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四十八)

清明时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抬头一片广阔无垠温润如瓷的雨过天青,庭中繁茂葳蕤的碧萝在落日余晖下泛起金粉光华。杜至柔就在这年燕燕于飞的花季,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宠冠后宫的美人沮渠氏,在她入宫九个月以后。

那日是清明节前一日。高大的秋千架已竖立在后宫空旷的庭院间。六尚各司里供职的大多是十几岁的小内人,正是活泼好动贪玩的年纪,又逢节假,一个个迫不及待地换上春衫,折下杨枝插戴在鬓边,欢声笑语如花蝴蝶般向秋千架飞去,只留下杜至柔和另一年老内人,在院子里捣练。

练即为生丝,是蚕吐出后织成的最初丝织品,质地坚硬粗糙,必须经过煮沸、漂白,再把它放在砧石上,用杵棒捶击,才能变得柔软,才可缝制成衣物。杜至柔捞起一段浸湿的白练,尽全力将两端扎紧,以防边缘的丝口遭捣击而断裂,然后将白练放入石槽,与另一内人手持木杵,用力捶捣。

长期繁重的体力消耗令她形销骨瘦,两腮下陷,巴掌大的小脸上只剩下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越发深邃明亮,黑白分明。棰杵了一上午,她累得满头大汗,双手不听使唤地抖动。她停了下来,喘着气歇息片刻,把身体轻轻倚靠在木杵上,挽起一侧衣袖,擦擦头上的汗。刚要接着干时,听到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

"喂,司库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她回头,旋即愣住。

杜至柔认得这名女子。她是漪兰阁的户婢,原是服侍杜至柔的小丫头,专管站在门口,进出时替她掀帘的婢女,好象是叫阿容的,长的颇为玲珑娇小,年龄应该不大,水灵灵的肌肤,尤其一双小手,嫩得如同新抽出的翠柳枝芽。每回她伸手给杜至柔掀帘时,杜至柔都不免多看那双手一眼。

阿容也认出了她。看着她的面容半晌无语,随后扬起一侧的眉,冷冷地笑了一声。"得志的猫儿雄过虎,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了。"

杜至柔握着木杵的手一阵痉挛,竭尽全力仍未克制住脸红。那阿容将她窘迫的神情全看在眼里,心中不由更加得意。以前高高在上的主子如今竟也要被她这个二等奴才呼来唤去,虽未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内心倒底生出一种罕见的快意。歪着头好似不认识她一样上下打量了好久,才慢声问道:"你们尚宫局管库房的人呢?我家夫人要给陛下展示她带来的陪嫁品。去年和亲的队伍到平城,我家夫人只挑了几样最心爱的摆在阁里,其余的都入了尚宫局内库。今日有波斯人从西方来,想看看我家夫人带来的奇珍异宝呢。"

杜至柔低下头道:"我不知道她们都去哪里了。"

"奴婢!"阿容对她猛一瞪眼,厉声纠正道。杜至柔头也不抬,继续默不作声棰起木杵来。阿容见她未露出瑟缩卑微的姿态,哼声道:"还当自己是主子呢!"抬头向院外望去,仍无一人往这边来,不耐烦对杜至柔道:"你快点叫她们回来!昭仪等着用呢!耽误了大事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担待的?"

"她想要哪些宝物,我也许知道放在何处。我有库房的钥匙。每日早晚清洗擦拭库房中的物品,出入库存盘点登记,都是我做的。"杜至柔淡淡说道。

打开多宝阁,按阿容的指定取出一樽葡萄童子纹鎏金高足杯,和一个镶满了蓝宝石的小王冠。阿容的唇边始终带着讥讽的笑,默默看着她忙碌,等她将这几样物品摆放在一个大银盘里之后,懒声笑道:"还要麻烦你跟着我走一遭。昭仪正在御苑陪着陛下饮宴呢。今日波斯国遣使团到我大魏来朝贡,陛下独独让我家夫人做陪,又叫她歌舞与客人助兴,连我的脸上都有光,这半日一直服侍在夫人身旁,累得腿直打转。这些宝物,我是端不动的了。你托着盘子,跟在我后面。小心点,摔坏了就是赔上你这条小命,也赔不起。"

"我还有很多活要干,这差事你叫她去吧。"杜至柔指了指另一名宫女。

"我不要她。就要你。"阿容脸上依然是冷冷的笑意,直盯着杜至柔的眼神里透出火辣辣的挑衅。杜至柔知她是要故意给自己难堪了。面上平淡如常,心里淌过酸楚凄凉的泪。阿容刚刚奚落她的话,加上没说出口的前两句,字字碾过心头。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人在矮檐下,还能如何呢?低头看看自己歪系着的粗布裙,摸摸头上胡乱包着的网巾帻,咬了咬嘴唇道:"那你等一等。我先换身衣服。"阿容哼笑道:"你有本事自己跑到陛下那里去叫他等着吧。"之后又仔细看着杜至柔的脸,面带遗憾长声叹息道:"长成这样,换也无益。"

杜至柔并不理会她,转身快速换了身干净衣衫,又理了理头发,对鼓着眼睛的阿容道:"有外宾在场的国宴,我若衣冠不整跟随你进去,丢的可是你家夫人的脸。"阿容不屑撇撇嘴,带着她向御苑走去。

御苑内积翠池旁,杏花微寒,云晴扫烟。池边一株巨大的西府海棠,一树花开,瑰丽如花海。半开半闭的花瓣呈现出各种各样缤纷绚丽的红,仰头看去宛若晓天明霞。那繁花经风,汪洋零落,如夏日不期而遇的骤雨,染透天幕,滟滟欲流,顷刻间撕碎锦缎,扯裂霞光,片片红粉漫天飞扬,皎皎光华流转,这绝艳景像,唯有壮丽二字方可形容。待风稍定,树下临时搭起的御幄上,厚厚堆积了一层落花,另有一瓣香艳,扬扬洒洒在空中飞舞,直到最后不偏不倚,正落在花瓣雨中跳起奔放胡旋舞的美人双眉间。

急速旋转如风的美人并未驻足,穿着红锦靴的纤弱金莲高高立起,灵巧足尖交叉点地,周身彩带如回雪转蓬,裙摆旋扬的弧度好似朵朵浮云,乌云秀发间隐约闪现的骊珠环珥逐星揽月,轻盈姣柔的身姿飞旋流转。时而玉臂轻舒,飘轻裾,翳长袖,似弱柳轻拂嫩蕊一样翩翾,时而回眸一笑千娇百媚,似有无限的情意蕴含在眉眼间。直看得为她击奏羯鼓的波斯使者热血沸腾,心摇如悬旌,手中鼓棰越发猛烈如疾风,暴雨般的鼓点倾盆而下,与胡旋女轻掣流电的舞步相得益彰。在座众人无不忘怀惊叹,连呼吸都暂时停顿,全身心投入到这难得一见的梦幻舞姿中。急鸣的鼓声突然一滞,随后一声破空透远,美人心应弦,手应鼓,霎时扬起随身彩帛,灿烂如火的落花随着如虹帔帛顷刻之间当空飞霰,美人周身笼罩起如雨花瓣再次回风乱舞,直至鼓点逐渐放低放缓,之后猛一声石破天惊如雷震,美人随即双袖飞举凌空一跃,天地间一朵至臻至艳的红海棠,瞬间盛开。

位于幄帏正中的皇帝早已忘了手里还沾着颗樱桃,忘情鼓掌连声赞美。香汗淋漓的美人沮渠焉枝收起罗裙,微微娇喘,盈盈下拜。"妾身献丑了。陛下谬赞。"

她柔弱的语调中透出几分慵懒,仿佛海棠树下春睡初醒,犹带倦意。她的语音也并非清脆,却似金箔叶相互摩擦,带出一种悦耳的沙哑,婉转心动的质感。始终低头捧盘的杜至柔此时不由略抬起头,向那声音的源头望去。

轻倚皇帝臂膀的沮渠氏并非如她想象中的那么美。然而那眉眼间蕴涵的风情,可以使任何一个男人心醉。那看似不经意的妆容,也暗暗显示出描化之人的高超技巧。点点香汗丝毫没有冲残脸上的脂粉,只因那层薄薄的荧粉是她精心调和出的肌肤本色,其上未加任何胭脂斜红,就这样素容出场,仍是光芒四射。青黛画出的远山眉下以浅赭色薄染眼睑,朝外晕开,眉心上一朵白色东珠制成的花钿,唇上未施口脂,仅仅轻抹蔷薇花汁,再加一层无色香泽,与面妆相配十分素雅。倚靠皇帝休憩片刻,她漫不经心地瞟了客人一眼,目中水光莹莹,神情倦懒恍惚。那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中流露出的娇柔妩媚,好似金鸭中绵绵溢出的上品凌水香,自然清纯,却又酥入骨髓。座中众人抑制不住地投去惊鸿一瞥,为首的皇帝沉浸在这片艳羡目光里,得意非常。杜至柔怔然看着他们,目中有瞬间的失神。"如若自己是男子,也一定会为她这样的美人着迷吧。"她垂下眼帘,暗自嗟叹。

沮渠焉枝的眼角漫然扫过座下每个角落,最后停在杜至柔手中的银盘上,微微一笑,并未看她,只对她命道:"将宝物呈上来御览。"杜至柔低着头,一步步向他们走去,心跳不已。

快一年不见了。他依然那么英气俊朗。飞扬的唇角与精芒四射的眼眸,依然是这位睥睨天下威震四方的霸主专属。杜至柔的身子躬得如同一只小虾,头低的几乎要钻入胸里,勉强抑制住颤抖,将物品放在案上,依旧躬身退回原地。皇帝自始至终没留意她。他的注意力早让盘中精致的宝贝吸引过去了。拿起那只高脚杯,只见杯身上雕满了葡萄藤蔓,另有一高浮雕裸身童子,正在欢喜地收获葡萄。他仔细鉴赏了一番,命人拿给波斯使者看,又拿起那个小王冠,被它独特的形状所吸引,转来转去间,眼睛让明亮的蓝宝石晃的花花一片,不禁失笑道:"这是什么宝石,光彩夺目,亮得能刺伤朕的双眼。"

"这种宝石叫瑟瑟,这样的金蓝色十分罕见,因此很名贵。"沮渠焉枝面带自矜之色笑道:"妾十四岁生日时,父王命工匠给妾造了这顶小冠,是妾挑的样子呢。当时凉国与拜占廷和大秦的使者相互穿梭,妾看到拜占廷一个几世的公主画像,头上戴的就是这种王冠,圆圆的尖尖的,边缘好象一个个小山头,可有意思了,妾便依样要了来。那个什么几世的公主,王冠上只有一颗碧玺,而我家有数不清的瑟瑟,我挑了二十多颗装饰我的王冠,陛下当然会觉得异常耀眼了。"她边说边把王冠给自己戴上。她今日为跳西域舞,本来就穿了一身异族装束,此时再配上这顶西方宫廷贵族的王冠,和她高鼻深目的面容,俨然是西洋画上走下来的公主。那波斯使者望着她,连声吐出一串波斯语,听那语气,是在赞美她的容貌和气质。随后波斯使者又面向皇帝说了很长一段话,皇帝目视使者边上的一位魏国大臣,眼中有询问之意。

这位魏国大臣名叫韩羊皮,五年前曾被拓跋焘派去出使萨珊波斯王国,不料回程时被西域的于阗国扣押,几经生死辗转才逃回大魏。丝绸之路上这几个小国虽然势弱,却惯于阻断通商道路,将往来货物截为己有。他们从中做梗,西方来的商人就只能将货物低价卖给他们,再由他们的商人贩运到中原。中原的茶叶丝绸等物,也只能由他们这几国的商人卖到西方去。其间不仅赚了巨额差价,还课以重税,令往来贸易的商户叫苦不迭。此次萨珊波斯派遣来华的使者,连同他们带来的驯象,宝石和香料,都是绕道吐域浑才进的中原的。韩羊皮在外漂泊多年,深知这几个小国背后的主使,就是座上那位宠妃的母国,北凉。那波斯使者刚刚说的那段话,先是介绍了瑟瑟石的来源产量,随后流露出的意思,就是希望大魏出手,干脆灭掉河西走廊上这几个国家,其中包括北凉。韩羊皮眼见皇帝如此宠爱这位北凉妃子,自然不会傻到把话全翻译过来,斟酌片刻,他对皇帝道:"瑟瑟是产自萨珊波斯的名贵珠宝,仅在北部一座山上有少量的矿可以开采,每年产量大约十石左右…"拓跋焘听到这里,立即转头看着沮渠焉枝,惊讶说道:"这么少的产量,你家怎么会有那么多?难道萨珊国王把全年产出的瑟瑟都送给你家了不成?!"沮渠焉枝茫然摇头说不知道,韩羊皮在底下偷笑。接着又对皇帝道:"刚刚使者还提到,这架高脚杯,也是他们萨珊国制造的,主题是大秦国酿酒节时的一个传说。本来是专门制造给中原的礼物,使节途中失踪,人与物都下落不明。原来辗转落入了夫人手里。"

韩羊皮不再往下说了,拓跋焘已明白过来他未翻译的话是什么了。他看着使者手中本应属于他的宝物,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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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瑟瑟,一说是青金石(天青石),阿拉伯语jaza的译音。一说是蓝宝石,sapphire的译音。

瑟瑟作为名贵宝石,正史记载最早出现在《魏书·卷108》。新旧唐书关于瑟瑟的记载非常多,唐诗宋词里也时常提到。"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耳坠金镮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头招远客。 ——欧阳炯《花间集·卷6·南乡子·其五》";"翠染冰轻透露光,堕云孙寿有余香。只因七夕回天浪,添作湘妃泪两行。——温庭筠《瑟瑟钗》。"瑟瑟在唐代是皇家贵族享用的顶级奢侈品。宋代徽宗皇帝第一次见到李师师,送给美人的见面礼就是"内府紫葺二匹、霞氍二端、瑟瑟珠二颗、白金廿镒"。

注2:拓跋焘派韩羊皮出使萨珊波斯是在太平真君年间,也就是拓跋焘大概40岁左右的时候。这位韩羊皮可能被于阗扣留了十多年才回来,因为他回来的时候,北魏的皇帝已经变成了拓跋焘的曾孙拓跋弘了。北魏皇帝有个特点就是寿命都特短。平均年龄不到22,拓跋焘是活的最长的一位,45岁。拓跋焘死后到元宏即位,20年换了四个皇帝。韩羊皮回来对拓跋弘说于阗的国王名叫秋仁,把他扣下后还骗他说外面不安全,有贼寇所以我是在保护你。拓跋弘怒,让韩羊皮带着诏书去于阗,把秋仁骂了一顿。秋仁不敢再于北魏做对,每年遣使节来朝贡。

《魏书·西域传》:“先是朝廷遣使者韩羊皮使波斯,波斯王遣使献驯象及珍物。经于阗,于阗中于王秋仁辄留之,假言虑有寇不达。羊皮言状,显祖怒,又遣羊皮奉诏责让之。自后每使朝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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