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风云。我的曾祖父二十九岁那年,急性阑尾炎发作,痛得满地打滚。家人将他抬到福州的协和医院,洋人医生建议马上动手术割掉阑尾。我的高祖文化程度不高,平时只信中医,听西医说要在儿子身上动刀子,吓得半死,赶紧叫人将儿子抬回家。儿子在家里疼了三天,活活疼死了。
二十九岁的梅花女成了寡妇。长子一谔(我外公的别名)年方十二,已经是个眉清目秀风度翩翩的美少年了。他继承了梅花女的相貌,面白如玉光彩照人。一谔读了几年的私塾,略通文墨,父亲的猝逝令他早熟。他开始帮手打理祖父的生意。他见母亲患有严重的偏头痛,多年来不曾治愈,心疼不已,下决心学习中医,准备亲手治好母亲的病。在梅花女的安排下,一谔拜家族的一位名医舅舅学医。
高祖说:“我们还要赶代。”一谔不到十岁,高祖就安排他和长乐二刘的书香世家的刘二小姐定亲。女方比男方大两岁。一谔十三岁那年,已经准备迎娶刘二小姐,大婚即将举行,不料二小姐的父亲忽然暴毙,留下偌大的一家酒厂无人打理。二小姐的两个弟弟年纪尚幼不能担当家族重担,二小姐只好将婚期推迟三年,临危受命做了女当家。
所以计划不如变化,一谔等到十六岁才娶得美娇娘,比自己的父亲晚了两年成家。刘二小姐聪慧美貌知书达理,在商场上长袖善舞,和一谔在福州的上下杭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海味干货批发行,又协助一谔打理林家在长乐金峰的电厂,还开了虾油厂纺织厂等。孙媳妇千好万好,就是迟迟不能生养,高祖赶代的心愿落空,心急火燎,又不敢发作。但他立下的“男儿不能纳妾”的家规不能破,何况一谔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坚守一夫一妻的原则,每个周末都和妻子去教堂做礼拜,夫唱妇随,身边的朋友频频催他纳妾,他只当耳边风。
某天,一谔撞见一位能掐会算的朋友。朋友看了一谔的手相面相,又问了八字,沉吟片刻,有些神神叨叨地对一谔说:“你出生富贵少年得志,只怕中年之后落魄潦倒,穷得只剩背心短裤啊。谔兄,请好自为之。”
一谔哈哈大笑,将朋友的劝告抛之脑后。他笃信天主教,不迷信不敬鬼神,更何况,他没有嫖赌恶习,勤奋持家,岂会将身家输得一干二净呢?
为了治好妻子的不孕症,一谔一边打理生意,一边到福州城里的一家新式学堂系统学习中医知识。功夫不负有心人,结婚九年后,二小姐终于怀孕,怀孕七个多月胎动,生下了一个不足月的女儿(我的母亲),小名凤鸣。那年,我的高祖已经七十六岁了。千辛万苦盼来了曾孙女,高祖将所有的重男轻女的念头抛之脑后,梅花女做了奶奶,也欣喜若狂,我的母亲可谓集万千宠爱为一身。
一谔一战成名,上门求医的人络绎不绝,大伙似乎全忘了一谔是做大生意的,不是开业的郎中。热心的一谔也不在意,他将行医当成行善的手段,看病不收钱,还贴钱给穷人买药。他对所有的病人如说:“等我哪一天落魄了,要靠行医挣钱,你们再给我钱也不迟。”一谔的“乌鸦嘴”不幸言中,解放后,他果真靠开中医诊所谋生。朋友的话也灵验了,一谔的后半生贫困潦倒遭际坎禀,一度穷得只剩背心短裤。
已经四十多岁的梅花女自然不会料到儿子解放后的遭遇。她没有文化,却略通医术,经常跑到西湖大宅附近的村庄照顾病人,施医赠药。
有一回,村里的一位长者染了霍乱,霍乱的感染性极强,没有人敢接近病人。就连病人的女儿一家也匆匆搬走,扔下老父不管。
梅花女听说此事,亲自上门照顾病人好几天。病人过世后,梅花女出棺材下葬了他。
所有的村民都说:老太太这回一定染上霍乱,死定了。
不久,病人的女儿一家染了霍乱,全死了。梅花女却一点事也没有。村民们惊叹不已,说:老太太有神灵护佑,百毒不侵。
梅花女除了爱照顾病人,还代表林家出钱为贫苦人家盖了很多房子,实践杜老夫子的“安得广厦千万间,愿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理想。有一回老太太的外甥与贫农因小事争吵,年轻气盛的外甥说:“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们家的房子还是我们家盖的,有本事别住。”贫农也不甘示弱地说:“我不稀罕,你拆了我家好了。”
外甥果然带了几个长工去拆了贫农的屋顶,将瓦片搬回自家大院。梅花女发现了,将外甥臭骂一顿,亲自上门道歉,让人重新将贫农的房顶修好。乡民们暗自称赞:老太太一介女流,胸襟之广阔,非普通男子能及。
1947年,高祖的老家长乐金峰在端午节举办龙舟大赛,急需龙舟。梅花女自掏腰包,捐了23艘龙舟,使得赛事得以顺利进行。她的唯一要求是让她五岁的孙女凤鸣(我的母亲)在比赛中抱船首 的龙头。龙头一向是让小男孩抱的,女孩没份。乡民感激老太太的善举,破了先例。于是,我的母亲换上了小马褂,戴着男童帽,两腮涂得红红的,女扮男装,抱着船首的龙头,一片 锣鼓喧天中,龙舟从闽江这头划向另一头。
梅花女在岸上笑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