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他山之石
新月初上,逸怀别院里,虫鸣阵阵,繁花竞妍。晚饭后,舒冷风自去忙碌。
钰儿沐浴更衣,披着齐腰长发,穿了一件粉色棉布内衫,披了一件绛红色外衫,坐在梳妆台前。
舒冷风早已备了许多首饰,脂粉放在一个三层高,黑漆底细金线勾勒的鸳鸯戏水镂空图的妆奁中。打开梳妆台的抽屉,里面摆着几副刺绣用的样图,还有许多针线,白色绣布和青竹绣笼。
钰儿在逸水阁时曾帮明姑做过一些女红。明姑也刻意在教她一些女红的技艺,但,她只懂皮毛,因缺乏练习,手指非常笨拙,经常会扎得双手指头血点盈盈。
钰儿翻看着那几张刺绣的样图,一时兴起,取了白色绣布和炭笔慢慢地描了起来。她画技不精,再加上绸布不比纸张,一落笔,布就皱成了一撮。钰儿一只手撑着绸布,一只手慢慢画着。原本想画一幅双碟翩跹缠枝荷花图。就先画了荷花、荷叶,画完了才赫然发现,蝴蝶根本没法在荷花上方翻飞,因为绸布上端已没了位置。只得退而求其次,在荷花下,开始画蝴蝶。对着样图琢磨半天,就先在荷花下画了两个又圆又扁的圈,打算继续涂改成蝴蝶……
“这荷花画得很不错嘛。”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钰儿一惊,停了笔,抬头看到舒冷风换了一身干净的内衫,流墨长发披肩,手里拿着一只盒子,正俯身端详着她刚画的样图。“这两个圆,是什么?为何要画两只王八?你、我二人是两只长寿龟?倒很少有人绣长寿龟啊。”
“你……你……”钰儿气得憋红了脸,忙伸手盖住自己的杰作,她从未想过要给旁人看。自己这水平,真要羞煞人了。“哪里?我要画蝴蝶,还没画好。我第一次画,谁知道没有位子画蝴蝶了。哪里是什么王八了!”她气得嘟了嘴,一跺脚。
“第一次就画得这么好,已经很不错了。”舒冷风不依不饶地说着,把手中紫木鎏金锦盒放在桌案上,坐在她身旁的木椅里,满脸堆笑,故意端眼注视着她,“要不要为夫画一副给你,你好慢慢绣来?”
“不许说——好!”钰儿蹙了柳眉,脸涨得通红,憋了嘴。
“那让为夫给你画一幅如何?”舒冷风装作没看到钰儿的窘样,伸手就要来抢钰儿手里的样图。“让我仔细看看我们家的荷花池,王八戏水图。”
钰儿死死拉住手里的绣布,正僵持不下,眼珠一转,尖声喊道:“诶,快看,窗口似乎有人!”她一脸惊慌,朝窗口望去。
舒冷风立刻警觉地回头张望。
钰儿趁他转头,悄悄地把自己的杰作抽出来,塞进了抽屉的底层,从上面另外拿出一块新的绣布递给了舒冷风。
“使诈!”舒冷风转回头,俊秀的面庞佯怒盯着钰儿。
“某王爷下午教小娘子的,兵不厌诈,有时可以装聋卖傻。”钰儿一本正经地说,把白绸布推给舒冷风,“夫君请吧!我要一副九鹤苍柏贺寿图,不会画了吧?”转眸瞥见舒冷风搁在案几上的精致木匣子,“这是什么?”
“明天母亲就来了。我帮你给她预备了一份礼物,权当见面礼呈给她。”说着,舒冷风拿起那只精致的紫木鎏金木匣,“这里面是一只南方的花奇楠沉香手串。你给她的时候,就说,是你预备给她的。打开来看看吗?”舒冷风把盒子递给钰儿。
“我都忘记要给母亲准备礼物了,还是你细心。”钰儿接过木匣,打开盖子,里面是一串芳香四溢的手串,花奇楠沉香据说是南方罕见的珍贵木材,奇香宜人且有安神的作用,送给老人家应该是最合适的了。钰儿合上木匣,放到桌案一角,颦了眉。
“这有什么,只是我比较了解我母亲,知道她的喜好罢了。”舒冷风淡淡一笑,“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互相提醒呢。”他说着执起那块白色绸布,在钰儿面前晃了晃,“这布太小了吧。要真喜欢九鹤苍柏贺寿图,我叫人去取大匹的布,立刻画给你。等着。”说完,一阵风似地走到门外,唤来小厮,吩咐了一番。
他命小厮在外厢房摆起了笔墨,拨亮了油灯,摊开一匹白绸布。一切收拾停当,舒冷风开始挥毫做画。
钰儿傻傻地立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这是一幅群鹤、松柏贺岁图。舒冷风成竹在胸,落笔有神,他一只手里夹了两种粗细不同的毛笔,分别画松鹤的羽毛、纤毛、噱。两炷香的功夫,九只姿态各异的仙鹤已跃然眼前,只只活灵活现,意欲展翅高飞,连那群鹤争鸣之声都似在耳畔。远处山丘层叠,松柏苍翠。钰儿看呆了。
他换了一只狼毫,写了“宋景平元年重阳”,最后盖上“临川王”的红泥印章。
“好了!明天一早就干了,就给可以送给我的爱妃了。”他颇为得意地端详着自己的杰作。“钰儿,也来题几个字吗?”他抬眸望着钰儿。
钰儿想起自己笔迹发颤的字,慢慢摇了摇头,干巴巴地说,“我书法不精。”
“没关系,随便写几个吧,就写重阳群鹤图?”他面戴期待的微笑倒让钰儿却之有愧了。
钰儿只得提笔,写了几个小字,因为字小,倒看不出笔迹生疏发抖,乍一看还算是端庄秀丽。
“爱妃字如其人,隽秀俏丽,实在难得。”舒冷风赞赏道。
钰儿一瘪嘴,他是赫赫有名的江南才子,这几个字换在平日,哪会入得了他的法眼?这一想,心中顿觉无趣。“好吧。”钰儿讪讪答道,“王爷辛苦了,早些歇息。”说完,她垂头耷脑地踱去了里面厢房,脱了外衫,踢了鞋,默默躺进了床榻。
待舒冷风收拾停当,走到床榻旁,钰儿已经盖了锦被,头朝里睡着了。
舒冷风熄灭了烛火,回想起适才钰儿的表情,心中不由懊恼:许是自己过于卖弄而伤了她的心。他坐在床榻旁脱了鞋,在她身旁慢慢躺下时,扯过锦被敷在身上,而她则一动不动侧卧着。
舒冷风望着透过木窗漫入房间的柔和月光发了一会儿呆。曾经多少个夜晚,他希望能像今晚这样,躺在她的身旁。这时,窗外传来了噼啪声,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点和着骤起的风,搅乱了夜的沉静。
他侧身,伸手抚摸着她绸缎般的墨发,呢喃着她的名字,“钰儿、钰儿……”他伸臂到她的脖颈下,板过她的肩膀,“钰儿。”她的脸依然冲着墙壁,舒冷风赫然发现,她已哭得满脸泪痕, “钰儿,对不起,我言语不当……对不起。” 他忙伸出纤长手指,帮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听闻这话,她含泪,苦笑道,“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不是个好妻子,更不配做一名妻子。”
“钰儿,不,钰儿。”他揽住她的头,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不要这样说,你会是个好妻子。一定会的。”
“你在说谎。不会,不是……”她回答道,握了粉拳捶在他的胸前,把泪水蹭到他的衣衫上,自己则哭得浑身颤栗,“身中剧毒,不懂女红,不会持家,书画不通,思虑不周,我怎么当一名妻子?你在骗我……”
“没骗你。”他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块锦帕递给钰儿。钰儿毫不客气地擦着眼泪和鼻涕。“没人生来就会。就像你会打仗布阵,会搞一个早生贵子阵,把为夫困在其中不知所措,还被红枣桂圆花生瓜子,这些小玩意儿打得我满身红点。后来叫郎中给我敷药,害得我整整两个星期浑身不舒服……”
钰儿把锦帕捂住脸,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是你自找的,谁让你惹我?活该!”
“我明白。由衷地佩服我的王妃,居然这么厉害,小小的红枣桂圆花生瓜子都整得我人仰马翻。自那以后,我看见这四样东西,头皮都发麻。”他见她慢慢止住了抽泣,伸手抚着她的面庞。“我五岁开始就练习琴棋书画了。你呢?”
“我五岁到了逸水阁,每日练剑、练琴,识字,读书,跟着明姑翻弄草药。”钰儿低声道。
“你的琴技无人可及。你只是拿了别人练习书画的时间去学习高超琴技了。其实,我相信,以你的悟性,假以时日,你的画技定然不俗。”舒冷风让钰儿躺在他的肩膀,拉过薄被,抚着她柔滑的秀发问,“可以让为夫教你吗?”
“我不要,你若教了我,我恐无法超越你。我要学,就要超过你,哪天,我一定要画得比你好。”钰儿红着双眼,赌气道。
“好!一言为定!我一定偷偷苦练,绝不让你超过我!我们试试看,如何?在江南,画技最高的是我的师父紫薇先生。在北方,画技最好的是青凤先生。”他吻在她眼睑上。“事在人为。改天我带你去见见紫薇先生。”
“好!有机会我要去见见紫薇先生,那一定是个如青凤先生般仙风道骨的人物吧。”钰儿回答。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舒冷风轻描淡写地说。
“叫我月儿。”钰儿略伸脖颈,在他唇上轻轻一吻,自己却羞得脸颊若桃花嫣然,迷醉的眸光凝视着舒冷风。“我是中秋节生的,乳名月儿。只有长公主、明姑和父亲知道。他们似乎也忘记了我的乳名。只有上次在逸水阁,明姑见我久未苏醒,一直在我耳畔唤着我的乳名。我本来已经打算沉到昏黑的河底不想醒来了,被她一声声唤了回来。如今,却不知她病情如何了?”
“月儿。”他抱紧了她,抚着她的瘦削的脊背、手臂,似乎在爱惜一只受伤了的雏鹤。“一切会好的,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一起面对……”
钰儿把头埋进他怀里,他身上优昙花和着年轻男子的气息充满了她的鼻息。她忽然觉得似回到了儿时无忧无虑,心满意足的日子。渐渐,坠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