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林简惊愕地看着眼前突然爆裂的酒瓶和渡边胸口渐渐扩大的血印。
她眼角的余光看见那个巨人和长发青年伏低身躯,飞快地向窗口冲去,边从腋下抽出枪来……
一股巨大的力量冲来,她被粗暴地扑倒。
被中年人沉重地压在身体下面,林简看见前方椅子上的渡边颓然滑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巨人和年轻人双手举枪,估计弹道的角度,小心地从窗口向外观望。
“你们快走!” 长发青年向他们叫道。
中年人跳起身来,一把把林简从地上揪起,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靠窗的一边,拉着林简向电梯跑去。
身不由己地向前跑了几步,林简突然停住。她挣脱中年人的手,转身向后跑去。
对面大楼的四层窗口。
从狙击步枪高倍瞄准镜中,无脸者看到林简挣脱中年人的手,转身向反方向跑去……
他迷惑地把眼睛移开瞄准镜,直接向对面的窗户看去:是的。林简在向楼面的后方跑去。无脸者把目光移到林简的前方,他这才恍然大悟:林简是跑向倒在地上的渡边。
他把眼睛移到瞄准镜后面。瞄准镜里,地上有一条鲜红的血迹。林简用力拖着渡边,正从瞄准镜的视野中消失……
无脸者屏住呼吸,瞄准,扣下扳机。
林简吃力地用两手拖着没有知觉的身体,向楼面的深处退去。
轻微的“噗”地一声,渡边的身体一跳。
林简看到渡边的裤子在大腿处翻出一个洞,顷刻被血染红。她没有停,拼命把渡边往后拉。中年人跑过来,两人一起把渡边拖到楼面最远处的墙角,让他靠在墙上。他们身后是手枪射击和玻璃破碎的声音。远处隐约传来警笛的鸣叫。
林简俯下身体,解开渡边被鲜血浸透的层层衣服。
第一颗子弹正好打中他的肝脏。林简转头在楼面上寻找急救包。
“别管他,我们走!”中年人急切地说。身后的枪声停止了,远处的警笛变得更清晰了。林简没有说话,从脖子上摘下围巾,飞快地帮渡边包扎伤口。
一只手伸过来,放在林简的手上,阻止了她的包扎。林简抬起头来,看见渡边肮脏、胡须纠结的脸。他的脸上有一种死亡的灰黑色,但他的眼睛却有一种从未见过的平静。
“烧酒……”他小声地说道。林简抱歉地摇摇头。
“快走!” 中年人再次催促道。
渡边抬头看着地上自己留下的长长的血印,摇摇头。他看了看林简,低声说了什么。血泡从他的嘴和鼻子冒出来。
林简和中年人把头凑近。渡边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头无力地歪向一边。
林简触摸了他的颈动脉,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她看到中年人脸上有吃惊的表情。
“高桥……” 中年人说道:“他说的是高桥参议员。”
艳红的霓虹灯光从落满灰尘的窗帘间不安分地窥视进来。不远处的什么地方有个男人缠绵地唱着《一无所有》的卡拉OK,荒腔走板的声音从不能关严的窗缝里油腻腻地流进来,以一种奇怪地和谐和节奏伴随着楼下什么地方中华料理起油锅的爆香葱和辣椒的浓烈香味……
拥挤的横滨中华街小巷里的一间二楼小屋。
一个14寸旧彩色电视无声地放着NHK新闻:在闪烁警灯的警车的缝隙中,一个黑色的尸袋从废弃的工厂大楼里被抬出……车间里地上的血迹和地上的弹壳……一个警官摸样的人对着镜头说着什么,下面的字幕:警视厅,铃木……
黑暗中,林简坐在榻榻米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的墙壁。她的脸在霓虹灯和电视的闪烁下忽暗忽明。白色的墙壁像一个电影屏幕,一遍一遍放映着下午在工厂里的情形:
渡边怨毒抽搐的脸……
手中突然爆裂的酒瓶……
被拖着的渡边腿部中弹……
垂死的渡边慢慢蠕动的嘴……
高桥,林简想道:所以当年第三个满脸伤疤的人是参议员高桥?那渡边是是高桥派来的杀手杀死的?他想阻止渡边说出他现在的身份?
林简看了一眼电视屏幕。上面反复放着黑色的尸袋被抬出工厂的片段……不!如果是的话,高桥可以很久以前就可以杀掉渡边。渡边被控制12小时不到,一个流浪汉的失踪不会惊动一个高级议员的……
林简闭上眼睛思考。凯特琳娜的脸慢慢浮现出来。红色的车子飞向空中,多瑙河的水面迎面扑来……
是那个带血色面具的杀手!他把头盖骨的线索一个一个掐断:母亲、凯特琳娜、麦肯塔尔、渡边……林简眼前出现那个狰狞可怖的红色面具,面具后布满血丝的眼睛,粗重的呼吸。克拉克就是那个戴面具的杀手!他杀死了真正的律师克拉克,偷换了他的身份,在那里等着我,然后冷酷地杀死我身边每个人……
面具慢慢化去,克拉克微笑的脸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在林简的脑海里。她的心跳突然加快,她下意识把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轻微的触觉向电流一样通向她的全身。身上每处的皮肤记忆像春风中骤然开放的野花一样被突然唤醒:紧密相抱的火热酮体,撕裂同时的极乐欢愉,折断之后的神奇完整,黑暗中的熊熊火焰,阳光下的平静海面……
林简觉得心里一阵恍惚:克拉克真是那个冷血的凶手么?但他为什么不就把我杀了呢?这样不就一下掐断了所有的线索了吗?这个一直萦绕在林简心头,让她困惑不解的问题再次跳出,但她依旧没有答案。她摇摇头,想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一个足以让所有一切都瞬间崩塌的问题:那些头盖骨都是假的吗?!
林简外想起祖父林清明瘦长的身影,但看不清他隐藏在黑暗中的脸。是外祖父把真头盖骨换成假的给了日本人?但是根据奥森,他当时根本没有时间在短时间做出那么多逼真的赝品。是日本人得到真品后施放的烟幕?还是外祖父一开始就和人一起策划了这个本世纪最大的骗局吗?
林简头痛欲裂,她起身走到靠门的小冰箱里拿出一罐口乐,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冰凉的铁罐贴在火热皮肤上,几乎可以听到瞬间发出的声音。她感到自己逐渐平静下来,刚要打开罐头,突然意识到刚才呜咽的卡拉OK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声音,周围是一种奇怪的寂静。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细微的脚步声。和她仅一墙之隔的走廊上有什么东西正悄悄地向她的房门走近……
林简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脚步声停在门口。林简慢慢往后退,眼睛紧紧地盯着窄小的木门。她紧绷的神经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毫不相干的画面:一张粗糙的纸上密密麻麻的字……
脚步声再次响起,继续往前走去,几秒钟后,不远处的一个门呯地关上。
林简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那个和煦的男声卡拉OK又不依不饶的纠缠过来……林简充耳不闻,快步走到窗前的矮桌前,从包里拿出照片和剪报翻看。
高桥……一个名字飞快地掠过林简的眼睛。她停止,翻回其中在退伍军人协会打印出来的一页纸:”……1945年的七月,日本投降的前夕,他们在盟军抵达菲律宾巴拉望岛岛战俘营前数小时,日本宪兵在典狱长高桥中校的命令下,用汽油,手榴弹,机枪残杀了所有的美军战俘……”
高桥中校……林简想道:他和1940年在北京的那个满脸伤疤的是同一个人吗?
林简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一条纤细、微弱的线把她外祖父林清明、母亲、奥森、卡特琳娜、内田、渡边、高桥、麦肯塔尔和已经去世的罗杰斯少尉连了起来,线的的另一端是睁着深不可测眼洞的北京猿人头盖骨……
透过头盖骨的眼眶,林简依次打量着每个人的脸。她突然发现面前的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除了她第一个见面的奥森,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
一个巨大的恐惧猛然向她袭来,她感到全身突然冰凉,透不过气来。
高桥是唯一剩下的线索。如果找不到高桥,或者他死了,那所有的线索都断了!
有人敲门。林简警觉地抬头看着面前的门。暗号:三长两短。
林简飞快收起剪报,开了门。中年人走进来,后面跟着巨人和长发青年。三人身上带着雪花和室外的寒气。
“我们找到了高桥。” 中年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