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底，孙建设被抽调到南昌铁路局向塘机务段。
他来信告诉我，被分配到运转一连，幸运地加入了当时南昌局模范标兵机车一一胜利487机务组。乘务员一共九人，全部是政治可靠，技术过硬的党团员。司机长是全国劳动模范，工作非常的认真负责。毛主席去庐山开会，视察大江南北，胜利487为专列机车，当值机务员接受过毛主席的亲切接见。
翻开的历史，五十年前，柴电动力机车刚刚起步，蒸汽机车还是铁路运输的主力。这台机车是四十年代初日立制作生产，为南滿铁路使用。抗战胜利之后，收归东北铁路局。以后辗转落户向塘机务段，安全行车达七百多万公里。它长约23米，牵引力达到一千五百吨，是专跑客运的小型机车。
机务段在铁路中是铁老大。火车司机是一个非常令人骄傲的工作。得知孙建设加入铁路，将成为火车司机，我的心里乐开了花，立刻回信相约，打算前去拜访，多年来一直渴望一赌火车龙头的威武风采，现在终于有机会乘龙追风了。
（左为作者）
孙建设和我是上海铁道学院家属大院的发小。铁路的儿子，对火车头是有特殊的感情的。以前，铁路职工每年有两张免票，供全家去探亲。每逢寒暑假，我坐在火车上，都喜欢坐在靠窗口的位置，目不转睛地看着每列南来北往的钢铁长龙，轰隆隆呼啦啦，从身边急驶而过。特别是那个喘着粗气，头喷神烟，龙威四射，霸气无穷的火车龙头。胜利型，解放型，人民型，反修型，KD7型，东风型。。。就象一个个钢铁的风火二郎神，一尊尊平地跃起的变型金刚，撼动铁路少年痴迷的心。火车头前部是锅炉，蒸气产生驱动力，中间驾驶室，后部是煤水仓。有小型（单侧）三个轮的，中型四个轮的，和大型五个轮的。大铁轮子足有一人多高，小型的一般都是跑客车，中大型的拉货车，它的牵引力大，每次开起来可以拉动七八十节车厢，数千吨货物，汽笛长鸣，嗓门宏亮，威风八面，豪气冲天，远到方圆二十里都能听见。少年的我，心里对它产生了十万个为什么，什么时候能钻进它的肚子里去看一看？投几铲煤，鸣一声笛，推一把加速杆，哪怕去摇一摇排碴阀。火车的童话世界，充满新鲜好奇。天马行空，展开了神思遐想翅膀。。。
终于来到向塘机务段，建设带我去看了他们的运转车间车库，里边轨道密密麻麻，趴着无数台待命的机车，有的正在维修的，有的在保养。在北部有一个硕大的旋转盘，直径大约四十米，那是帮机车掉头的巨型设备。建设事先跟他们的司机长讲好，准备上班时带我跟他跑一次车，我异常兴奋，梦寐以求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建设带我先去了运转调度室，见到司机长和副司机已在等候，我急忙迎上前去：“大车！我跟小孙学习来了”，他们笑眯眯地与我握手。一组三人先向调度报到，非常认真地听完调度员介绍了任务要求，司机长在调度命令上签了字。然后一起走向停车支线。
"胜利487，昌局向段"！一台头冠“人民铁路”路徽，嵌有钢铁红旗的庞然大物，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它雄纠纠地叭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高大威猛，龙气逼人！它就是传说中咱家老孙的骏马铁骑黑旋风，金锤勇将李元霸啦？！抑制不住一阵狂喜，我跟着建设一起登上了他工作的车头。
驾驶室的空间并不大，只有大概六七个平方米的样子，左边是操控系统，前方左右各有一个瞭望窗。正副驾驶各坐一边，中间是一个卧式的锅炉，踩一下气压开关，炉门自动打开，里边窜出熊熊的火焰。这是司炉的工作岗位。各种各样的仪表，纵横交错的管道电缆。后部是煤仓水箱。记得电影《铁道游击队》，有抢占火车头驾驶室这一幕，惊险，刺激。而这个驾驶室明显比想象中的小很多。火车头都没有方向盘，但有汽门，刹车。建设让我坐在副司机的位置。他们几个下去检查车辆，前轮后轮，煤车，水箱，挂钩，例行保养。四十分钟以后，他们三个上了车，各就各位，司机长看了看表，一鸣笛，一松闸，火车慢慢的启动了。我坐在右侧副司机的后面，心脏随着车轮筐当筐当的节奏跳动。眼望着司机长的汽笛开关，心里痒痒的。向前方望去，瞭望窗所看到的跟以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司机长的位置只能看到左前方的景象，副司机的位置只能看到右前方的景象，中间正前方大约有一百米的盲区。火车如果驶入弯道，有一边的视角是完全看不到正前方景象的。建设忙着干活，每隔两分钟就用铁锹将煤一锹一锹投入炉膛，火车的嘈杂声太响，说话得扯着嗓子吼，一个班次下来，得投五六吨煤，工作强度很大。我眼晴直勾勾地看着前方，长长的，漫延天际的铁轨闪闪发亮，信号灯眨着眼睛，传来各种各样的命令。我忽然回想起小伙伴步行长征时，一天的路程，这会儿火车花半个多小时就跑完了。。。
我们单机从向塘直奔南昌，在南昌站稍事等待。机车按例进行加水加煤。建设乘机向我介绍了这机车控制室的操作设备和用途。在正司机的位置上，有汽阀，刹车闸，提速杆，防滑喷沙闸，大灯透雾灯，远程聚光灯，正副司机两边都有汽笛风笛开关。副司机和司炉管风门，水门，油门，电门，汽压表，水位表，炉温表，自动投煤机，排碴阀。。。行车时他要使炉温，水温，气压达到标准要求，随时观察炉内的燃烧情况，把煤准确均匀地投入二点五平方的炉膛。也可以用自动投煤机节省体力，可是煤质不同，使用效果不佳。。。
离开车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机头悄悄地与车厢连接上了。这是一趟准备从南昌开往长沙的直快列车。站台上的铃声响了，前方出站的绿色信号灯亮了，回头往后看，站台上行车值班员吹响了哨子，双手平举的绿色信号旗向车尾方向示意，每个车厢门口站着列车员向外伸出拇指，示出安全待发的手势，车尾的行车列车长用绿色信号旗向车身方向划出圆孤，值班员转身朝向车头，手里的绿色信号旗同样在空中划圆孤。“出站信号好！”“出发信号好！”司机长重复了副司机的口令，打开汽阀，松开车闸，缓缓地推动加速杆，汽笛一声长呜，火车在送宾曲的音乐声中，平稳地起动了！
伴随着巨大轰鸣的钢铁交响乐，市区的楼房建筑迅速掠过，八一大道平交道口，学校，工厂飞快地退向身后。几分钟后，火车已驶出南昌，司机长调大了气阀，慢慢地推动加速杆，我听到蒸汽活塞滑动的频率明显加快，机车车身开始中度地颤动，时速75，80，85。。。黑旋风开始撤欢似地飞奔，青云谱，莲塘，横岗，一个个小站瞬间快速通过。树林，水塘，稻田纷纷滑向后方。。。前方就是向塘了，远远地看见绿色的进站信号灯，“进站信号好！”，司机长又复诵了一遍，加速杆略略回拉，黑旋风象被收了一下缰绳，扬脖一声大吼，稍稍放慢了步伐，火车以中速通过了向塘车站。
这天风和曰丽，蓝天白云，能见度很高，难得的好天气，一眼远望能看到八九公里外。放眼四周，一片片绿油油的水稻，在微风中摇曳，老乡们停下手中的农活，为奔驰而过的列车行注目礼。司机长鸣小风笛向他们回礼。我这时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回头看了看挥汗如雨在投煤的建设，四目相对，他立即会意。我接过他的煤锹，学着他的架势干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气喘嘘嘘。建设每隔五分钟就查看一下气压和水位，并报告司机长。我环顾四周，这环境不如理想中那么美好，工作强度大，挺辛苦的。我不禁对这些大车们肃然起敬。
车停靠樟树站，建设叫我稍候，他提着三个李玉和式的铁路饭盒，直奔餐车去打便乘餐。这是跑长途客运乘务员的福利，一人二角钱，有菜有饭有汤。两晕两素，足够两个人的量。我们吃了一半，发车的铃声响了。大家各就各位，火车又启动了。此时建设与副司机交换了岗位，建设坐上副司机的位置，负责瞭望。出了樟树站是一个右拐的大弯道，那里接近赣江了。
看，前方是樟树大桥！这是一架横跨赣江天堑的铁路大桥，桥下碧波鳞鳞，滚滚涌向浩翰的波阳湖。火车照例减速，走过一段左拐的弯道，爬上一段孤形的引桥。我走到左侧门旁，回头一看，尾随的十三节车厢尤如一条蛟龙在空中飘舞彩练，仿佛是一个美女柔软舒展着探戈舞姿，伴着火车头黑旋风"胜利"交响曲，轰隆隆咣珰珰，一路重金属低音倍司，大摇大摆，跨上了大桥。车轮与铁轨的冲击波撒向水面，反射后变奏成黑玛丽的摇滚舞，我听着听着，不禁着了迷。过了桥，火车轻扭着迷人的水蛇腰肢，甜甜的，嗲嗲的，一头扑进了张家山火车站的怀抱。
出了张家山，过了黄土岗铁路技校，黑旋风一改路风，从容淡定，迈开八字脚，走起慢八步来。建设告诉我，前面是一个大约有五公里长千分之九的上坡道。我听了不得要领，不就是爬个坡吗？建设说，火车爬坡与汽车不一样，主要是动力和磨擦系数比不同，火车爬坡需要掌握一定的操作要领，尤其是刮风下雨天，一有失当，动力车轮产生空转，整列火车在半坡中仃车，那是很难重新启动的，就要倒滑回去数公里，再次冲刺，很危险的。今天天好，应该问题不大。看来我该了解的事还有好多呢。 五公里上坡，车速降到二十几公里。副司机使出洪荒之力，不停地投煤，鼓风，不让气压跌下来。黑旋风喘着粗气，艰难地向上爬行，终于爬了上去。大家总算松了口气。
过午，火车停靠新余车站。这儿是机务区段交接点，往西将由萍乡机务段接棒。胜利487脱钩换道，走了三角线掉头，挂上贵阳去上海的直快客车，一个半小时后，又开始奔跑在返回的路途上。此时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听副司机兴致勃勃地啍起了东北二人转，我和建设也不由自主地和了起来。
返程中，车临樟树，我忽然想起人们传说中火车司机的绝活，"进站停车一把到位"。那几百数千吨的火车急速行驶中有巨大的惯性，加上风速天气的影响，停车一把到位是一个很有挑战性的技术，绝非易事。见证奇迹的时候到了！我顿时来了精神，瞪大眼睛，看着司机长的一举一动。远远的看见进站双黄信号灯。“侧线停车！”司机长关闭汽门减低了车速。黑旋风撤着小欢哼着小调，乐悠悠的滑进樟树车站。远远的看到了车站值班员的信号旗， 司机长看准位置果断地刹车。从火车头到车厢尾，所有的车轮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气阀的吱吱声。铁龙带着前冲惯性呼啸着继续向前冲了三四百米，缓缓地稳稳的停了下来。我向窗外一看，《机车停车位置》的标牌正好在司机长窗外两米的地方！我在激动得难以自制，心里大声叫好！太棒了！
车过樟树。建设又换岗回到副司机的位置。他一边快速浏览着路况，一边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如何目测行车车速。现代的机动车都用遥感技术来测速，可是早年的大车们都是凭经验目测行车车速滴。我说，是不是数电线杆呀？他笑眯眯地指着铁路旁的道碴说，看这个呀。。。
夕阳西斜，彩霞满天。车过丰城，一马平川，一倾沃土，赣中平原，三江交汇，鱼米之源。我深深地呼吸着充满稻香的微风，聆听着黑旋风急促的喘气声，火车离交班的向塘西站越来越近了。看着身边的发小，心中的敬意油然而升。强将手下无弱兵，
建设，你真棒！你真行！
许多许多年后，我陪着两个小外孙在客厅里玩电动玩具遥控火车，看着小火车穿山越岭，在轨道上平稳地转圈，孩子们忙着为它给信号，扳道坌，嘻嘻哈哈，活像明日的铁路行车员。大外孙对火车的迷恋远远超过我。他妈妈从小带他走遍了加卅所有的铁路博物馆，收集了无数火车题材的动画片，最喜欢各种各样的火车玩具，带他乘坐各种各样的轨道列车。他的生日派对设在火车公园，生曰蛋糕嵌入一部卡通火车。Train Train！他们期望有一天去乘坐中国的高铁，为了这一天，他们正在努力学习中文。看着他们快乐的样子，油升感慨，对火车的钟情痴迷，不知不觉中，居然传了一代又一代。
2017年2月6曰 乔宁 于美国加卅硅谷
《南昌铁道报》2017-4-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