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樱花开

几天前,忽然收到珉简短的邮件:晶,我的父亲2月10日过世,2月18日下葬。今后轮到我们照顾可怜的妈妈啦,生活更加沉重......

我一下怔住了:珉的父亲与我的父亲同年,今年八十岁了,身体却比我的父亲好很多。我一直以为他能活很长的。

邮件最后附了几张葬礼的照片,珉的母亲神情肃穆,似乎竭力掩饰着丧夫之痛;珉微微低着头,才年过半百,已是满头银灰。

记得二十年前初相遇的那天,他好奇地盯了我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你的头发是染的吗?黑得像乌鸦的羽毛,失真。真正的黑头发是我这样的。"

我忍俊不禁,纠正他:"你的头发是深棕色的,我的才是正宗的黑发,纯天然。"不是吗?中学教科书上说的,东欧人的头发是棕色的,亚洲人的头发是黑色的。

珉一脸茫然:"不对啊,这么多年来,所有的同学和朋友都叫我‘黑头发的小伙子’。"

哎,那个当年和我比谁的头发更黑的同班同学,如今两鬓霜白,而我的头发还是"漆黑的羽毛"。

想到这些,我心里有些酸楚,赶紧打电话给他,问一句:"你还好吗?"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他要经历很长的一段疗伤期,才能平复丧父之痛。

我接着又问:"班上其他的同学知道你父亲去世吗?"

他答:"我只告诉你一人。我们来自相类似的文化,东欧人,包括俄罗斯人,波兰人,捷克人等,和中国人一样,视家人为生命的一部分,愿意牺牲自己去成全他们的幸福。西欧和北美的白人也热爱自己的父母,但他们更看重自我价值的实现。所以,我的悲伤只有你最理解,谢谢你打电话来安慰我。"

二十年前,我曾问珉:"为什么选择水手这个职业?"他直截了当地答我:"为了钱。"

他们家太穷了。珉爸是波兰最大的造船厂的副厂长,高级工程师,社会地位还算不错,也只能领微薄的薪水,和老婆儿子挤在很小的一间旧房子里。父母常常叹气说:"一辈子不图别的,只求住大屋。"

买大屋需要很多钱,只有出去闯世界挣大钱的人,才能为家人实现这样的梦想。珉四岁学国际象棋,早慧,17岁拿了全国少年冠军,进了国家队。尽管棋手这个职业也很穷,酷爱国际象棋的他仍立志成为世界一流棋手。

一天,珉看见母亲又为穷苦生活里的一地鸡毛而流泪,他心碎了,退出国家队,经过半年艰苦的航海集训,考入了格丁尼亚海事大学的航海专业。格丁尼亚海事大学是全世界最好的海事大学。东欧剧变前,波兰人只有从事航海业,为外轮工作,才能出去看世界,挣大把大把的美金,改变家人穷困的命运。波兰民族的青壮精英争相报考格丁尼亚海事大学的航海专业,通俗地说,你必须有上清华大学的超一流智力水平,上体育学院的强健的体魄,才有被入取的资格。竞争之惨烈,犹胜清华。所以老一辈的波兰水手,个个是素质极高的民族精英,深受外轮公司的器重。

珉被幸运地入取了,五年后获得航海专业工程硕士学位,毕业后开始为法国轮船公司工作。他这个工程师从清洗甲板开始干,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没有休息日。碰到狂风巨浪,船员们在船舱里个个吐得七荤八素,身体稍微舒服些,又要亲手把呕吐物清理干净,再开始工作,没得偷懒。他们挣得虽多,却是实实在在的"血汗钱"。
珉把挣到的每一分钱都交给了父母。

1990年东欧剧变,53岁的珉父遭到团结工会的政治报复,被迫失业。(谁让他是造船厂的副厂长呢?团结工会的几个领袖曾是造船厂的工人)。他没有一分积蓄,也找不到第二份工作。

父亲决定自己做生意。他将妻子的积蓄和珉的工资全部投在生意上,头三年,一分钱也没挣到,第四年,略有盈余。六十岁时,父亲是当地著名的企业家了,打败诸多欧洲著名企业,拿了不少项目。

珉三十岁时,用所有的积蓄为父母买了一套大房子,执意署上父母的名字。父亲含着眼泪对他说:"儿啊,这些年你受苦了。你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们,房子一定要有你的份。干脆我们联名吧。你不答应,我们就不买房了。"

珉三十二岁时,已经是经验丰富的外轮船长了,去过56个国家。他热爱航海,打算一直干下去。父亲却说:"儿啊,我年事已高,你回来帮手吧,将来接我的班。"

珉辞了外轮的工作,开始帮父亲打工。从未经商过的他手忙脚乱地捧起《会计学》《经济学》等商业书籍,边学边做。半年后,他灵机一动:干脆去念个MBA吧,系统学习一下管理知识。

他的成绩和资历足以被哈佛商学院入取,他想离家近些,于是选择了北欧的一家著名商学院,恰巧与我同班。

他问我:"为什么来读MBA?"

我答:"和你一样,为了钱。我要移民加拿大,有了欧洲的学历,才能在北美找到好工作,我要赚好多好多的钱,买新房子,接父母到国外定居......我也是穷孩子。"

他生长于一个小国,在米兰昆德拉看来,这是一种优势,因为身处小国,"要么做一个可怜的、眼光狭窄的人",要么成为一个广闻博识的"世界性的人"。珉选择了航海,做了世界人。

我来自泱泱大国,沉醉于几千年的古国文明,从不理解什么是小国人民最沉重的负担。 在他们的心上,负担越重,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

我们的文化并不相近,但两个民族曾经拥有的相类似的苦难经历和社会制度,让年纪相仿的穷孩子们有了更多的家庭责任感,沉重的使命感和更加严肃的人生态度。

和珉通完电话后,我送小儿去上学。阳光正好,一扫几天前的阴霾。这个冬季并不好过,接连几场大雪后,温哥华破了纪录,有了这个近七十年来降雪量最多的冬季。我盼望的樱花季节延迟了。本来在一月中可以看到的秋樱(也叫十月樱),直到二月中才陆陆续续开了花。粉色的复瓣小花开得并不茂密,如果不是樱花迷,不会注意到稀疏枝头上的春意。秋樱代表的是母爱和亲情。去年赏秋樱后,我写了一篇关于母亲的华篇。今年,因为心里搁着珉父的噩耗,我再见秋樱绽放时,忽然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我的父母一方也走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会不会也被带走呢?我的心会不会有被掏空的感觉,思绪漂浮在空中找不到落脚之处?我的身体会不会产生剧痛,甚至昏厥在地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我痛苦不堪,握着方向盘的手开始颤抖,渐渐理解了珉这个大孝子的心情。

感谢我的东欧同学,二十年来,你的真诚鼓励和信任,你无私分享的故事,把我也变成了"世界人"。写了这么多中国人的故事后,在这个秋樱花开的季节,终于也可以写写"世界人"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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