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过灾荒,灾难却没走远。这些日子,日本兵突然多了起来,还在小镇上设了许多岗哨,要求所有人见到日本兵必须停下行礼,并宣布凡十五岁以上的居民都要自备照片认领良民证。所谓的良民证,其实是日本人要对镇上的所有住户一一登记,以便监察管理。拍照片是一件奢侈的事,但几乎没人敢于反抗。
蕙兰也拿到了自己的黑白相片,仔细看了看,又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不经意拨开鬓角,居然发现多了几丝银发,时光荏苒,自己竟有了几分母亲的样貌。可心也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和易升很是要好。蕙兰想着,说不定再过几年,自己就要和金花一起合计这两个孩子的婚事了呢。自成始终是她心里的一个结,她为了他魂牵梦萦,算一算,两人真正夫妻相处的时间也只是一年左右。她真希望能有一张自成的照片,这样就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的模样。为了这份情,一份承诺,蕙兰勇敢而艰难地维护着这个家,心里总盼着有一天,自成会忽然出现在她眼前,一如十几年前的那个艳阳天,那不期然的偶遇,最让人兴奋和向往。可是这个偶遇的梦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越来越遥远,只是她心里一直也是放不下。
张母虽是熬过了饥荒,却再也没了以往的精力,神智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刘怀安的铺子重新开张了,晓梅也到了出嫁的年纪。张父几次三番要去找刘媒婆,在镇上为晓梅物色个人家,可晓梅只是不肯。张父宠她,也就不再强求了,只是和蕙兰说起来还是急得很。晓梅有她的心思,刘怀安对她总是忽远忽近,让她啄摸不透,所以她也不敢向父亲挑明自己心有所属。她撒娇的时候多半是得不到怀安的回应,可等她真正生了气,他又会说些话来哄她开心。她开始理解蕙兰第一次上张家找自成的心情,那种迫不及待想要揭开谜底的惴惴不安,又怕结局只是让人乱了分寸的惶恐。将心比心,蕙兰这些年来,为张家一直尽心竭力,任劳任怨,她后悔当初对蕙兰的那种蛮横无礼的态度,对这个嫂子也就越加敬重了。
外表看来风风火火,天不怕地不怕的晓梅,内心却是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尤其是自己感情的事。她没有蕙兰的勇气,不敢当面向怀安要个说法,而是寄希望于怀安主动表白,只是这表白左也等不来右也等不来,让她心情烦躁,时常在家里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或是忽然就嚎啕大哭,家人问起来,她也不说。
晓梅对怀安的情有独钟瞒得过张父,却瞒不过蕙兰。蕙兰本不想插手晓梅的终身大事,可张父的担心和晓梅古怪的情绪让蕙兰决定和她好好谈谈。
“晓梅,嫂子想问问,家里几次帮你相亲你都推了,你是已经有心上人了吗?”
“我,您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晓梅有意回避这个话题。
“傻妹妹,我是过来人,你的心思,我想也是能猜到几分的。如果你能找到幸福,我也是为你高兴的。但如果你有了什么难处,也是要有个可信的人商量着才好的。就说我和你哥吧,那当初也是靠了金花的撮合。”
晓梅见蕙兰说的真诚,也就把心事一五一十全抖了出来: “心里有那么个人,当初找到他是为了打听哥哥的下落,可是我不知怎么回事,就喜欢上了他。只是我谁也不敢说,不愿说,因为,他怎么想的,我心里还真是没底。”
蕙兰听了,更肯定晓梅的心上人是怀安,说:“这也不难,怀安是可心的义父,也算是家里的常客了,不如改天,我帮你问他一个究竟吧。如果你有情他有意,这也是件喜事。只是有一点,如果他无意于你,你岂不是白等了他几年,你能接受得了吗?我是想说,有时候,缘分到了,姻缘就结了,若缘分没到,强求也是痛苦。你明白了这一点,心里就有了底气。” 晓梅应声点了点头。
隔日,怀安带了件新衣来张家看可心,可心去了易家还没回来,张父也出门了,蕙兰想这是个好机会,说正好有事要和怀安讲。晓梅当天是在家的,惠兰却支开了她。晓梅知道蕙兰是想在帮自己的忙,出了门,其实并没有走远,又悄悄折了回来。
怀安见蕙兰神色有些异样,心里七上八下,莫非蕙兰有了自成的消息? 是好是坏?又为什么要避开了旁人私下里说呢?
“怀安,我想问你,有一个女人,不知不觉中与你日久生情,如今她等了你这么些年,却看不懂你的心,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蕙兰睁大双眼,直视着怀安,急切想要在他的眼里找到答案;“我想问你,你的心里究竟有没有她?”
怀安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怦怦地跳得厉害: “有她的,一直是有她的呀,只是我胆小,我懦弱,我有太多的顾虑,压抑了我的爱。还有,还有我怕伤害了她,也怕被她拒绝,所以我一直不敢表明我的心意,只能默默地关注她。但我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的勇敢,让我相形见绌。”
蕙兰咧嘴一笑: “太好了,听到你这么说,我真的是,很高兴,很感动!”
感动地不只是蕙兰,晓梅其实就躲在一旁,字字句句早已听得分明,激动地热泪盈眶,这么多年的忐忑猜疑,总算尘埃落地,她的爱,她的执着,她所受的一切煎熬,不都是为了这一刻吗?
“蕙兰,谢谢你给了我勇气,给了我希望,让我带着你离开这是非之地,外面海阔天空,你我远走高飞,一起生活,我们一定会幸福的。对了,你要是想带上可心,我也是不介意的,当然,我也希望,你能再帮我生个娃娃,就锦上添花了。呵,我有点语无伦次了,总之,我一定会保护你,珍惜你的。”
怀安上前一步,握紧蕙兰的手放在唇边,自己这么些年来小心翼翼地掩藏着的爱完全迸发了,他觉得自己终于得到了蕙兰的主动的回应,幸福地不知所措了。
蕙兰措手不及防,有那么一会儿完全懵了。等回过神来,她的脸已涨得通红,双手回缩,努力想要挣脱:“错了,错了,你错了,这个女人怎么会是我呢? 你知道我已经是嫁到张家了呀 . . . 你太糊涂了,哎呀,真是羞死人了,喜欢你的人是晓梅呀!”
“蕙兰!” 怀安猛地摇了摇蕙兰的身子:“你的梦该醒了。你已经等了他这么多年,你怎么就不明白,他是不会回来了,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你,你真的要为他守一辈子活寡吗?这对你是不公平的。可是我,我就活生生地站在你眼前! 我的手艺,可以养活你;我的爱,会永远呵护着你! 我心里只有你。你知道的,从我第一眼见你,我就已经动了心,我同意收晓梅为徒是为了能靠近你,我待可心如儿女也是为了你。我对你是一见钟情,我要和你长相厮守。你就没有一点感动?没有一点喜欢过我吗?”
怀安不是个容易激动的人,说话做事也总是要预先在心里盘算好了的。可是今天,没有别人,天赐的良机。既然话已经挑明了,这就很可能是他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了,他要赌一把,他要努力争取到蕙兰。他不容分说地拉过蕙兰,一团热浪在他心中沸腾着,双手夹住她的双臂,让她动弹不得,强吻着她的脸,她的唇。他像一头急红了眼的斗兽,决心要狂野地征服这个已被他裹在怀中的猎物。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是在和飘忽在远方的那个自成的影子争夺蕙兰,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他其实是在和自己较劲。他要掌握她的命运,因为她是属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