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学问 --香港中文大学李连江

神说:"要有光." 就有了光. --1.3 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 --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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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要求名,没有一个学者是不求名的。

如果一个学者说「我根本就不在乎名声」,那么有两个可能:一个是这个学者是真正谦卑,另外一个是这个学者傲慢得无以复加。后一个可能性更大一些。

什么叫「名」?为什么求名是正常的,正当的?

学术界的「名」是指学术界同仁对你的承认和尊重。在这个意义上,求名就是求真正的生存。不在乎同行对你的承认和尊重意味着你看不起同行。所以说,不求名的学者是不正常的。但是,求虚名的学者也不正常。

什么叫虚名?你并不在乎的人对你表现的哪种轻飘飘的尊重,那就是虚名。还有一个名叫恶名,即坏的名声,大家都讨厌和厌恶的人对你表现的哪种虚头八脑的尊重,那样的名叫恶名。复旦的唐世平老师说,有些文章不能写,因为会留下骂名,我很赞成他这个说法。

我们在学术界对于名要有这样一个基本的认识:名,一定是你尊重和承认的人对你的尊重和承认。将来如果各位要进入学术界或要成为学者的话,这可以作为一个参考意见。

当然,名声有实的,也有虚的,我们要追求的是那些实的名声。但是,就像叔本华说的,财富如海水,越喝越渴——名声亦然。学术界有些人非常热衷于搞学派,热衷于拉一帮人创什么什么学,这就走偏了。比如说我研究信访这个现象,那是不是有必要搞个什么信访学?八十年代的时候说要重视人才培养,当时有两位先生搞了个人才学,《光明日报》头版报道,两位先生到重点大学巡回演讲,现在还有人讲人才学吗?

当然,虽然我们自己不会这么做,对这样的现象也要有点包容,但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份轻率提出某某学,动辄自封某某学派,对学者特别是年轻学者毕竟是个十分危险的诱惑。

我觉得国内有极少数老师不是在教书育人,也不是在利用年轻的学生,而是扎扎实实地在毁灭人才。如果老师告诉学生这个课题方向是可以做的,学生做完以后有了独立的学术身份,那对于老师来说其实也是一种利用,因为学生的成绩也是他的成绩。

但是,有些老师是在误导年轻人,而最有效的误导方法就是培养学术明星,制造学术天才,甚至奇才。很多学者自觉不自觉地就变成了邪教头,表面看起来是一个学派,实际上是一个cult

 

有时候我觉得我不应该在学术界混,因为我的个性确实不太适合学术界这样一种生存环境。尤其是去美国开会的时候,每次听到那些年轻的学者、年轻的研究生在那里自吹自擂,我就替他们感到很难为情。难道你们就活得那么没有自信吗?那些自吹自擂的人在吹嘘自己的时候,是不是其实都透露出了他们的焦虑? 

就像季羡林先生说的那样,你可能也有点本事,是一块儿人造黄油,放到汤里面,能看出一点油珠来,但如果去炒作自己的话,就相当于拿人造黄油煎东西,一下锅就变成一缕青烟了。学术界当然有天才,但你什么时候听说爱因斯坦教别人怎么做物理了?陶哲轩会开讲座跟你说怎么研究数学吗?张益唐开个讲座也无非是满足大家的好奇心,让你看看他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到了那么大的年纪还能在数学上做出成果。你听了他的讲座也还是不知道怎么做数学。所以,超人的天才是有资本炒作的,但他们也不会炒作,而现在炒作的人往往是失心的疯子或骗子

打个比方,学术界的那些天才,他们的腿就好像有一百米长。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他们一步就跨过去了。但我们不行,我们的腿只有一米长。那我们怎么才能从这个头山到那个山头呢?我们只能从这个山头走下去,再爬上那个山头。这个过程是怎么实现的?往下走的时候要走到低谷,往上爬的时候要过高原区,这个时候怎么坚持下来呢?天才没有办法告诉你,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体会,他一步就跨过去了。

那么,是不是那些从一个比较矮的山头走到低谷,然后再慢慢爬上来,克服了高原区,爬到一个更高的地方的人就能教给你呢?也不一定,因为还有两个条件:一方面,他要记得这个过程,他要记得从一个山头走到低谷的那种绝望,要记得在高原区行走很久都没有进步的那种焦虑;还有更难的一面,他要愿意跟你做朋友,愿意跟你讲真心话、良心话,把实情告诉你。这是很难的,因为我们哪怕是一步步爬过来的,也愿意让别人相信自己是一步跨过来的。

 

我今天能够站在这里跟各位讲这些东西,要感谢很多老师。我运气很好,从小学到博士,都遇到了很好的老师。对我影响最大的老师是南开大学的车铭洲老师。我曾经跟他讲过很多让我很焦虑的事情。比如我当时问他: “为什么我学英语这么长时间总也不进步?” 车老师说: "这叫高原现象,你到的地方越高,往上走就越难,你很长时间觉得没有进展是正常的,等你再往上走终于突破高原区的时候,你自己都不知道"。 这解掉了我当时一个很大的困惑。

1978年进大学,那个时候全民学英语。我中学的时候没学过英语,进了大学以后从零开始,压力巨大。很多同学学过好几年英语,上课的时候人家在那里念课文,而我连26个字母都认不全。有段时间我不想学了,因为那么多基础很好的人都在学。车老师用一句话就解决了我的问题。他说: ”学的人很多,学好的很少”。

第三个我永远忘不了的教训,或者说经验,是有次我跟车老师说:"我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感到很惶恐,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脑子空空的"。车老师说:"我们学过的知识会忘掉,但是在学习过程中获得的能力是忘不掉的"。听到这样的话,你会不会觉得很有信心,觉得自己还有点东西? 要克服焦虑,建立信心,我们需要多少呢? 不需要多,知道车老师指出的这一点就可以了。

 

学者追求什么?学者不能追求成就感,不能追求成功,因为成功是由别人来肯定的。我从来不追求成就感,我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但是我有一个追求,就是刚才跟各位强调的自我实现。祖祖辈辈给我们留下来的这一点聪明才智是我们的资产。从小学开始,社会就给我们提供了很多特权,我们能够上大学是以很多人不能上大学为代价的,我们能够做学问是以很多人要做那些枯燥的、重复的、无聊的、甚至折磨人的工作为代价的。我们有这么优越的条件,遇到了这么多好老师,我们要努力实现自己的价值,这样才没有白活。

 

(本文作者李连江,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政治学博士,师从欧博文(Kevin O’Brien) ,现任香港中文大学政治学与行政学系教授。1978-1987 在南开大学哲学系学习,师从车铭洲学习西方哲学.  选自《不发表、就出局》最后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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