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岁那年的暑假,接到外公病重的消息,妈妈带着我和哥哥做火车赶回了老家。
外公住在城里,妈妈需要日夜守在他病床前,不休不眠地照料他,无奈只好把我和哥哥这两个小拖油瓶留在乡下奶奶和叔叔所在的村子里,我们就在那儿过了近2个月的野人生活。
第一天下乡,非常兴奋和新鲜 刚随妈妈走到村口,就见村口涌出一群衣不遮体,蓬头垢面、拖着鼻涕打着赤脚的农村孩子,远远地看着我们,眼中流露的全是羡慕和嫉妒。我和哥哥一副城里孩子的打扮,都是整洁的白上衣,哥哥下面是蓝短裤,我的下面是小红裙,脚上都踩着新凉鞋。这城乡差别的对比也太鲜明了。当时还不懂"不要在饥饿的人面前吃肉吧嗒嘴"的道理,沾沾自喜就进了村。
妈妈和奶奶叔叔说了一会儿外公的病情,留了些钱粮,又交待了几句让他们看护好我和哥哥,临走喝了碗井水,一抹嘴,就赶最后一班车进城去了。正是晚饭的时间,我们跟叔叔婶婶和他们那几个光着上身打着赤脚的堂弟堂妹们围坐在一起,抄着粗瓷大碗,吸溜吸溜地喝着如同猪食一样的玉米大碴子粥,啃着红薯,就着盐伴马齿菜下饭,虽感入口之食难以下咽但也无可奈何。
第二天一早,吃罢猪食,哥哥就跟一群男孩跑出家门,到广阔田野里捉麻雀逮蚂蚱去了。我无事可干,就随7岁的堂妹一起去村里各处走走。这一走,才发现我是如此地不受待见。几个小屁孩许是看我穿着整齐,红了眼,竟然开口用土话骂我, 我刚一还口,小石块就雨点般朝我飞来。 堂妹不愿受我连累,竟然撇下我,往家猛跑。我寡不敌众,也只好跟着她落荒而逃。一逃进院子,堂妹就气呼呼地到奶奶面前告状,无论如何不愿再跟我一起出去玩。奶奶忙问原因, 堂妹指着我的小红裙和凉鞋,说:"都怪俺姐穿成这样。他们骂俺姐是地主的小老婆"
什么? 我大吃一惊!-----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 我? 地主小老婆? " 堂妹笃定地点点头, 说:" 姐, 你把裙子换成裤子,凉鞋也不要穿了,俺才同你一起出去玩。" 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 看看奶奶,她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我一时想不通, 生了一会儿闷气,虽不知道入乡随俗这个词, 但这个意思终于还是被我揣摩出来了。道理想通后,我脱了鞋,光了脚,索性将革命进行到底----长裤也不穿了,抓了哥哥的一个小短裤套上去,"这下,姐不是地主小老婆了吧?"我问堂妹。 她满意地点点头:" 走,玩去。"
果然,这次出门,再无人向我骂娘扔石子。没几天,我就同村里的小孩们打成了一片,原来的普通话也已改为一口河南土话。入乡随俗后才发现, 原来我很多地方都想错了。原以为没鞋穿的小孩可怜。其实,那是冬天没鞋穿的小孩可怜。 夏天不穿鞋, 那才叫一个"倍爽"!
乡村土路上跑来跑去,没几天我脚底板就磨出了一层茧子,自此泥水里趟,马粪上踩,石子上磨也无任何不适感了。仅半个月时间,我的外表就和乡下孩子如出一辙,发现不讲卫生也有不讲卫生的潇洒。而且,思想改造一旦顺利完成,我比乡下孩子还有过之无不及。什么上树掏鸟窝,下河摸泥鳅,凡他们敢干的, 我就敢干。而且要比他们干得还漂亮。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这一日,正是盛夏的晌午时分,烈日炎炎,我和堂妹两人顶着大日头,前往村前的荷花池,打算在池塘里玩水消磨酷暑------因哥哥他们不愿带俺们女孩去邻村玩.
村里的大树上,知了们熬不住苦夏,都被炎烤得"知了----知了----" 地拖长了音嘶叫,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乡间土路被日光烤得白花花的,赤脚踩在上面感觉烫脚。 我们俩正刍头耷脑地经过村里五婶家的院子, 突然"支呀"一声,门开了,五婶笑嬉嬉地站在门前,招手示意我们进来。
我们跟进院子,问五婶有啥事儿? 五婶笑着对堂妹说: " 大妮 (我堂妹的小名),五婶今儿有个事儿想求你们。上个月一群野蜂不知道怎么相中了俺家,就在房檐下筑了一个大窝,马蜂们嗡嗡地整日进出,害得俺们人畜进出都得绕道, 就怕被那蜂蛰伤, 你叔(地方话"叔"就是爸的意思)是养蜂人,有些行头, 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帮俺把这个马蜂窝给端掉,若成事,就犒劳你们2个煮鸡蛋。还有,马蜂窝, 马蜂儿子也都归你们。怎么样? 那马蜂窝可是好药材,拿到集上能卖不少钱。 马蜂儿子用油一煎, 比肉都好吃呢。"
我俩面面相瞿,都有点发呆----天下还有这等好事? ! 犒劳俺们2个煮鸡蛋?! 还有油煎马蜂儿子?! 要知道,那时候乡下还是挺苦的,粗茶淡饭虽能填饱肚子了,但油水荤腥却少见。我这城里孩子,到乡下已1个月,这段时间不但见不到亲娘,连肉味也未曾闻到过。奶奶虽养了不少鸡,但鸡蛋攒着进城卖掉换回些油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对卖蜂巢没半点兴趣,一切的重点都围绕在"煮鸡蛋和油煎马蜂儿子" .......我咽了口吐沫,问堂妹: "马蜂儿子好吃吗?"。 堂妹眼珠子发亮,显然她的馋虫也被勾起来了, 连声说:" 好吃好吃。" 我又追问: " 有多好吃? " 她答:" 要多好吃就有多好吃......"
人最怕想象。因为天下最好吃的美味就是想象中的美味。我又咽了口吐沫,问她: " 咋样? 干不干? " 她白痴,反问我:" 咋干? 哥和小刚(我堂弟)都去了邻村。 要捅马蜂窝也得等他们回来。 "
"等他们回来? 就2个煮鸡蛋,等他们回来哪里轮到我们吃? " 我表示坚决反对。
"那, 那,你是想咱俩去捅马蜂?" 堂妹睁大眼睛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对, 就咱俩,要干就现在干。趁着咱叔咱奶他们晌午打盹,咱俩把咱叔的行头偷出来, 把这个马蜂窝捅了。" 我眼睛发亮,野心勃勃。
堂妹怵了,迟疑不决地说: " 姐, 咱俩行不行啊? 听说马蜂螫人是会出人命的。"
我笑话她: " 我城里来的都不怕,你怕啥子? 你要怕,就给我打下手, 我来捅"
听到我自报奋勇打主力,她的紧张放松了一些, 想了想, 说: " 好, 五婶,我们现在就回去,一会儿过来捅马蜂窝。"
五婶满脸是笑: " 好好好, 我等你们。快去快回啊"
我俩一溜烟地飞奔回去。堂妹蹑手蹑脚溜进里屋,不一会就抱了一捧东西,鬼鬼祟祟地溜出来。 我这时也已手拿蓑笠等在门外。两人不敢走院子正门,只好从矮墙的破口出去,头一低钻入玉米地, 再绕道跑到五婶家的院子里。 在院子里换上叔叔的胶皮衣裤。叔叔是个农民,业余也养点蜂,补贴家用。他的行头还是我爸给他置备的。橡胶的衣物在炎炎夏日,散发出刺鼻的生皮子味儿,我也顾不得那些了,生往自己身上套。
天哪! 怎么这么大,裤子我一直提到了胸口,可裤腿还是长得拖着地。无奈,我只好把裤腿卷上一截,又把自己两个发辫上的橡皮筋解下来,箍紧裤腿。上衣也大得离谱,下襟几乎垂到了我的膝盖,也顾不得那些了。问五婶找了根破绳往腰上一捆,蓑笠往脑袋上一扣,最后换上高腰雨靴,把裤角全塞入靴桶。
还未行动我已热得满脸通红。告诉五婶,关好门窗,任何人不要出门。 我瞄好了地形,马蜂窝下面不远处是一个干枯的水沟,里面杂草丛生,这是俯身隐蔽的好地方。因为捅了马蜂窝, 是绝对不能逃跑的, 再快的腿脚也赶不上马蜂的翅膀。被马蜂群追上就是死路一条。所以隐蔽地点一定要事先看好才能行动。 我问五婶要了一个长竹杆,就让她进屋关门。 又打发堂妹快跑回家,以免她成为马蜂报复的对象。
一切就绪,我手拿长杆蹑手蹑脚接进马蜂窝。 好家伙! 这个悬挂在房檐下的怪物扁扁的,有足球那么大, 无数密密麻麻的黄黑色的野蜂正嘤嘤嗡嗡进进出出,好一派盛世繁华。无人料到它们倾覆的命运就在眼前。
说时迟那时快, 我手举长杆,一个箭步跨到最接进马蜂窝的地方,用劲洪荒之力朝蜂窝死命捅去,不管结果如何我侧身一滚,滚到干枯的沟内,脸朝下紧贴地面,俯下身一动不动,头上的蓑笠把头脸整个盖得严严实实。 在我侧滚的过程中, 我只听到"吧嗒"一声,心知是马蜂窝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炸了窝的一声巨大的" 嗡嗡"之声,像超声波的冲击和爆炸, 我知道那是成百上千只马蜂齐声发出的愤怒咆哮。
天哪,到此时我才意识到捅了马蜂窝是何等大的祸!
无数愤怒的马蜂朝我扑过去,在我周围萦绕、飞舞,愤怒地嘶叫,它们想蛰死我但却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多亏橡皮的衣服把我裹得严严实实。但它们哪里肯罢休, 一层层地落在衣服上,蓑笠,靴子上,有些还企图往靴逢里钻。 沤热,恐惧,紧张,我的布衣被汗水浸透,汗水蛰得皮肤刺痒难受,紧贴地面的脸颊也被杂草扎得生痛。但我却一动也不敢动。因为被汗水蛰的痛苦和被马蜂蛰死的恐惧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我伏在地上纹丝不动可能长达一个小时之久(实际多久确实不知道)。 时间滴答滴答过去,每一分每一妙都那么漫长。 黄蜂们围绕着我这个罪魁祸首久久不走,直到它们飞得、叫得都筋疲力尽了。
终于,嗡嗡声越来越少,越来越弱。最顽固的马蜂也看出它们拿我这个一动不动的橡皮人毫无办法。最后,它们无可奈何地偃旗息鼓飞走了。 周围变得一片宁静,只有知了仍在苦苦地叫喊:"热死了,热死了........."。
我慢慢移动蓑笠,露出一小部分眼睛, 心里欢叫一声:: 啊! 真的一只马蜂都没有了耶! 慢慢起身,活动活动压得发麻的胳膊腿脚。 走过去拾起那个足球大小的蜂窝。
门"支呀"一声开了。五婶笑开了花走出来, 递给我两个煮鸡蛋......
回到家, 和堂妹用针挑开一个个蜂巢的薄膜,挑出里面一个个白胖胖的马蜂蛹,放入一个大舀勺,放在火上煎烤起来。"吱吱吱........" 蜂蛹中的油脂被火烤出来,煎得蜂蛹劈啪做响,香气四溢.........
我必须得承认,这是我当年吃过的最好的美食, 没有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