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大致可分为三类:自五四以来的文人书面体;官方通告体和民间口语体。前两种不是正在萎缩,就是已经僵死,而后一种借网络传播显示出充盈蛮力的劲爆态势。
历史上,汉语也分这三类,总的趋势是向民间口语靠拢。原因很简单:使用者众多,集思广益,创造性和生动性最强。文人书面体的创造性、思想性与形式美原本不弱,对汉语的发展起着主导作用,但是在专制社会掌控下,文人的发展空间狭小,除了做官做三家村学究,出路不多,即使“智多星”,也是“吴用”。真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还是吞吞吐吐,云遮雾罩,没个痛快话,反而堆砌各种不知所云的概念,用所谓“含蓄美”掩盖思想的怯懦。终于使大众失去了耐心和兴趣,甚至产生反感和厌恶,大批书籍无人问津,连盖酱缸都不够资格。有鉴于此,一些文人努力向民间口语体学习,一些历史学和政论著作也都采用口语体,顿时有了生气,颇受欢迎。
民间口语体靠什么维持着生生不息的活力呢?1、来自于大众,2、迎合了大众的审美意愿,3、适应了大众的表达习惯和方式。其间,毫无疑问,为人诟病的粗鄙和低俗占有相当份量。这不是汉语和华人特殊遗传病,其他语言也有相同问题,只要看看好莱坞的作品就知道了。但是这肯定不是主流,真正为民间口语体赢得崇高地位的是创造性和吸纳性。
民间口语体集中反映在网络上,其创造性不仅表现在特有的网络语言铺天盖地,层出不穷,而且表现在以下几个特点:1、娱乐性和生动性,如:杯具、内牛满面、歪果仁、捉急、肿么了等等,以及数字转化,如9494、1314、7456、848等等,利用谐音改写,有面目一新的新鲜感,让人觉得好玩。2、隐蔽性或隐语性,如:屌丝、小鲜肉、小伙伴、我伙呆(“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惊呆了”的缩写,“小伙伴”指男性生殖器。表示惊叹、惊奇,用于调侃、嘲讽、吐槽社会上发生的常人不能理解的奇闻怪事)、SB、NB之类,因把露骨的词汇蒙上了一层薄纱,可以随意出口而满足发泄需要与快感。3、怪异性,如:不明觉厉(虽不明白是啥,但感觉很厉害)、喜大普奔(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不约而同(因太久没被异性约会而变成同性恋,嘲讽宅男或宅男自嘲)等等,表面看起来似乎成语的传统,实际是怪异的拼凑,就因为意思拐弯太多,费解,反而引起兴趣。
其吸纳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1、吸收废弃的古汉语,赋予新意,如:冏(本意为光明,现做表情符号,表示尴尬、不顺)、怼(原为怨恨、凶狠,现为对着干、怒对、冲撞等意)、槑(古梅字,现形容人很傻很天真)等。2、吸纳外语,不但直接嫁接外语,形成中文夹杂外语词汇的现象,或者音译外语词汇,如:酷、粉丝、罗莉等,而且回收曾经输出,已被改变原意的汉语词汇,如料理。根据钱钟书的整理,料理在古代汉语中有:帮助、排遣、逗引、相虐侮、照拂、经营、伤害、铲除、驱逐、诫阻等意,若用现代汉语解释,有些相当于东北人常说的“收拾、削、整”北京人说的“攒”。在日语中,料有费用、代价、材料的意思,理则是盛东西的器皿,合在一起,也有处理的意思,但主要指烹调、食物、菜肴、菜色。原本中为日用,经出口转内销后,由于料理一词已经不大常用,反而让其日语含义大盛,广为流行。
吸纳外语主要盛行于港台并波及大陆的一线城市,其间的文化意义值得认真研究。与以往相比,这种吸纳更为积极主动。还是拿料理为例,当年鲁迅、周作人兄弟俩身在日本却跟随章太炎学习《说文解字》,二人日语都很好,且勤于翻译,周作人不仅娶了日本太太,其散文也深受日本文学影响,带着日本特有的“物哀美”痕迹,但就我所见,二人提到日本饭菜,都是说“日本食物”,而不用料理二字。那时的知识人对电话、干部、艺术、警察、杂志、资本、社会主义一类词汇更感兴趣,直接拿来。东北被日本侵占14年,强行推广日语教育,也未见后来东北人把料理挂在嘴边。台湾也许是日本占据50年,日本文化深入人心,于是食物都被料理了。日本料理、中华料理、台湾料理,望旗漫天飘。而且西向登陆,把料理推向了大陆。台湾人也许无心,大陆人似乎有意,一贴上料理,仿佛立刻高级了。这类词汇并非无可替代,如佛教和上世纪初政治思想类词汇(严复反对乱用日语借词,除非“殆无以易”,不无道理。但是我接受合理借用恰当词汇)。人们喜欢采用,有着使用者自己也许没有意识到的某些心理驱使吧。与此类似的有英语的“垃圾食品”,没人音译为“酱客甫得”。当然,日语中有汉字,比英语方便,容易原封不动套用,也是料理回炉的原因之一。但不管怎么说,相比之下,直接挪用中文并不缺乏同义词的“料理”,一来显重复,无必要,二来至少暴露了思想的惰性。这样的事情应该避免。有人感叹现代汉语中一半以上的词汇来自“和制汉字”,在西方思想典籍与中国思想中间隔着一个翻译中介----日本,其潜移默化之利害,令人不寒而栗。也许有人认为小题大做,可我觉得这跟直接搬用英、法、德等拼音文字一样,都有冲击撼动汉语根基的作用。看看当今美洲土著大多操西班牙语,可知不是虚言恫吓。
语言词汇有国别、族别以及思想和等级差异,真不可等闲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