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北河在这里拐了个弯,河水裹挟着大大小小的冰块,缓缓地向西流去,下游30公里左右,就是德国中部城市马德堡(Magdeburg)。天开始下雪,顶风,雪粒细小而坚硬,打在脸上,冰凉生疼。我踏着车,身后的堤坝上,留下两条像蛇一样纠缠在一起的车轮印。
天色越来越暗了。
…...
今天是新年后的第一个星期六,天气预报说这将是今冬最冷的一个周末,最低温度可达零下15度,大部份地区会落雪。早晨起来,内心焦躁不安,想出去的冲动 -- 大概是假期在家里憋得太久,卡洛里过剩“作祟“吧。
我打点了简单的行装,检查了一下自行车。我准备坐火车先到马德堡,之后沿着著名的易北河自行车路,逆流而上,利用周末的两天,一直骑到维腾堡(Wittenberg), 全程约110公里。500年前,马丁路德在那里开始了改变西方世界的宗教改革,因此,这个城市还有一个别称:路德之城。
到达马德堡已近下午三点了, 冬天天短,我没敢耽搁,暗想,要想完成计划,今天必须得骑40到50公里,我推车走出车站,来到河边,开始了我的旅程。
易北河(Elbe),是德国第三大河。它从东南毗邻的捷克入境,流经德累斯顿,汉堡等城市,在西北的库克港注入北海。河水在这一带已进入了北部平原,宽阔的河道“恣意“地拐来拐去,丰水期过后,堤岸边留下了一个个小水塘。周围是高高低低的树木和发黄的枯草,给人一个湿地沼泽的错觉。
云彩越来越低了,目光所及,原野上空无一人,偶尔远处树林上空,会传来一声雁鹤的低鸣。我踏着车,享受着这空灵和寂静,思维跳来跳去,毫无章法,早晨的躁动不安,早已无影无踪了。
雪夜街头
天完全黑下来了, 我得找个住处了。
小路转过一片森林,右前方出现了一片灯火,内心一阵欣喜。高处能看到一个不大的教堂,塔尖在射灯下,发出柔和的光芒。宗教,试图给心灵找到归宿。那教堂高高的塔尖,的确给夜行人引导了现实世界的方向,不管你是不是信徒! 我边胡思乱想,边加快了速度。村口的小街有了路灯,昏黄的光线下,雪花飘舞而下,路边牌子上的村名依稀可辨:Pretzien。
我沿积雪的街道小心翼翼地骑到村子中心,左手边很快看到一家旅馆,名字颇有诗意:鹤巢边客栈,。招牌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欢迎骑车旅行者,我心中一喜; 可一抬头,旅店内黑洞洞的,心又一沉。
我敲了敲门,没人回应,又哈啰哈啰地喊了几句, 过了一会,从旁边黑幽幽的院门里出来了一个中年人,夜色中,我看不清他的脸,
„晚上好! 您这有空房间吗?“, 我问。
„冬天客人少,我们关门有一段时间了“, 他的声音客气和蔼。
„…“,预感得到了证实,我一顿。
„对面还有一个Park Hotel, 您可以在那里试试“, 他往灯光明亮的教堂方向指了指。
„多谢!“
„Viel Glück (好运)!"
我推车走过村中心的小广场,广场上有几颗老树,跨过一条小街,我找到了Park Hotel。
这是个两层的白色楼房,外面有一个啤酒花园。夏天一定挺不错的,我想。但“残酷“的现实是: 旅馆里面也是一片漆黑! 我找来找去,在旅馆的门上看到了一个小条, 上面写着开门时间,跟今晚相关的一行写着: 周六,周日关门。
虽然没想通,旅馆怎样分天运营,但我面临的是更为紧迫的问题: 怎么办? 在这个小村(后来知道只有九百居民)不可能有太多的选择了吧。
我推着车,在街上慢慢地走着,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对面过来一个年轻的女孩,我把我的“问题“简短叙说了一下,她想了想,告诉我这里还有一个叫“Cafe Brown"的家庭旅馆。她指了一下方向,“逃“似的消失在夜色里了。我深表理解,我戴着头盔,耳罩,脸上只有不多的部分露在外面,在这暗夜街头,对谁都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Cafe Brown"的主人显然很重视广告,在每个路口都挂了一个带箭头的小牌子,以至于我一步没错地找到了这个家庭旅馆。但再好的广告今晚也不会有回报了,因为这里也无一丝灯火。我按照牌子上的电话打了进去,没人接听。
怎么办? 我打开手机上网查了一下, 最近的、有床位的旅馆在10公里之外的Schönebeck, 这冰天雪地的,我实在是没有任何兴趣再往回骑10公里了!
这个旅馆所在的街有个少见的名字: Große Sorge – 大烦恼(街)。我暗笑,当时规划的人一定是让谁给气疯了吧,怎么起了这么一个倒霉的街名。不幸的是,它恰恰说中了我现在的心情!
柳暗花明
我又慢慢地向着村中心的方向往回骑,路过消防队的大门,暗想,实在没办法,在这里过一夜?!
前面有人在扫雪,几个孩子在路灯下打着雪仗,路过一个叫STOP-SHOP的店铺,透过橱窗,可以看到有人在里面喝酒聊天。我把车停在店前,走了进去。
小店里很热闹,靠窗的高脚桌旁有几个人,边喝酒,边站着高声谈笑。
这是一个典型的乡村小店,里面是小超市,有几排货架,靠墙的中间,是收款处兼“吧台“。见我进来,店主,一个高挑的中年女人,热情地给我打招呼。我要了一大杯热茶,问她有没有夹肠的面包,她从超市的货架上拿来香肠,奶酪,现做了一个, 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正经吃东西,我现在才觉得饥肠辘辘。
可真正的“烦恼“还没解除,我喝着茶,问店主村里住宿的可能,在几个店碰壁的事,也告诉了她。她从电话簿里翻出一个电话号码,开始打电话。
„嗨,露特,我是STOP-SHOP的凯娣,你那儿不是有度假房吗,我这有个年轻人在找住处,他都给冻透了!”
„...“
...
我旁边听着,暗自苦笑,“年轻人 ”是德语里的一个客套话,有人对七八十岁的人也敢用。
靠窗喝酒聊天的人也把注意力转到了这边。其中一个40来岁模样的人,嗓门大,笑得也最响,应该属于那种性格开朗的“见面熟“, 他隔着桌子大声问我:
„您是日本人吗?“
„中国人“,我也简短说了一下我从哪来,到哪去(很深奥的哲学问题)。
„这雪天骑车,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而且还是个外国人!“, 他大笑,走过来,右手举着,张开手掌,要跟我拍手。
风雪夜、中国人、东德深部的小村庄,组合在一起,是有点特别,但有那么可笑吗? 我茫然地和他对拍了一下。
店主这时拿着一个纸条过来了,她一脸轻松,说: „找着了。穆勒家,离这就100米“, 她画了个简图,那上面写着街名和门牌号码。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谢了她,想,不用去消防队过夜了。
„您安心喝完吃完,穆勒夫人说房间一段时间没人住了,不过打开暖气,一会就好了“, 她补充说。
我正在对付那有点发硬的面包,只听店门一响,进来了一个年长的妇人,店主对我笑说: „女主人来接你了!“
露特和她的“统一“故事
穆勒夫人个子不高,六十五,六岁的样子,慈眉善目,神态安详。她穿着一个蓝色的羽绒服短上衣,显着比她的年龄时尚。我站起来,跟她握手说: „您救了我的急!“,囫囵吃完面包,跟店里的人道了一声晚安,我跟随着,来到了她的家里。
这是一个临街的两层房子,墙上对着街开着一个小橱窗,圣诞节刚过,里面的节日灯具还没收起来,在暗夜里发着光。她打开大门,让我把自行车先放到入门处的工具房,然后把我带到了二楼的客房,里面宽敞洁净,厨卫齐全,家具也很时尚大气。
她告诉我房费50欧元,“如果愿意,待会儿您和我们一块吃晚餐吧,我来敲门“,我很高兴地答应了。
我简单洗漱了一下,来到了楼下客厅。穆勒夫人建议说,我们以你相称吧 (“你“通常用在熟悉,亲近的人之间,互相可直呼名字),并自我介绍说她叫露特 (Rute),这是个比较少见的名字,我后来查了一下,名字源于芬兰语,意为美好。她又介绍我和她丈夫弗莱迪认识。
弗莱迪看上去比露特岁数要大, 他话很少,脸上总挂着温和亲切的笑容。
德国人的晚餐也叫“Abendbrot”,即冷餐面包,我们坐在沙发上,围着茶几,吃着黑面包,对面的电视放着新闻。看来,这是这对夫妻的生活习惯。
虽然今天我已经吃了一天的面包,但想想刚才还在冰冷的街头“流浪”,现在却坐在萍水相逢的一对老人的客厅,靠在舒适的沙发上,喝着热茶,我很满足,但也有一丝丝不真实感!
我们边吃边聊,两位老人有一对儿女,也有了孙子辈,但都没生活在身边。我们聊的最多的还是东西德统一的事。这一带过去属于前东德,当年连接东西德的主要高速公路A2就在附近。
“你们当年是怎样经历那个巨大变化的?“,我很好奇,虽然看到过各种报道,但听亲身经历的人讲述他们个人的感受,我还是第一次。
露特很善谈,她说:“边界是(89年)11月9号开放的,想去那边看看的人太多了,A2根本就上不去,我有个妹妹生活在北边的Salzwedel,离边境不远,我们想从那边试试吧, 那天是11号,没想到,那里就我们一家过境,说过去就过去了“,从她的口气里能听出,过程简单的出乎她的意料,甚至让她有点失望。
“每个过境的人都给100西德马克,按一比六,那是当时我们家一个月的收入!”,她喝了一口茶,继续说。“到了晚上,我们把车停在一个小村的街边,准备在车里过夜。这时过来一个人说,你们不能在这里睡觉。我想,糟了,警察来赶我们了!后来才明白,这位是旁边住家的人,他说车里太冷了,他把我们请到家里,我们在他家的客厅里聊啊聊啊,除了我女儿12点了要去睡觉,我们就一直坐在那里,一直说到天亮!“。
”你女儿那时多大呀?“,我插问了一句。
”16“,露特沉浸在回忆里,”直到今天,我们两家还保持着联系。“
“后来我们还去了一次巴伐利亚,那是哪个城市来?“,露特转向一直边吃边听,不发一言的弗莱迪。
“Hof”,弗莱迪惜字如金。
“对对,那次我们特地带了个火炉,准备晚上在车里取暖,后来过来一个年轻人,请我们到他的单元房里过了一夜。第二天,那个年轻人和他的女朋友,给我们准备了那么丰盛的早餐!“ ,露特顿了一下,口气一转说:“那怎么行呢!那是两个大学生,你知道,大学生能有多少钱啊!“
“真是动人的故事!“,我感叹。
过去自己知道的,大多是从各种“主义”讲的两德统一,从这些真实的个人经历,我看到了当时两边深厚的民意基础和百姓之间的善意。我也联想到了我的祖国,想到了那些武力统一的鼓噪。如果两边人民没有善意,即使靠武力统一了,在如今的时代,会有什么意义吗?
“统一后你们的情况怎样?我听说最初有很多企业倒闭了,失业率很高。“,我接着问。
”我在波茨坦的皮毛厂工作来着,工厂倒闭了,我又在Schönebeck找了个同样的工作。弗莱迪的采石场也关门了,他后来在筑路公司工作,虽然是干半年,停半年,但那是季节决定的。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可以说是平稳过渡。“,露特笑笑,补充说:“很幸运“
”你们会在某个方面怀念那时的生活吗?“
露特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我们不是SED(党员),也不是STASI(国安人员),我就记得,我在波茨坦工作时,找个住处都得‘黑着‘“。我想到了国内当年转户口的困难,看来很相似的情况。
我们东拉西扯,聊了很久。我回到房间后,弗莱迪给我送上来一瓶啤酒,说喝点酒能睡个好觉。
…
第二天早晨9点,厨房里飘出了咖啡的香味,露特按约好的时间准时来敲门,说早餐好了。我来到厨房,弗莱迪问我睡得好不好,我说那瓶酒很管用。我反问他们,有我这个奇怪的外国人在楼上,你们睡得好不好。二人笑,说,平时就他们两个,有客人来,他们发自内心的高兴。
吃完早餐,露特还为我准备了路上带的吃食:两个面包,再加两个煮好的鸡蛋。她把我自行车上的水瓶拿过来,烧了一壶热茶,把瓶子灌满,并用锡纸平平整整地包好。
“但愿能保点温,只是不知道管不管用“,露特对我说。
我拥抱了一下这两个可爱的老人,和他们挥手告别。
外面的世界一片银白。
后记
好多事并不能天随人愿,当天我也未能按计划到达维腾堡,而是到了距维腾堡还有30公里的德绍(Dessau)。德绍是一个可爱的城市,但在去年,中国25岁的女留学生李洋洁就在这里遇害了。一个花季的生命,就这样陨落在了异国他乡。
美好和邪恶在这个世界并存,恶是黑色的雾,横冲直撞,留下很重的痕迹。美好无痕,所到之处,散播点滴馨香。值得庆幸的是,美好离我们每个人更近一些,只要用心去发现。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