的情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全诗只五十六字,却何等的圆融灵秀,何等的高远华丽。前二句如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一样舒缓地开始,凝思悄然,人生华年。再四句意象流转,天高地迥,却渐渐徘徊纠结,渐渐趋于悲怆。 最后两句如遽然梦醒般地急转而下,时光难挽,惆怅无限。

普鲁斯特两百万字的‘追忆似水年华’,境界只达此诗的三成。

 

李商隐的七律,多以‘无题’名之,谓之无从命题,只随心情起伏,其实更为空旷寥廓,更为随意不拘。不过细细读来,还是有脉络可循;情感的不舍和纠缠,欲望的索求而不得。人世千古,朝代更迭,恒久不移,唯情为最。

 

无题之一;昨夜星辰昨夜风 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 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 走马兰台类转蓬

 

无题之二;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飒飒东风细雨来 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鏁烧香入 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 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 一寸相思一寸灰

 

我直觉无题之一是首挑逗勾引意味极重的作品,可以忽略掉前二句的铺垫和后二句的打马虎眼,只看‘身无彩凤双飞翼’,挑明诗中女子并非他名下的女子,可能是友人的妾或外室,因为一般正室是不会带到这种饮酒欢娱之处来的。而‘心有灵犀一点通’是整首诗的诗眼,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你我却暗通心曲,不用过多的言语动作,只需一个眼神,一个若有若无的动作,就晓得你我情意相属了。动作在哪里呢?‘隔座送钩春酒暖’,钩是什么?钩是女子贴身之物,用来吊住易滑脱下来的衣物的玉器。并且还隔了醉醺醺的中间人送了过来,意思不言自明,这杯春酒就喝得格外舒坦。酒酣之余大家玩游戏,分曹是编组,射覆是用箭杆投掷于一个瓶内,李商隐和女子那组投中了,正在此际蜡烛爆起一朵烛花,两人交换一个眼色,是个好兆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无题之二,缘起就有缘尽,就如李义山这样的情种也有失落的时辰,原来的许诺一再落空,只好‘梦为远别啼难唤’。觉悟到‘缘’是有了,‘份’却还未到,所以‘书被催成墨未浓’。空间是恋爱的大敌,刘郎当然怨恨远隔蓬山,世俗更是一万重蓬山难以跨越。此诗的诗眼是最后四句;你不要如贾氏那般水性杨花,看见个美少年韩寿就丢了魂,再美的容貌也会随了时间而消逝。只有才华,才是永恒。你看,洛水之神宓妃,也为了曹子建的才情与他同床共枕。回来吧!

最后两句是冷静下来,自忖虽然还有欲望,但已经不敌年华老去,不可能与青春年少相抗衡了,相思绵绵无尽,但也随着时光之灰烬而消散了。

 

诗歌如林中彩蝶,无关真实,无涉道德,犹自飘然。诗歌如麋鹿跃过纯净雪原,牵出泠泠清弦。诗歌又如柔软的草叶割破手指,血滴化为雾夜潭边妖精的舞蹈。在如此繁复错综的世上行走,有一卷诗歌在手,真好。

 

 

                                         

 

 

 

 

 

 

阎立华 发表评论于
不可说 又要说 只能无题
wenfen 发表评论于
对我,读书一目十行,读新闻扫扫标题。不知道要修炼多少年,能静到可以夜读古诗? 夜读古诗,呵呵,想想都奢侈。作者好修炼好福气!
chuchantian 发表评论于
忙着在荆棘丛生的人世间跋涉,灵魂都不知被抛到哪里了。而能在纷繁的俗世,为灵魂找到一个美妙的境界安放,实在是件难得的事。“在这样的境界中我们可以超然物外,对于这个由现实利害所构成的世界有一种优越感。”
清漪园 发表评论于
爱诗的人是有福的。我老爸已经失明,天天陪伴他度日的一是收音机,一是他脑海里的一首首古诗,背诵,并伴之入睡。
依稀可见的梦 发表评论于
今天默默博客在描绘扶桑花的诗歌中,联想到唐朝诗人李商隐《槿花二首》中的“殷鲜一相杂,啼笑两难分”一句最有意思。诗句描绘的是深红色和鲜红色的扶桑花,争先恐后地挤在一起“啼笑两难分”,多鲜活的小生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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