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月子

     暖阁软床,静几亮窗;垂帘纱,康乃馨黄。
     温水漱盅,骨簪梳笼;兜心裘,莲花袖松。
     鱼浆米汤,竹箸陶觞;青花盏,雨前茗香。
     和风丽日,埂径鹅池,梨木屐,合欢手执。
    
… … … … … …

(一)
     现如今,我家空了巢,只剩俩公婆。谁会坐月子?
     就是用脚趾头想,这坐月子的或然率,算到我头上,也肯定为零。然而,我家掌柜的,那边厢早己停水断电。即使她有那心情,也没那汛情。按眼下这生理参数,纵然用电脑来建个模型,仿真精算,她坐月子的或然率,断然也是个负值。
     难道真出了蹊跷事,朱之谓坐月子了?看怎么说,若按传统概念而言,非也。
     不过,这话头也有个来由。说起来,还是我这边厢出了点毛病。那还是年前的事,右下腹动了一刀,医生说是微创手术。不管微创不微创,毕竟开了腹腔,伤了元神,泻了丹田之气。我家掌柜的,就拿这当事,也不问我乐意不乐意,活生生地让我坐起月子。
     我坐着月子,闲着也是闲着,抽空记下这个procedure,也算是一段特殊的经历。
     话说上周五,早上,风雨交加。9点多赶到医院,check in。说时迟,那时快,护士小姐围过来,验明正身,量体温、查血压、称毛重、静脉埋针,有条不紊地做着各种术前准备。不一刻,麻醉师登场,决定通过静脉点滴做全麻。万事俱备,只欠一刀。一干人马,前呼后拥,把我带进手术室。宽敞的房间,正中是手术台。我往上一躺,见头上悬着三个偌大的蜂巢灯,像三张圆脸,冲我直乐。柔和的光线从每个角度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护士再为我盖上预热好的棉毯,麻醉师利索地接上点滴。我感觉一下子坠入了温柔乡,还没见到那把柳叶刀,所有的喧嚣,便嘎然静场。
     突然,我喉头一鼓,意识到嘴里含有异物。接着,口中隐隐有所触动。稍后才弄清,我已经出手术室,正躺在护理间。护士见我逐渐醒来,拔出插在我喉间的氧气导管。我处在似醒非醒的迷茫状态,意识飘来飘去。

(二)
     那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我的意识大约在以波的形式脉动,时急时缓,时起时落。随着意识流的波动,我很努力地探索着,似乎在寻找那种熟悉的躯体的存在,而我感觉到的,却是四肢的虚无与飘逸。我的灵魂似乎不习惯这种轻浮,想再次抓住安身立命之所在。然而,所有的实在,整个的物质世界,都离得很远。一切都过于安静,过于空寂。
     我在哪?
     这种奇妙的体验,让我想起小时候,灵魂与躯体的磨合。佛家有灵魂投胎之说,灵魂入窍发生在婴儿诞生的瞬间。灵与肉刚结合,双方并不买账,灵魂想控制肉体,肉体说,去你的。灵魂没辙,只好设法让肉体张口大哭,先出个洋相。
     幼年,我的灵魂与肉体闹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别扭。由于身体弱小,我的灵魂有点自大,嫌庙小而不入。直到五六岁,我还经常做这样的梦:灵魂悬在半空,飘乎悠游。望上看,是浩瀚的星空,静谧光明;望下看,是幽暗的虚无,深不可测。我一惊,大喝一声,从半空坠落,灵魂入窍。梦中醒来,往往通体虚汗。

(三)
     此刻,这种时迷时醒的感觉,倒也排上了用场。到了下午近4点,我方才获准遣返。回家得开车,我这种状态,腿脚都找不到感觉,哪能分得清刹车和油门呢?于是,我家掌柜的,顺位就成了掌舵的。问题是,她那车技——她开车,那不叫行车,叫行蛮。从运动学的角度来观察,她善于把惯性与动量,发挥到淋漓尽致。车子在她手中,这么说吧,启步时,宛如饿虎捕食;停车时,好似烈马收缰。只要坐过她的车,谁都不想再玩过山车了。好在平常她很少掌舵,也不爱开车。偶尔独自开车外出,在local转转,我要是知道了,总要玩一回血压升高。这次回家,是要走高速的,这就不仅仅是血压升高的简单问题,而是要上升到豁出去的高度了。反正我迷糊,陪她玩吧。
     没想到,一路上还特顺利。
     回到家,又睡了一觉。傍晚7点醒来,有点头晕,有点发烧,有点酸喉。掌柜的把晚饭搬到床头,我一进食,才提起精神,而且胃口特好。据说,肚子上动刀动剪子后,若想恢复元神,进食很关键。天地精华,汇于五谷,任何药物均不可替代。说起药物,医生只开了镇痛和缓解便秘的两种,我都没吃。镇痛其实是延续迷糊状态,人一迷糊,肛肠蠕动便不听使唤,容易便秘。不吃镇痛药,也就不会引起严重的便秘了。
     要问我这开膛破肚的,痛不痛?痛,刀伤处,每当体位不对,一阵撕心裂肺,恰似闪电来袭,让人抽搐。奈何我不怕痛,我神经大条,对疼痛不敏感。可惜我生不逢时,怀才不遇。要是赶在地下党时期,不小心被捕,严刑拷打之下,指不定有一位朱坚强,横空出世。
     晚上睡了个好觉,麻醉的效用似乎还未全褪。一夜无话。
     第二天,除夕。早上醒来,见我家掌柜的,正儿八经地履行着月嫂的职责,起居饮食,事无巨细,件件费心。下午医生打来电话,询问术后感觉、伤口症状,以及服药、饮食等情,让人心生感激!医生特别叮嘱,不能老卧床,要适量活动。精神好,还可以到户外走走。

(四)
     新年元旦,上午十点,户外。加州阳光,分外诱人。
     我家掌柜的,搀着我的左手,陪我一起,踏上雨后的草径,在公园里漫步。草径围着一汪碧池,婉转逶迤。觅食的鹅儿,在水面上优雅地划出一道道涟漪。右手边的乱岗上,一支果实累累的红豆,在枯黄的灌木丛中,格外鲜亮。头顶上的蓝天,单纯得无一丝游云。只是在天际处,几缕霓翳,薄纱般地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远山如黛,犹如一道浓墨重彩,勾勒出天地间的轮廓。

    “Happy New Year!” 公园里的游人,三三两两,挥挥手,互致新年问候!
     和风拂面,美景可人。我的心情甚佳,禁不住轻声吟唱起来——

     暖阁软床,静几亮窗;垂帘纱,康乃馨黄。
     温水漱盅,骨簪梳笼;兜心裘,莲花袖松。
     鱼浆米汤,竹箸陶觞;青花盏,雨前茗香。
     和风丽日,埂径鹅池,梨木屐,合欢手执。
    
… … … … … …

“像一幅幅静物画,好美!”掌柜的呢喃似地说,“这是什么?”
    “《月子调》,” 我回道,“老家的民俗,吟唱的是坐月子的仪式。”

(五)
     又是一个好天气。
     早上醒来,见靠窗的条几上,衬着暖色的窗纱,是一束黄色的康乃馨。我穿衣起床,踱进洗手间,见台面上放着一个梳妆盒。也许听见响动,我家掌柜的连忙上楼,走进洗手间,要为我梳洗。末了,打开梳妆盒,取出一枚发簪,卡在我的平头上。“这搞的什么名堂?”我不由得抗议道。“坐月子的仪式。”她话音未落,又给我套上一件羽绒背心,说没有“兜心裘,莲花袖”,将就一下得了。我知道,她那蛮劲又发作了。
     下得楼来,见餐台上摆着一个陶杯,那是平常放在书桌上当笔洗用的。掌柜的取来洗净,盛了一杯鱼片粥。旁边一盏青花碗,冒着热气,漂着茶香。我拿双竹筷子,费劲地从深深的陶杯里挑起“鱼浆米汤”,不免又抱怨起来,这是让我坐月子,还是让我玩杂耍!
     好戏还在后头。
     吃完早饭,又来到“埂径鹅池”。掌柜的拿出两双木屐,那还是几年前,回国买的工艺品,一直放在书架上。她今天给派上了用场,一人一双,蹬上木屐,执手漫步。哪知道,才下过雨,地面松软,没走上几步,木屐就陷进泥里,一时举步维艰。
     这月子,算是没法坐了。
     算起来,从年尾到年头,我这坐月子,已然成为家里跨年度的大事件。掌柜的还不嫌事大,变着法子玩花样,似乎想把她当年坐月子,所有没玩过的,都要从我这里补回来。有诗为证:

     月子四韵除岁末
     柳叶刀光将腹剖
     提起肛肠看曲直
     掀开腑脏查对错
     浑然迷去失感应
     飘乎醒来逐灵波
     时迷时醒浮生梦
     相依为命俩公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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