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记-我的二刘女神男神们(六)天主教徒的十二年之约

我曾在多个短篇中写过我的外婆 — 刘家的二小姐华玉。
 
我很少提及姨婆刘碧玉,但这并不代表她在我的心中份量不足。我只是对她的经历没有那么熟知罢了。碧玉和华玉是一对出色的姊妹花,旧社会贵族小姐的楷模。她们的胸怀和气魄非一般男子能及。
 
碧玉感性,情感丰富,爱对着月亮流泪,又充满政治智慧,擅交际。
华玉理性,沉着冷静,几分憨直,有高超的商业手腕,欠缺政治手段。
 
我四五岁在福州台江的一个大杂院里第一次见到碧玉姨婆时,她已经是六十几岁的老太婆了。她小小的个子,眼神特别明亮,透着聪明劲。姨婆特别热情,只要家里来客,她都亲自下厨煮点心给客人吃。如果客人拒绝了她的好意,她会再三挽留,甚至拖着客人的书包不让走。客人若是一味推脱,姨婆会急哭了,说来客不给她面子。姨婆的辈分高,她一流泪,来客只好老老实实将点心吃完。临走时,姨婆还一再嘱咐:下次再来啊。
 
在我的眼里,她是特别好客礼数周到的。
听母亲说,姨婆还是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常常挂在嘴边一句:“主答应的,一定会给足。”
她的一生,活出了天主教徒最好的见证。尤其是她的十二年之约,彰显主的神迹,让我们这些后人闻之动容。我所知道的碧玉姨婆的精彩人生片段有以下这些:
 

碧玉的夫君守忠三十几岁就得了肺结核,在四十年代的中国,这是绝症。

碧玉很伤心,夜半时分在自家大院的凉亭里对天主祈祷:让我的男人
活到五十岁,上寿了再走。
 
解放前中国人平均寿命短,在福州和长乐一代,过了四十岁的女人和过了
五十岁的男人才算上寿,不是短命之人。

守忠患了肺结核后,碧玉天天对主祈祷,并请来了最好的医生给他治病。

守忠的病竟然一天天好起来。碧玉欣喜万分,对家人说:“这是主的恩典。”

不久全国解放,碧玉的夫家和娘家一同败落。碧玉一家搬到台江的一所
破落的民宅里,一大家子挤在一间破房里安身。

守忠又病了,去医院做全面体检,最后的诊断是胃癌晚期。那年,他才四
十出头。全家上下愁云惨淡,碧玉含着泪水对孩子们说:“当年伊嘎(
福州话,叔叔的意思。碧玉的几个儿女终生遵守算命大师的叮嘱,管自己的
父亲母亲叫”伊叔伊婶”,这样好养活)得肺结核,我求主保佑他活到五十岁,
上寿了以后才走。主答应了,结果伊嘎的病治好了。主答应我们的东西,
一定会给足,要对伊嘎有信心。”

可是,自从丈夫生重病后,碧玉忙于照顾他,自己也没有了工作,全家
几乎断粮了,哪来的钱治病?

我的外公一谔说:“我去为你们募捐.”

几十年来,林氏家族为家乡出钱出力做了不少善事。一谔本人也给人很多恩惠,
在金峰老家非常有善缘。那时土改刚刚结束,镇压了不少地主,没收他们的
全部田产,但长乐老家的民风还是比较淳朴的。一谔找到了所有的亲戚以及他
曾经施与恩惠的人,告知原委,几乎所有的人都出钱相助。亲戚们说,虽然他们
的光景不如从前了,亲人间的守望相助还是要有的。乡邻们说,林家从前的大恩
大德他们没有忘,现在是报恩的时候了。短短的时间,一谔募集了很多钱。

守忠靠着这些资助,动了三次大手术,碧玉全力照顾他和六个未成年的孩子,
全家的生活费也来自妹夫一谔的几次募捐。

转眼到了58年的春天,守忠五十岁,碧玉对家里人说:“我做好思想准备了,
天主要带他走了。一个晚期胃癌患者,能撑那么多年,全靠主的成全,我们
一定要心怀感激。”

不久,守忠过世,碧玉扶着他的灵柩回金峰老家安葬。

从老家回来,碧玉对华玉说,“你做好思想准备吧,我们的妈妈今年也要走了。”

华玉大为震惊。碧玉赶忙解释说:“还记得十二年前的冬天吗?我们的母亲突然
昏迷不醒,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叫我们准备后事。我很伤心,苦苦向天主
祷告了好几天,请求他让我们的母亲再活十二年。十二年后,母亲就七十岁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也算今生无憾了。我祈祷后的几天,母亲清醒了,病也渐渐好
了,我明白是主在成全我们。主答应给的,一定给足,今年十二月正好满十二年,
主要引领着妈妈上天堂了。”

碧玉的话,我的母亲凤鸣将信将疑。凤鸣正在上中学,学校一直在灌输无神论,
凤鸣也渐渐开始怀疑世上是否有鬼神有天主,她觉得姨婆是老迷信。

转眼到了十二月,华玉神情悲痛地告诉凤鸣:二刘的外祖母(坤娇)过世了,全家
必须连夜赶回二刘奔丧。碧玉的祈祷果然再一次应验,凤鸣开始觉得不可思议。

守忠过世后,碧玉在凄风苦雨中拉扯着六个孩子。孩子们每人每天只有一分菜钱,
几乎顿顿是一根酱菜或者几粒黄豆拌饭吃。有时连买咸菜的钱都没有,几个孩子
只能用酱油調饭吃。碧玉家教极严,孩子们个个善良纯孝有出息。大儿子旗以
第一名的成绩从厦大物理系毕业,豪无背景的他靠着自身的努力最终当上了江苏
某高校的校长。大女儿秀做医生,退休前是北京某大医院的党委书记。留在福州
的几个孩子也有房有车,安安逸逸地过日子。当然,这都是后话,美好的结局。

小时候,每年的大年初一,我们全家都要到碧玉姨婆家拜年。妈妈和姨婆很能聊,
用福州话一说就是几个小时,爸爸,妹妹和我插不进嘴,只能静静地坐着听他们
谈天说地。在我的印象中,碧玉姨婆是很精神很健谈的,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女人。

我七岁那年的大年初一,全家又穿戴得齐齐整整去姨婆家拜年。才踏进大门,
我就觉得气氛不对,姨婆屋里传来一片啜泣声。我们神色不安地跑进姨婆房里,
只见老人家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几个表姨围着她,
轻轻地叫“伊令”(福州话,婶婶的意思),姨婆一点反应都没有。表姨告诉我
母亲:姨婆已经昏迷将近一天了,估计是中风,凶多吉少。

我们在姨婆家呆坐了几个小时后又心事沉重地走了。

几天后,妈妈突然告诉我姨婆清醒了,已经能够下床行走。原来大年初一的晚上,
我的六个表舅表姨声泪俱下地向天主祈祷:让我们的母亲再活十二年。这是一次
绝望的祷告,没想到主显灵了,姨婆这样一个重病号竟然在昏迷多时后清醒过来,
慢慢康复了。

姨婆非常珍视这一次的新生。她说既然主又把她留在世上十二年,她要好好地看
这个世界。接近古稀之年的她,开始坐着火车到全国各地旅游,饱览大好河山。

一天,妈妈对姨婆说:“大姨,我做了一个梦,我到了天堂,看见你在那儿,
你穿着一件黑色的绣花罩衫,就是我平时见过你穿的那件。”
姨婆很当真,她把那件黑色绣花罩衫洗干净收在箱底,再三嘱咐家人在她临死时
将这件衣服给她换上,她要穿着它去天堂见天主。
我十九岁那年,是大学一年级的新生,寒假回福州,妈妈对我说姨婆已经很平静
地在同家人交待后事了。
姨婆说:十二年之期已到,我要去见天主了。姨婆很坦然,她的家人却异常紧张,
天天盯着姨婆,生怕她有异样。姨婆的身子骨还比较硬朗,气色红润,根本没有
任何垂死的迹象,家人开始怀疑姨婆嘴里经常念叨的与天主的十二年之约。

大年初一,姨婆还在和家人大声讲笑。她对家人说:“明天就是十二年之约的最
后一天,我要走了.”看着她精神矍铄的样子,没有人相信她。大年初二,好端端
的姨婆忽然陷入昏迷,家人一阵慌乱,赶忙送她去医院急诊。医生说姨婆已经是
植物人,没救了。
在家人的恳求下,医生给姨婆插上氧气瓶,勉强维持着生命。大年初五,
我的大表舅一家从江苏赶来,见了姨婆最后一面,医生拔下氧气瓶,姨婆
溘然长逝。她的灵柩被运回老家,和夫君守忠葬在一起。
自碧玉姨婆走了以后,母亲常常对我们重复姨婆的话:”主答应的,
一定会给足。“
我说是的,我已经见证奇迹了。我也将碧玉姨婆的话挂在嘴边,对着两个
小儿如是说。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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