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周二在国会的讲话因为总统相十足,得到了全国的好评。他还特意把几位有特殊经历的普通美国人带到讲话现场,包括刚刚牺牲在中东的特种兵的妻子;一个儿子被非法移民杀害的父亲;一位在贫民窟长大但是靠私立学校教育而上了大学的黑人女孩;和一位坚强的父亲,在女儿被确诊得了一种罕见的遗传疾病的重大打击下,不言放弃,居然自己成立了一家公司,还真地研制成功了一种减轻这种疾病症状的新药,让她的女儿长到如今的二十岁,成了大学一年纪的新生。
演讲会场,听众中不分左右,不论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都对这些平凡而伟大的普通人而起立鼓掌。出于专业的敏感性,我对那位患了遗传病(Pompe disease)的小姑娘特别留了意。这个Pompe病是一种代谢酶的基因突变,造成细胞内的能量物质,一种叫做糖原的大分子大量积累在细胞中,引起器官的病变。正如川普总统的介绍,由于该病的严重性和不可根治性,医生本来预测这个女孩活不过一岁。但是在她父亲的努力之下,筹集私人基金,成立公司专门研发针对这种疾病的治疗手段。奇迹发生了,在这家小公司被一家大药厂Genzyme买下之后,他们终于研制成功了减缓Pompe病症状的特效药:Lumizyme。
象Pompe disease这一类的代谢遗传疾病还有很多,最常见的就是苯酮尿症,起因是体内一种叫苯丙胺酸的氨基酸代谢不良而在脑部积累,造成对中枢神经的损伤。这样的遗传代谢病患者的最大不幸就是病患太少,由于市场狭小无利可图,制药公司缺乏足够的动力花钱去开发治疗这类病症的新药。苯酮尿症患者还是比较幸运的,因为在今天先进的医疗诊断技术的帮助下,如果患儿能得到及早诊断,在饮食中祛除苯丙胺酸的成分,就能够健康成长,而不需要特别的药物治疗。但是象这个得了Pomp病的女孩就没那么幸运了。我自己认识的一个女孩子,患有一种叫做黏多糖贮积症的代谢遗传病。这种病的机制和Pompe disease类似,体内缺乏一种降解黏多糖的酶,造成黏多糖在关节处的大量聚集。这个女孩子从小本来非常活泼可爱,四岁的时候去学习舞蹈,其他孩子都蹦蹦跳跳,翩翩起舞,但是唯独她却怎么也跳不起来,才确诊了这个病因。幸运的是,美国药物食品管理局(FDA)于2014年批准了治疗该病的第一个新药Vimizim,生产此药的美国Novato公司在全球搞免费赠药活动,这个女孩子和她的家人才有机会于去年获得美国签证,来到美国,开始了边治病边上学的新生活。
川普在表扬Pompe病女孩一家自强不息的同时,一边不忘向共和党人一向诟病的“大政府”开一炮,说如果不是药监局“缓慢而累赘”的审批手续,更多的治病神药就能投入市场,拯救病人。作为一个和FDA经常吵架打交道的业内人士,我不得不说川普这一炮是打错了目标,FDA的问题不是没有,但是目前新药研发批准缓慢的问题绝对怪不到FDA的管控上。根子还是在制药业从80年代到本世纪初二十年的黄金时代里,把容易摘的果实都摘完了,剩下都是象癌症,老年痴呆或者罕见遗传病这样难啃的骨头。FDA对新药的审批的手续的确繁多,但是基本上是以病人的福祉为优先考虑,绝少无理取闹。而对于真正救急的救命药,FDA还有一套所谓特快(expedited process)渠道,在有基本数据支持的前提下,优先处理,标准放宽,保证病患能在最早的时间吃到救命药。我前面说的治疗黏多糖贮积症的药物Vimizim,就是通过“特快”渠道上市的。我以前公司生产的抗结肠癌新药,在二期临床试验中显示出对恶性乳腺癌似乎有疗效,为了救人第一,FDA通过特快手续批准了该药物在乳腺癌市场的上市。遗憾的是,两年之后在更大病人样本中积累的数据最终证明疗效并不显著,于是FDA就收回了该药在乳腺癌领域的许可证,让公司股票市值一夜狂跌。作为公司员工的我们,虽然经济利益受损,但是也不得不承认FDA的决定是尊重科学的,真正把病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我们愿赌服输,无话可说。
目前川普班子还没有确定FDA局长的最终人选,不过据说其中一个候选人是Jim O’Neill,此人在去年一个会议上曾提出了惊世骇俗的观点:“FDA管得太宽!他们只应该确认药物的安全性没有问题,而不需要过问有效性问题,就让市场去检验药效吧”。能说出这样的外行话,说明此人对药物研发和FDA的职能基本一窍不通。俗话说,是药三分毒,根本不存在完全“安全”的药物,FDA要看的是风险和收效的相对比例。比如历史上那知名的药物Thalidimide,在50-60年代在欧洲和加拿大被广泛地用于治疗孕妇的孕后不良反应,但是造成了上万例因药物毒副作用造成的婴儿四肢畸形(婴儿海豹肢症)。而在广大的美国市场的受害病例是多少呢?仅仅17例!这里面的功臣就是FDA的女英雄Frances Oldham Kelsey,她不迷信公司提供的宣传资料,“顽固”地坚持生产方提更加严格的安全评估,连续六次拒绝了该药在美国申请上市的申报。她的坚持让成千上万美国人避免了一生缺手少脚的命运,肯尼迪总统授予她联邦雇员的最高荣誉总统奖。为了避免悲剧的重演,国会通过法律,在FDA的历史上第一次规定药物审批必须展示可靠的有效性,基本杜绝了象Thalidamide这种药效模棱两可,安全性在短期内难以弄清的药物上市的可能性。但是恰恰也是这个“有效性”规定也拯救了Thalidimide这个药的命运,在获得伤害婴儿恶名的三十年后,科学家发现了Thalidimide在多样性骨髓瘤中的奇效,该药于2006年被FDA以特快渠道批准,成为治疗骨髓瘤的首选药,只要孕妇不吃就行了。同样的一个毒药Thalidimide,作为抗孕期不良反应的药物臭名昭著,而做为抗癌神药却是患者的救命希望,这个差别就在于有效性。没有了对有效性的严格要求,新药研发就如同没有舵的航船,会在大海中迷航。所以说,如果把有效性因素从FDA审批手续中去掉,那可以说是开历史倒车五十年。
归根结底,目前新药研发的低迷,根子不在政府的过渡干预。恰恰相反,在研制治疗Pompe disease和黏多糖贮积症这样的罕见病上,由于以盈利为目的的私人企业缺乏兴趣,政府出台了专门的“罕见病药物研发方案”(Orphan Drug Designation Program),用政策倾斜的方刺激药厂对这类疾病的投入,Pompe病小姑娘和我认识的那位黏多糖贮积症患者,都是这类政策的收益者。新药研发的难题,根本的原因是我们目前对疾病机理的理解不透,对生物医学研究的投入不足,而联邦政府的资助是生物医学基础研究的最大保证,其中最大的一项,国立卫生研究院(NIH)去年的预算三百亿美元。NIH的现在的顶头上司是新任卫生部长,前众议员Tom Price,此人虽然是医生,但是在国会期间一贯对增加NIH拨款投下反对票,在这位新掌门的手下,NIH的靠联邦资助活命的科学家们只能自求多福了。
川普把和病魔做斗争的一家人请上全国舞台,增加了全社会对罕见疾病的关注度,这是值得喝彩的;但是他一味埋怨政对新药的严格审批,甚至在和大药厂CEO的见面会上,流露出为了加快药物上市而降低有效性标准的倾向,我只能说他是外行对着内行瞎嚷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