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农
不知什么原因,今晚难以入睡。披衣端茶站在客厅的窗前向外眺望,起初只是想站一会儿消磨些时间以便入睡。
今夜无月亮,星光黯淡。
城市的天空即便是深夜也总没有全黑的时候,总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映衬在天幕上黑中带着几许灰白。想要真正体验没有一点点光亮黑漆漆的夜大概只有坐夜班飞机打开侧窗的遮光板向外张望。
今天上海最高气温18度,难得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朋友帮忙订了一辆別克商务車,一家人一早便出门前往位于嘉定的墓园扫墓。下月初就是清明节,大多时候我们都避开清明当日或是周末,因为那些天前往扫墓的人实在是太多。
我们家客厅方向外很幸运地没有高楼阻挡视线,因而可以极目远眺。从左侧方向望去,越过近处高矮不一的建筑屋顶,远处便是一橦大楼在晩上显得格外的注目,因为那橦楼墙上有霓虹灯,这也是在这个方向所能看得见的唯一一橦有霓虹灯的建筑上有“同济医院”四个字。
道路状况还算不错,仅用了一个小时便来到墓园。停车场几乎满位,大家都在尽可能地避开人流高峰日子前来凭吊已故亲人。这是嘉定地区几个较大规模墓园之一。站在远处观看,墓园进口处门楼宽而高大,广场空阔,中国园林建筑式陶瓦矮墙向二边延伸,周围靑松绿柏,营造出肃穆整洁的环境。
再没有哪家医院会让我在过往的几年在现时当下,在澳洲在中国,在夜深人静在记忆深处,时时想起它的名字;再没有哪家医院我曾经无数次的出入,在那里度过了多少白天陪在病房,夜晚守夜的日子;再没有哪家医院我对它的一些专科诊室,楼层分布,病房设置,医生查房,护士值班甚至护工阿姨如何尽可能的接活,多挣钱了解得如此详尽而全面。
墓园占地很大,规划有不同区域并配有带有吉祥的区名。电瓶車将我们带到父亲的墓碑前。环顾四周,原先的小松树如今己长得有二米多高,一排排一行行修葺得整整齐齐。因为常年有人打扫,一切看上去干净有序。
每次都要将墓碑仔细擦拭一边,拣去些散落的枯黄松针,掸去灰尘和雨迹,还有风吹来的一些浮土。打扫干净黑色的大理石墓碑在早春温暖的阳光显得具像起来,岁月积尘下的回忆随之浮现转为现实的情感。
墓碑上刻着生卒日,卒于二0一0年。
月落月升,潮涨潮落,转眼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七个年头。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多年前来此处购买墓地时,这里有着大片的农田,散落着一小片一小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田。如今城市扩展和工业化的脚步已经无人可以阻挡越来越逼近,周围显然多出了许多带有围墙的建筑,虽然我不知道那些建筑是何用处,但可以肯定的是那里绝不是农田。希望这一切变化不会打扰到在墓园里安息者。
仔细地将镶嵌在墓碑上陶瓷烧制照片上灰迹擦去,最后用手轻轻抹掉边上的印迹。当这看似不经意间的一抹,当手指与照片接触的那一刻,忽然间产生了一个想法并竭力想从记忆的深处去寻找答案:我是否,曾经摸过父亲的脸像是现在这样?有意或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似乎以前从未想到这一看似在生活中很平常且合乎情理的举动。我不知道别人是否有想过这个问题或是认为这一话题不易交流,因为我从未和别人讨论过也没人主动向我提问。
认认真真地回想一下,也许是从读中学时开始或许是更早些的小学,我不曾在某时,某一场合下用这种方法表示对父亲的亲近和传递情感。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父亲也没有如此举动。
更多的时候,父子之间表达,传递情感的最多方式是相互握手,这也合乎中华文化礼仪习俗。记得当年出国在机场,我们握手,然后挥手告别,而在多年后的第一次回国,父亲来机场迎接我们,依然是握手,问候。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次回国无论是见面,还是告别回澳洲,我们都是以同样的方式握着手说,我回来啦,再见,你们多保重身体。只是开始时是兴奋与激动,但后来却逐渐变得有些心事重重,心情复杂进而平添了许多离别的伤感,特别是在父亲患病的那些年。
在我小的时候,我们之间是传统意义上,家庭中长辈与晚辈,父亲与儿子血缘亲近。而当我长大工作以后,父子间的关系就微妙地多了层男人与男人间较为平等的关系,谁也没有想要刻意地去选择和营造这种氛围,它的出现应归属于生物本能的演变,世俗家庭中孩子成长与成熟的过程。于是许多的交流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都渐渐地趋向于双向回复。我想父亲一定也意识到这种变化并努力地从心态到言行上的作出尝试。
我是否同父亲有过彻夜长谈,不必是那种刻骨铭心,让人终身难忘且改变自己人生轨迹的很是严肃的谈话。我所指的是一种无拘无束的像是朋友间说话一般,带有思索的认真,但又轻松愉快地聊一些关于国策政治,人生经历,哲学艺术,家庭子女等等话题。暂时不考虑父子间的輩份,也应该可以有些争论,见解的相左,相互理解和彼此观点的保留。最后说今天我们就讨论到此,并意犹未尽地说有时间再聊。
早年刚出国时,因为长途电话费十分的昂贵,所以每次通话时间常常以分钟计算,现在的年轻人大概是不会理解的了。因此每次通话的内容大多是简短的问侯,报声平安,像现在这样不必担心时间随意聊天在当时来说简直是不可想像的奢侈,因为在当时没有多少人能负担起话费。
最初的几年,我们之间每二个星期都有一封書信往来。父亲的每封信都会有二三页之多,而我的回信则要简短些。许多以前不曾聊过,涉及的话题以書信方式来传递则显得自然而顺畅。少了面对面淡话时的顾虑,也少了份言语不当的担心。
大多时候,書信中父亲对儿子的审视与关注多以欣赏与鼓励;而儿子对父亲则常怀着尊重与问候。写信让我们在落筆前有时间去思考整理,选择合适的语句表达想法和看法,因而也更具有条理和逻辑性。娓娓道来之中常带着真实感情的流露,有些话当着面可能是不会说的。
很是怀念那段信件往来的日子。
而以后当长途电话费变得较为便宜时,通话取代了書信,随之所涉及的内容则显得散乱,随意,也少有精炼和回味。
虽然依然保存着父亲的几封書信,但大多書信在以后多次搬家的日子里遗失了,尽管我一直觉得这些書信应该是留存在某一纸箱里,而楼梯下的储物间确实有几只搬家后依然未开封纸箱。
不是我的粗心或是不在乎,因为在当时几乎我所有的努力和进取都专注于初出國时的生存,个人前途和经营自己的家庭,所以并未意识到这些書信在今天看来是如此的珍贵,丢失便再也找不回来。也无人可以将書信再写一次,即便是誊写其中的某一封信,因为写信的人,父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对此我常自责,不能释怀。
我并未意识到这一日子会来得这么快,父亲给我的印象是虽上了些岁数,但身体硬朗,依然健谈,思维清晰。
父亲的去世使我对人的生命,时间的流逝,家庭亲情有了重新的认识和从不同的角度来审视。以前认为那些依然遥运,模糊不清的的意识想法一时间变得如此地清晰而现实,譬如父爱母爱、疾病衰老、失去伤感,追思回忆。再譬如,假如生活可以重来,我是否会早早地思考这些问题。
对于家人,对于我来说父亲是一部厚厚的書,一本曾经走过的岁月和现在在情感上愈加可依赖,寄托的書。每次翻阅时,总会有新的插页和片断被放入而愈加丰厚详实,读来让我感恩上苍所赐曾经拥有,回想爱与被爱的欢乐时光,也常有些遗憾和隐痛从封存的记忆中溢出。
逝者如斯夫,但往事并不如烟。我常为拥有这样一本書而感到庆幸和满足。
摆上供品,倒上一杯酒,点一炷香,三鞠躬。站在那儿默默地想着一些事情,也说了一些话,约定明年再来看您。
现在我要把厚重的書再次轻轻地合上,让思念和伤感慢慢地平静下来,收拾起思绪和心情准备离开。
正午时分,阳光正好。视线开始模糊,还有些液体从眼角滑落,用手擦去并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今天的太阳光愰得让人流泪。
谨以此文纪念父亲去世七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