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三十三)

拓跋丕许婚的诺言真诚而突然,杨婉瀴脸色发白,惊恐悲哀与感动一起涌上心头,双唇微张似要吐露肺腑话语,拓跋丕却只道那定是推脱之词,用手掩住她冰冷的唇笑道:"今日不谈这些。一切有我安排。对了,我学会了吹箫。"他放开她,自袖中取出一管短短的四孔箫,脸上带着孩子般单纯的笑容,喜滋滋道:"我吹给你听。"

他对着吹口动情演奏。曲调单一,音色晦暗,明显是初学者,不知气口如何运用。杨婉瀴面带难色听完,笑盈盈看着他不说话。拓跋丕不好意思低下头,羞怯笑道:"我天天都在练习,只没想到这看似简单的技艺,自己学起来这么难。"他自嘲一笑:"我还说他们是粗人,原来自己也是。我们鲜卑人只会打仗。就这个,还是跟白马寺的玄高法师学了个把月,吹得嘴唇都肿起,才会的。"

杨婉瀴淡淡笑道:"已经很好了。不知殿下怎的突然有了这等雅兴。"

"为了你啊。"拓跋丕爽朗笑道:"没认识你时,觉得只要战场上英勇就是男子汉。现在觉得,女子不光是喜欢男人孔武有力,也会喜欢有些情调的吧。我若是会吹箫,便可在你弹琴时与你合鸣,岂不是比干听更能解语佳人的心。"

阵阵暖意流入婉瀴的心。眼前男子朗目疏眉,魁梧挺拔,英武伟丽。 被这样赏心悦目的男子用心取悦着,任谁都会动心。她在甜蜜与伤感之间徘徊片刻,对拓跋丕淡淡笑道:"只可惜殿下这箫,是配不得琴的。"

拓跋丕不解,婉瀴接着说道:"这是短箫,又名羌笛,原是从龟兹那边传入中原的。只有四孔。便是最常见的洞箫,开前五后一六个音孔的,也不可与琴相配。与琴同奏的箫是专门的一种,叫做琴箫,开前七后一八个音孔。一般为三节,中间接个铜节,为的是更好地调整曲调以便于与琴的音调一致。这南教坊里就有琴箫,殿下或可借来一观。"

拓跋丕欣然笑道:"既有琴箫,那一定有教琴箫的师傅了。我明日就把他们请到我府里去,等我学会了再来献丑。"他拉起杨婉瀴:"我们该走了。"杨婉瀴迟疑道:"天色尚早,妾也需装扮一下…"拓跋丕一笑,打断她道:"不必了,这样正好。今日我要早些进宫。我们鲜卑拓跋氏的惯例,中秋之日要行祭月礼,祭祀者戴上面具,穿上镀金铜甲,手持兵器法器,装扮成众神的样子列队布阵,于禁中圜丘歌舞祭月,取崇巫敬神之意。入主中原之前,鲜卑人在草原上便是如此祭神的。凡拓跋氏青年子弟均要参与,陛下也不例外。"他看着杨婉瀴,有些无奈地笑道:"我们祭祀时女眷们通常在御苑等候。你若闷得慌,可在御苑里走走,好在时间不长,随后便是宫宴了。"

当晚筵席设在御苑太液池石山间的广阔高台上,周遭秀石叠嶂,奇草斗妍,几株丹桂从旁而出,疏影横斜,不必风送,便可察冲鼻甜香。石间树外露出大片青天,正是赏月的绝佳所在。酉时已过,夜幕初降,杨婉瀴沿着池边小径信步中庭,耳边断断续续传来远处男人们祭祀的喧吼声。静立良久,她望望天,只见夜色转浓,侧耳朝那祭祀的方向认真听了听,不见任何动静,想来那祭典已结束,她便向宫宴所在地走去。

她走进一片丹桂木槿与枫树交替种植的园子里。已是月上树梢,路边的琉璃宫灯被内人们依次点亮。繁花,满月与漾动的琉璃光影倒映入御河水中,花影相接,月色澄明,波光潋滟,美如幻境。 她手执纨扇立于花树之下,御河之畔,凝视水中花影沉思半晌,直到侧后方一声年青男子的呼唤,划破此间的静默。

"瀴瀴。"

她惊喜回眸,快步朝那男子走去。"殿下。"满池璀灿的波光碎影象是天上的星河坠入她的臂弯,给她的周身围上翠珰镶嵌的披帛。她望着他的那双含水的眼睛便是星河里最亮的寒星。"你终于来了!妾等得好生心焦。"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欢喜,仿佛见到了亲人一样。是因为两个月的朝夕相处,自己对他暗生情愫,还是今晚陌生而宏伟的宫阙,令她倍感孤独冷漠,由此特别渴望他的出现?她还来不及仔细辨别内心的惶惑,忽然迅速停住了靠近他的脚步。

那男子的身形与拓跋丕相仿,气度却大不一样。此时闲闲地倚靠在池边的树上,一身玄色大袖衣,腰间悬挂宝剑,头戴紫金冠,脸上罩着狰狞的青铜面具。那面具并未将他全部脸颊掩盖,而是只到鼻梁中段,他的薄唇与完美弧度的下巴裸露其外,唇上修剪整齐的须髭隐约可见。

杨婉瀴一动不动,踟躇不语。那闪着冰冷铜铁光泽的面具下的半张脸,以及那双凝视着她的眼睛,带给她一种令人敬畏的威严感,他浑身散发的冷洌气质,也如泰山压顶一般,让她惊恐微颤。

那人注视她须臾,发觉到她在颤抖,动了动唇角勾出一个轻淡的笑,扬手取下了面具。

杨婉瀴吃了一惊,定下神来上前几步,对着他端正跪拜:"陛下万年。"

拓跋焘微微颔首,淡然命道:"起来。"杨婉瀴面带从容微笑,敛衽静立。

适才祭祀完毕,皇帝便带着几名侍卫前往御苑处赴宴。走到太液池边,被眼前绮光流离的幻影世界吸引,不由停了下来,倚在池边枫树上欣赏美景。片刻就见一名女子,纨扇轻摇,身姿飘然若回雪流风,飘进了他的视线里。那女郎身段婀娜,姿态柔美,云鬓低垂,行动间步摇轻颤,罗裙曳曳,层层衣裾微露,侧身徘徊于拾翠岩边,叮咚环珮入耳。

这玲珑容华绰约风姿及暗闻的珮响,使皇帝立即辨认出了她是谁。她错认他时的欢喜,摘掉面具后她瞬间流闪的失望,对他肃容跪拜时隐隐的抗拒,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依然悠闲倚着树,散开的玄色衣袂随晚风轻摆,手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青铜面具,看她的目光带着一丝玩味,双唇仿若含笑。身旁的紫薇花在风中飘零,数片花瓣落在他肩上,还有一片轻悠悠地附在了他一侧眉间。他闭上双眼,懒懒地抬手拂了拂,再睁开眼,看着婉瀴笑道:"真巧。如此明月良宵,朕刚刚还在懊悔忘了传命太乐署备下雅乐,宴席上配以丝竹,琴音流转于画屏台谢之间,皎洁月色之下,是何等的美妙。正遗憾时,不想遇到了你。是太乐署叫你进来的么?"

杨婉瀴正要开口否定,皇帝摆摆手止住她道:"不管谁叫你来的,少时饮宴,定要呈上一曲,不可辜负了良辰美景。宗爱,"皇帝转头命道:"带杨小娘子去乐工局,不拘什么乐器,请她任意选来演奏。"婉瀴这才发现皇帝身旁黑魆魆的林子里竟还有几名侍从。宗爱恭身请她离去,事情出乎了她的预料,那拓跋丕此刻怕是正在到处寻找她。她本想拒绝,无奈皇帝的话是圣旨,她只得依从,跟随宗爱离开了御苑。皇帝追着她的背影饶有兴致地看了很久,直到佳人消失在夜色里,才收回目光走进池边清凉殿,由宫人们服侍更衣。

彼时太后,皇帝与众嫔妃陆续入席。十几个近支宗室,长公主,大长公主与驸马们也都早早到场。与皇帝见过礼后,虽是天家,也难免姊妹兄弟,叔伯郎舅一番乱叫。未待宴开,已闻一片鼎沸之声。一时宫灯高耀,凤管相和,酒浆果物皆铺排上了桌,众人笑饮,惟有拓跋丕虽勉强坐于席上,却不断四下张望,面带焦虑,魂不守舍。正躁动间,惊见他担忧寻找之人怀抱一把螺钿紫檀五弦琵琶,肩披云锦,亭亭袅袅走入。众人亦停了喧闹,好奇打量这位美貌乐伎。拓跋丕拧眉注视她从自己的案边走过,丝毫不曾驻足,直走到太后与皇帝的食案前,款款下拜。却听皇帝对太后笑道:"这是教坊司的仙韶使,叫做杨瀴瀴的,弹得一手好琴,儿特地请了来与母亲助兴。"那拓跋丕愈加惊讶,不知皇帝何时结识的婉瀴,却也不敢问,只得心怀忐忑,愣愣地听杨婉瀴扶柱按弦,轻抹慢挑,为众人演奏。

一曲弹罢,皇帝仍笑吟吟望着杨婉瀴,似在回味绕梁的余音。片刻方侧头,小声问下首第一位的杜美人:"这乐器型似半梨,曲颈优美,音箱上还装饰了漆绘花鸟螺钿,十分精致。可知是何乐器?"杜美人讶然笑道:"陛下听的入迷,却连听得什么乐器都不知道?这是琵琶,年前从西域龟兹国传入中原的。上回她演奏的箜篌也是西方传来的。她刚刚弹的曲子,便是龟兹国的舞曲《善善摩尼》。"

杨婉瀴闻言抬头向她望去,只一眼便甚觉惊讶。才一月不见,杜至柔竟憔悴了许多,眼中无神,肤色暗哑,精神萎靡,明显是在为这不得不参与的场面,强言欢笑。也许是怀孕辛苦所至,婉瀴低下头暗想。又听太后传赏,慌忙叩头谢恩。再抬头,只见皇帝依然含笑看着他,笑中若有所思,她低下头,等着皇帝按例封赏,却听皇帝对她笑道:"你的曲子虽雅丽,可惜是西域的调子。朕听不懂,便不能赏你。然而即便如此,亦不好让你空手而去。"他忽然一指玉砌雕栏外的太液池,脸上玩笑的意味又加深了几分:"弹奏了许久也不曾歇息,想必早已是口干舌燥,就将这一池琼浆玉露赠与你,带回去与家人畅饮。"

此语一出满坐皆嘻笑,拓跋丕的手在案下兀自攥拳。杨婉瀴听到这个赏赐,放下琵琶对着皇帝从容不迫裣衽一福,而后立起,两只长长的袖子舞动舒展,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又缓缓停住,两手的拇指与食指相碰拼成一个圆形,含着一缕轻笑静视皇帝道:"陛下既未领会到乐曲的妙处,便是妾的过失。无功岂能受禄,容妾裁下一段月色光华,做成这块蕴含天地钟灵的月饼,回赠陛下,妾心才安。"说到这里她象是又想起了什么,柔荑扩散将那圆形比划得更大了些,盈盈笑道:"妾实在是糊涂。陛下万乘之躯,食大量大造化大,方才那月饼做得太小,这才是送予陛下享用的。"说完又对皇帝含笑一拜,不等皇帝发话,抱起琵琶转身离去。

皇帝只觉身旁的人似乎都在掩口暗笑,脸色不觉阴沉了下来。又见拓跋丕自席中立起,快步走到中央,对他郑重跪拜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皇帝打断他道:"既是家宴,君臣礼就先免了罢。你有什么事以后再说。今晚阖家团圆,难得聚在一起赏月欢笑,你若是扰了众人的兴致,日后所求之事我必不会允你。"

拓跋丕依旧直跪于地,对着皇帝朗声道:"哥哥!小弟与方才那位杨娘子早已相识相恋,彼此情投意合,小弟欲纳杨娘子为元妃,求哥哥成全!"

"胡闹!"拓跋焘骤然变色,刚还喧笑的宴席立即鸦雀无声。最上首的窦太后先是惊讶无比,随后面带怒色看着拓跋丕道:"哥儿也老大不小的了,如何还是这般任性妄为?教坊女子连侧妃都做不得,怎可纳进府里?阿健,"她目示皇帝的三弟拓跋健:"快带你二哥下去,给他找碗醒酒汤,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这边拓跋健连推带哄把拓跋丕拉出门外,拓跋丕口中依旧不停地恳请,众人只当他小孩性情,你言我语安慰了皇帝和太后几句,皇帝亦配合众人心意,勉强再次和颜硬撑场面。笑饮了片刻,方察觉天空中一片青黑之色,月亮的影子已不见,冷风夹杂着湿气,扑面而来。众人也都感到了阵阵寒意,心知天色有异,却都不敢明言。杜美人轻轻皱起眉头,念叨道:"看这天象,午后就半阴不阳的,莫不是要下雨。"

皇帝心中烦躁,不由低声喝道:"占授著作郎都是干什么用的?连这都看不出来?"占授著作郎掌占星授时之事,隶属秘书省,而秘书省由于崔浩一案广受株连,略有些学问的都已坐罪伏诛,诺大的衙门所剩无几,现由中书令刘洁统辖。

"刘洁也算是个好学的,当年崔司徒毫无保留传授他占卜星象天文的道理,他学了好几年,就学成这样么?他尚且如此,著作郎那些资质平庸之辈岂不更是尸位素餐?"杜美人陪笑道:"看来真是要下雨了,陛下还是先安排太后与众嫔妃和几位公主回后宫吧,免得受风寒。其余诸位到清凉殿里避避雨再说,今日之宴,怕是不能尽兴了。"

皇帝叹道:"只好如此。"站起身来搀扶太后离席,又回来扶起杜至柔,在她耳边道:"早散了也好,正好多些时间陪你。"杜至柔不屑撇嘴道:"妾早已乏了,陛下找别人说话去罢。"皇帝笑道:"好,把我往外推。以后可别后悔。"杜至柔扬起下巴逞强笑道:"才不!"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收起玩笑之色,对皇帝道:"陛下若真想培养几名占授卜筮的人材,妾这里到是有本崔司徒的书。那年国史案后崔司徒主持的秘书监被抄,衙门里珍藏的秘籍善本全部流散,有一本他自己编篡的图谶流到家父所在的詹事府,家父将书带回家,我还翻过几页,一点看不懂,就仍在了一旁,进宫前收拾随身带的书籍,连那本也装进了箱。这几年实在闷得慌了也翻出来看看,还是一头雾水。盖因天文学实在深奥,不曾学过的门外汉只当是天书。既然刘中书有些基础,又勤奋好学,陛下就把那书送给他吧,也好物尽其用。"拓跋焘闻言在她耳边笑道:"如此甚好。还是你知我懂我,总能想到我的心里去。"

二人相扶而行唧唧我我,丝毫未察觉身边一双双含怨带恨的美目。冯季姜走在他们身后,盯着杜至柔背影的眼睛里,寒得快要掉下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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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哥们的面具照。

胡歌

霍建华。这个招摇性强。还带个会晃的玲铛。

冯绍峰。这面具上战场,敌人不仅不害怕恐怕还会笑场。

罗晋。只有这个仿得最象商周的出土文物。可惜材料太山寨了,一看就是泡沫塑料的,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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