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葡萄记

写下一些尘事,留下一点影子。也许世界都忘记了,至少自己还记得自己。(原创所有,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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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回老家的院子摘来一些葡萄给我解馋。老屋租出去了,院子却还留着,闲下来的时候母亲就去那里消磨时间。那时还是7月底,远不到葡萄成熟的季节。而母亲在春天的时候亲手包裹的几百串葡萄已经接近成熟。据说包在纸袋里的葡萄就像进了温室,会早熟。

“今年葡萄大丰收。”母亲语气颇为得意。照顾园子这件事母亲其实并不在行,难得收获这么多葡萄,我就想让母亲更开心一些。

 

我跟尘儿提议去卖葡萄,就在我们居住的小区市场里。尘儿很像我小时候,小小年纪就琢磨着赚钱,做网站,送报纸,到公园里去卖冰棍这些事,尘儿都很乐意尝试,当然他更喜欢的是做网站,娱乐赚钱两不误。而我更希望他从事一些体力劳动,即使丝毫没有知识含量。这世上有很多人依靠着体力过活,甚至是艰辛的苦力,我一直觉得,生于安乐的孩子体味一下那种最原始的生存未尝不是件好事。

尘儿果然欣然同意,不过条件是我陪他一起去卖。他怕他的中文不够好,尤其难以应对胶东半岛的口音,还有那些于他而言极为陌生的花花绿绿的纸币,找错钱怎么办。

从我们决定要卖葡萄起,母亲比我们还开心,每天都回老家去看有没有葡萄熟好。尘儿则更着急,甚至在我带他们去海边酒店小住几天时还向我不时念叨,“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卖姥姥的葡萄啊?”我笑。新奇的事总是充满诱惑力。不知道他能坚持这新奇几天。

 

总算熬到可以开工。第一天把葡萄摆出去,刚铺开摊子,马路对面几位人高马大的汉子就晃着膀子走过来。我的头瞬间就大了。街头文化对我来说,更多的只是一个词语。如何应对这些黑红脸膛的汉子们我其实并不在行。

出乎意料的是,在他们围着我跟尘儿粗声粗气一番问讯之后,竟然开始动手帮我们打理那些葡萄:这里需要剪掉,那里需要摘除,葡萄要这样摆卖相才好看,甚至他们告诉我时下葡萄的价钱该卖多少,我们要的价钱太便宜了……古道热肠得让我豁然有遇到雷锋的感觉,也让我有机会给尘儿显摆和洗脑:看,中国人多好,多热心!当然这样说的时候我心下也暗自惭愧:前一刻我还在担心他们是不是看我们眼生来找麻烦的。

 

因为母亲每次摘的葡萄少,我们要的价钱又非常便宜,结果每次都是很快卖掉了。说很快,其实也没有那么快,总要熬上三两个小时。不过,这三两个小时对我倒是很有乐趣。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亲近家乡的人了,更没有走进这样的世界,一个没有酒肉,没有声色,只有生活本身又常常被目光忽略的世界:沉甸甸,自然,又充满原始的野性。

我知道彼时我眼前流动的一切都是珍贵的,粗糙拙朴却不可替代,也无以复制。尘儿对于那样的环境终究陌生,是我强行把他带入这样的场景,他自然体会不到我的百感交集。不过,每次回家把钱摊在床上点数收获的时候尘儿总是眉开眼笑,惹得凡儿和爱儿艳羡得不行,终于沉不住气,也一同参与进来。

 

最热闹的时候是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小孩子,衣冠光鲜地混入卖方市场,然后听着三个小孩用与众不同的普通话稚气大声地叫卖:“卖葡萄了!又大又甜的葡萄!好便宜啊!快来买啊!” 这几个孩子喊得上瘾,把这几句话练得熟练至极,若不被人追问,一定不会有人听出他们是来自海外的小孩。

我一边听一边抿着嘴巴笑一边欣然接受四周同行投来的眼光。有时候他们喊累了,消停一会儿,旁边的摊贩就会起哄给他们鼓劲儿:“快喊啊,喊得多带劲儿!”尘儿到底大些,知道害羞,而凡儿和爱儿果真就又脆生生地吆喝起来。

 

这样一来,在一堆摊主中,我们就格外扎眼。总有人会问我,“三个都是你的小孩吗?”我笑着点头,都是。“你怎么会有三个,你太厉害了,这要罚多少钱……”惊奇后面总是跟着一连串的话题。

因着有可以信手拈来的话题,让我有机会了解身边的这些买卖人。很多是附近乡下的人,来卖一点自己院子里的出产,他们曾有的土地多半已经被政府征走了。也有退休的老人,一个人寂寞,夜里出来摆个小摊,赚一点钱,更多的是为了打发漫长的夜晚。也有以贩卖为生的,像第一天来指点我们的那几位汉子,精明,却也不失热心与实诚。

 

而辛苦却都是他们不能免去的生存。他们成天坐在风里雨里,皮肤粗糙,脸色黑红,有时候为了当天卖掉货品,又不得不生扛着各种疲惫与困意。

我曾经见过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光着上身,佛塔似的在座位上瞌睡起来,然后被人叫醒,一叠声地喊,“蚊子太多了蚊子太多了!要被蚊子吃掉了!”我笑。蚊子是很可恶。不过头一次见到那么一个大男人如此大声控诉蚊子。知道他没有带花露水,我便借给他。他把花露水拿到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嘴里嘟哝着,“怎么喷啊?”旋即又把花露水塞我手里,然后豪放地把脊背转给我,“姑娘,你来帮我喷吧!”我立在那里对着那一扇墙一样的黑黑的阔背暗自晕眩:他竟然不会喷花露水。不知道是不懂得用还是不舍得用。

 

不过也有我露怯的时候。有一天夜市快散的时候,我跑到对面的摊位去买苹果。即使不打招呼,摊主们之间倒是自来熟似的,仿佛同一战壕的战友,有一种不同于路人的亲切和近似友谊的默契。

那是一对夫妻,看我走来,笑着打招呼,然后指着不远处的尘儿他们问我,“这三个都是你的孩子吧。长得都很像你。带他们来体验生活是不是?”我笑着点头。大家都是明眼人啊。男主人目光流连在尘儿他们身上,“这样多生几个多好。”他说。我把这目光理解为艳羡,便随口问他,你们呢,也有小孩吧?他妻子淡淡一笑,接过口去:“有,我们有四个。”我忍不住哇了一声。太厉害了,如今这年月竟然还有生四个小孩的,看他们的年纪,应当不会比我大多少。

只是我的惊叹显然还是早了点。我在北京住着的时候,去一个水果摊位买水果,老板娘比我大两岁,一个人照看类似于店铺大小的摊子。她看我带着三个小孩,每一样水果都一定要算我便宜一些。我感激不迭,多善良的人啊,一定很喜欢小孩子,便随口问了她一句:您也有小孩吧,该大了吧?只见她嫣然一笑,平常的面孔忽然泛出奇异的光亮,淡定的语气里掩饰不住的骄傲与欢喜:“有。我有五个。老大二十岁,最小的四岁。”我的嘴巴瞬间惊成O型。一声“哇”都不足以表达我的惊叹:真是高手在民间啊!

 

纵然乐趣十足,卖葡萄的生涯还是在我决定临时提前去北京的计划中仓促结束了。临走时凡儿还心心念念地不忘,一再问我,“姥姥的那些葡萄怎么办呢?”

甚至到了北京,去延庆原乡朋友家里小住,她带我们去见世面赶乡村大集。在那个恍似熟悉的闹哄哄的市场里,看到有卖葡萄的,尘儿会主动问讯价钱,一副学来的熟练的买主架势。当得知那葡萄才卖两块钱一斤时,几个小家伙同时大惊:“他们卖得好便宜啊!北京的葡萄怎么会这么便宜!”

 

这就是卖葡萄的收获之一吧,我笑。

生活中还有无穷无尽的想不到,想不到的美,想不到的好,想不到的快乐,也有想不到的人群与艰辛……我希望还有机会可以带着尘儿他们去看看生活的另一面,希望他们眼中心中的中国会立体一点再立体一点,或许有一日,他们会从内心里接受并爱上这个妈妈的国家。

 

 

尘凡无忧 发表评论于
回复 'baoermama' 的评论 : 嗯,我想这会是孩子们长久的记忆。
baoermama 发表评论于
多温馨美好的故事!
尘凡无忧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闲闲客' 的评论 : 试吧试吧,会有很多新鲜的感受。:)
闲闲客 发表评论于
可爱的经历。我还从来没有正式卖过东西,要试一试:)
尘凡无忧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我爱丁二酸钠' 的评论 : 呀,前辈!幸会。~:)
我爱丁二酸钠 发表评论于
当年我也卖过葡萄,为了生计。
故事27:1977年夏,13岁,第一次吃烟台梨(兼记我的买葡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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