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主按语:《北方的白桦树》是我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即将由台湾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出版。序文作者吴福辉,现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主编,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茅盾研究会副会长。
《北方的白桦树》序
——归来后的反思
吴福辉
读长篇小说《北方的白桦树》,整个儿的感觉便是“亲切”。学者出身的作者汪应果与我几乎同龄,按旧的说法可算同科同年,都是1978年带着曲折经历入校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生。所读学校虽在中国分属一南一北,可也因此相识了。这部小说包含的激情、识见和想象,多彩地融进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经验,阅读恍惚间仿佛就是照我写的。比如说男主人公岳翼云受过童子军加少先队的教育,相信很多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热爱俄罗斯文学,读《怎么办》学拉赫美托夫,或是敬仰十二月党人及他们的高贵妻子等等,我前一段为《文艺争鸣》回忆1950年代文学阅读经验时就提起过这个。而且我也同样是从江南来到东北,初次看到小伙伴将纸条叠成“交字结”传递还很觉新奇(这种叠纸的名称却是读了小说才第一次知道)。我由“统购统销”了解到农村的真实性,困难时期饿饭懂得了艰难,甚至我也因某种缘故和一个“右派”老师同住在学校图书馆的书库里,为了当年社会流行的阶级观念也和小说里的人物类似,好像脸上总带着隐形的“红字”(充军的林冲面颊上叫刺字),这正是小说推动全部情节的要害。抱着与小说这么多的“一样”来阅读小说,对我还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故事从岳翼云被“贬”分配到黑龙江的新办大学写起,时间是在“反右”之后。一定程度上这是中国部分知识分子“反右后”的必然结果。这些人一边是对新社会的信任坚定不疑,极富献身精神,带着自我改造的情结;一边是对自身遭受不公和社会地位每况愈下的日益加剧的不安和反抗。这类文学作品可以定名为“反右后”的实写小说。因为写的时节已经是“文革后”了,我辈已经“归来”(电影《归来》是写身心无法归来者。而“重放的鲜花”一批作品不妨把它们看作是最早的“归来者”的创作,他们身上的“过度乐观”都有历史线迹可足追寻),过去绝对忠诚的事物,光彩业已剥落,从困惑到有所悟,就成了归来之后的“反思”。《北方的白桦树》就是这种“反思”的产物。不过它有一个动人的发生在白桦林的爱情故事,并不追求新颖而采用旧的叙述方式,“反刍”自己的理想、爱恋和痛楚。小说中的“我”作为叙事者和主人公和作者的多重叠加,具有强烈的质疑性。它有全面发展的人格,站在时代高处追求真知,同时不可免地带有自信与自恋、自省相互纠结的典型性格,构成了这种浪漫型“反思”文学的特征。
小说始终将青年知识分子放在“苦难”和“欢乐”的现实之中。“白桦树”迎着北方风雪挺立着,它是女主人公张桦茹美丽爱情的象征,是正直善良的书中人物坚韧生活的标识。作品里的许多叙述文字,具有流畅而尽情倾诉的质地。比如第14节写主人公生病自救,体验到的生死瞬间,和知识对知识分子处境的意义,异常独特。第22节写“大烟儿泡天”(东北人称暴风雪),尾声写偷渡澳门游横琴到氹仔的五百米界河,都让人如入大自然不可测的境地,没有真切体会是写不出的。而如果叙事与议论结合,“反思”的意味及批判的尺度,便会随着人物命运的展开逐步深入。全书的华彩段落往往是叙述、议论结合得最好的地方。如第17节写三棵树“千军万马”买票场景,是令人哭笑不得的时代风俗画(我在1960年代初期曾有在上海金陵东路连夜排队购买返辽船票的经历,那时也悟到了人只等于一堆“符号”的荒唐感),却由群众一句“抢皇位”的话引出对中国两千年暴力和秩序在历史反复上演的议论。第22节写安达(后命名为“大庆”)会战打“干打垒”,借着谈建房突击队的分工,论及“这一层层的中国特色的‘阶级’划分”,也似并不突然。直到“尾声”,叙与议的配合,贯彻到底。叙述张桦茹终患忧郁症自投松花江的悲剧,父女异地团圆的喜剧,做出交待,并无可改变的抒发“从这些年轻人的热情召唤中,看到了世界美好的未来”的理想主义情怀,抒情和许诺,都熔于一炉了。
产生如此故事与人物的环境,现在已经过去了,翻篇了,但无法忘却。我的一些在大学工作的学生,其中年轻到70后的,最近看到一个外国人所摄1950年代中国老百姓日常生活的黑白记录片,给他们留下的最大印象是:“那时的人穿得不好,没有色泽,但穿得干净,看着就是善良、朴实、真诚”。对呀,“干净”两字说得多好。《北方的白桦树》所写的世界相对就是比较单纯的。有粗暴的政治,也不复杂。而另一面却是天使般的女性的纯真,少杂糅欲念,甚或还压抑欲念,催动着人们去实现那个如今看来“乌托邦”式的憧憬。于是,两个主人公都为追求真理而活着,人物似乎是透明的(这也不合如今写复杂人性的时尚),带来了整个文体的单纯美。这种风格同这个故事很合体。我一向认为文学的演进不是翻筋斗,翻得越多越长就越好。文学的一些基本东西,如纪实和虚构,模仿地写和象征寓意地写,情绪爆炸和冷静过滤,从来就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的某些因子,应该在古代文学阶段就已存在,不过未成体系,没有那么自觉运用,所以还不叫什么“主义”罢了。它们的先后出现有其道理,但严格意义上并无优劣差别。我们应当尊重那些还有兴趣、还有目标在使用老办法写新故事的人,尊重在后现代照写现实小说的作家。
我在很多文章里谈到自己近年来睡觉爱做梦的习惯。好梦坏梦都有,做完了全然记不得的乱梦更多。简单地给出“希望”自然是浅清的(鲁迅说“浅清”胜于泥淖),但各种梦的袭来,套用我们年轻时爱说的一个短语,便是不以我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是为一代人的终局,岂有他乎!
2016年10月19日雾霾中之小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