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妈妈画画。只知道我的妈妈是美女,才女。长得像王芳,林道静,又像秦怡,她美丽善良又气质高雅,她曾为解放军文工团的漂亮女演员,爸爸是团长,就把妈妈领回了家。于是我就成了他们的孩子。妈妈转业到铁路学校,变成音乐老师,她组织了腰鼓队,诗歌朗诵队,家里还有一架脚踩的风琴,我现在能敲打几下钢琴,就是那个旧风琴抬举了我。我们家常常有很多小孩来排练,腰鼓敲得咚咚响,楼里就充满了文艺气息,邻居从不抱怨,因为都是同类人。妈妈把与生俱来的才艺和文艺细胞,统统转移到了学生身上。但她没有画画,因为没有多余的钱和时间去买宣纸,和安安静静地画画。
在我的记忆中找不到书上写的母爱的形式。妈妈从来没有搂我入怀叫我一声“宝贝”,妈妈有那么多孩子,爱不过来。只有在晚上,当月光透过窗户的玻璃照进我们家,我们兄妹挤在一张大床上,围绕着工作一天疲惫的妈妈,听她给我们讲故事,唱月亮的歌:
“月亮在白莲花般地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土堆上面,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这虽然是一首斗地主的歌,可作曲人把旋律弄得非常柔美,妈妈把它当作抒情歌曲来回味古典音乐,那年代,所有的音乐和文学作品都被称为“糖衣炮弹”而销毁。而这真正斗地主的炮弹歌曲,却让我们享受了音乐的美感,妈妈带着我们吃了糖衣,吐了炮弹,这首歌就成了我们童年温暖的摇篮曲。妈妈唱歌很动情,这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妈妈的山东口音,随着这歌声流淌到我们的心田,一遍,两遍,一百遍……月亮,白莲花,云朵,歌声,这是我们童年里难忘的美好意境。
至今难忘那个夜晚,我们洗漱完毕,上床等待妈妈来唱月亮的歌。突然听到楼下有打骂喊叫声,妈妈撇下我们,赶紧下楼去了,过了好久才回来,让我们把小房间的地板上铺好棉被,她带回来一个男孩,这个男孩今晚就住在我们家。他叫龚仁民,是妈妈的学生。他的后母经常打骂他,用香烟头烫他,他常常被打得伤痕累累逃出家门,妈妈就把他带回我们家过夜,然后再去和他继母交涉不准虐待孩子。龚大哥一直把我妈妈当自己母亲一样敬重,每次回国过年,都看到龚大哥夫妇来给妈妈拜年,几十年不变,他就像我们家的人一样,妈妈说他随叫随到,我觉得他比我们都孝顺。小时候我总觉得妈妈忽略了我们。其实那时候的妈妈,还没有学会怎样做母亲,不懂亲吻孩子,不会织毛衣、做饭。但绝对是个好老师,爱学生胜过爱儿女。
文革中,学校停课,我和同学去学校玩耍,看到妈妈和几个老师脖子上挂着黑板在大礼堂被批斗,台下是一群穿着黄军装的军人带领着学生斗老师,手里都拿着皮带。我吓的跑着逃回家里,幼小心灵充满了恐惧。妈妈曾经穿着这黄军装为理想献出青春,而今天却被这黄军装批斗,我想妈妈心里一定难受。而晚上妈妈回家来,没事一样照常给我们讲故事,唱月亮的歌。还幽默地说:“他们以为穿上黄军装,我就怕啦?不怕!就算他穿得焦黄焦黄的,我也不怕!”那个年代妈妈受了多少冤屈,她是怎样顽强度过的,我们是一点也不懂的,只记得有一天,妈妈显得格外疲劳,讲故事讲着睡着了:“大灰狼把全国粮票带回家了……”,我们兄妹睁大眼睛,用力摇着昏睡过去的妈妈问:“妈妈,妈妈,什么是全国粮票?”。
妈妈心地善良,个性倔强,她不太会做饭,也不太懂人情世故,她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家里老幺赶上现代时髦,搞上了婚外情,妈妈批评她“作风不好”并坚决不接受那婚外男友。她不知道当今社会江湖水有多深,人性和传统道德已经被金钱吞没。那年我回国陪妈妈逛街,看到一个年轻人在马路上打老人,很多人围观,却无一人阻拦。妈妈叫出租车司机停车喊着:“怎么可以打人呢?”,出租车司机说着:“不要管!”就扬长而去,他说这是中国的现状。妈妈却一直在愤愤说:“怎么可以?大家都不管,怎么能行!”后来我们看到南京发生了一个被撞倒老人,诬告搀扶她起来的救命恩人的新闻,才知道司机为什么那么冷酷,而在中国像妈妈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
我们都纷纷远离故乡,越洋来美国学习生活。为了孩子的前程,妈妈甘愿寂寞,送走了孩子们,家里就剩下一只鹉鸽鸟陪着妈妈。每次和妈妈打电话都是讨论这只鸟,它给妈妈带了很多欢乐,它成了我们的替身。妈妈训练它讲话,它很聪明,会念唐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还会说:“欢迎光临!”;“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块宝” 大家赞誉它的“文化水平”跨越那么大的年代,它喜欢听妈妈弹钢琴,谁家的孩子,说谁家的话,这都是妈妈教养的结果,妈妈艺术细胞总在生活中不断地流淌。
我们只知道妈妈是演员,是老师,是个不会做家务的妈妈,却从来不知道妈妈是个优秀的画家。出国前,我去山东济南老家,看到外公家的大宅院门口有一块大青石,三姨告诉我:“那是上马石,曾外公是清朝山东巡抚,官员家的门口都有一块上马石。”三姨还说:“你妈妈从小就是画家,我们画画功课都是她给抢着完成的。”。我外公读过私塾,热爱读书,博古通今,他赚了钱就送子女去上学,外婆不识字,想给女儿们准备丰厚的嫁妆,外公却坚持:“女儿有文化,有本事比什么嫁妆都贵重。”。他希望女儿们也能有本事,成为独立自主的新女性。妈妈的四姐妹是济南市七里河唯一能上高中的女孩。外公在城里租了房子,让四个女儿住在那里读书。后来妈妈偷偷离家参加文工团,成了话剧主角演员。画家的梦就被生活和命运磨灭了。
妈妈离休后,有了画画的机会,她便如痴如醉地画开了!她的才华在离休后才真正的展现开来。她的画被收入画册,原本的音乐老师变成了为画家老师,她享受画画,常常出去写生,在她的眼里到处是山水画,一花一草都是灵感。画画成了妈妈生活中最重要的事。而我们却不懂,以为这是老人打发时间的游戏。每次回去,我就问妈妈要画,想带到美国来挂在家里,妈妈不肯,我怨妈妈太小气,连一张都不肯给我!原来妈妈要完成自己一生的梦想——开办画展。
2013年5月,妈妈如愿在上海举办了个人画展,同时出版了一本精美的画册。她的作品一鸣惊人。一百多幅精湛的国画,件件让人赞叹不已。她画奇峰异石,牡丹斗妍,也画猛虎下山,鸟语花香,她的笔下有古装美女,还有亭台楼阁,只要一动笔,就是一幅精品佳作。她画的梅花在皎洁的月光下凌风傲雪,画得花瓣洁净、枝干刚劲,画得梅花香满人间;妈妈的纯洁善良,坚韧不拔,不向命运低头的个性都在画中绽露着。她画的《虎啸》威武雄壮带着风呼啸而下,吼震八方;妈妈的高贵气质,也在画中漫溢,她画的古代四大美女温柔典雅,眉清目秀,妩媚动人;妈妈热爱生活,她画的小鸟成双在红色的枫叶下啼鸣,充满了幸福和热情。
去年,妈妈因病住进上海安图老人医院,她把自己心爱的画册,送给老干部科宋主任,以示感激之情,不料那个宋主任把它扔到妈妈的病床上,当着病友们的面羞辱她:“大家都看到了啊,我没有收贿赂!”。妈妈受到如此曲解侮辱,伤心不已,她不知道这个社会已经变成不认艺术,只认钱。妈妈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的家里可以没有高档饭桌,但必须有钢琴,她的橱柜里可以没有茅台五粮液,但不可以没有宣纸油彩和笔墨。宋主任算什么?他要的是钱,他若知道妈妈的画值钱,早就把病房改成画廊了。幸好妈妈的画一张也没有落入这样的人手中。
妈妈的画受到国内外国画大师的高度赞赏。国内著名书法家欧阳中石欣赏妈妈的画,为她的画册题了名。有位在美国的畫家看了妈妈的画,感慨地说:“汪静是位不可多得的天才,她既能畫花鳥,又能畫山水,而且還會畫人物、老虎。大家都知道人物是最難畫的,人常说:畫虎容易,畫骨難。而汪静不但通,而且精。她的畫作賞心悅目,令人愛不釋手。”我在妈妈的画中看到了唐白虎的笔锋,张大千的气派,吴昌硕的彩墨,尽善尽美。妈妈离休后的人生,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所有的艺术品都是艺术家的灵魂,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幅画。妈妈人生坎坷,受尽委屈,但依然坚毅美丽,她是一幅出污泥而不染的画,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我最喜欢妈妈的梅花,有着妈妈铮铮硬骨顽强不屈的枝干;也有着妈妈纯净善良爱心的花瓣。妈妈爱月亮,唱月亮得歌,画月亮的画,那幅月光下的梅花题名《月浴更芳香》,妈妈写了诗句“傲霜花枝俏,月浴更芳香”这是妈妈的人生写照,她是在风霜雨雪中绽放的纯洁美丽花朵,她在月光下散发着人性真善美的芳香。她的人生每一笔都是那么认真,一丝不苟,追求完美无瑕,妈妈把美留给了世界。
身为美女才女,演员,教师,画家的妈妈,是我们的骄傲!她是出类拔萃的中国女性,也是我一生的榜样。今天是母亲节,我想对妈妈说:“亲爱的妈妈,我永远爱你!下辈子还要做你的女儿。”
远瞩
喜上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