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老僧人送来了面饼和水,以及一些可供路上食用的干粮。莫予和雁瑶将洞穴之中的牛皮经卷,用布条层层包裹困扎,又在外面包上一层防水的皮革,然后负在驼背之上。临出发前,老僧人双手捧上一片枯叶,递到莫予面前,正是昨晚在藏经洞内莫予续写的那段往生经文。
老僧人如吟唱般轻声说出了一长串话,莫予的脸渐渐现出错愕之情,脱口轻呼出声:“莫姑娘?莫念姑娘?”
他不由伸手按了按怀中揣着的那块刻有“莫念”二字的石块,幡然醒悟。此“莫念”二字,非他心中所想的彼“莫念”之意。心想至此,莫予的身形已然飘出数丈之远,朝石室岩藏经洞的方向飞奔而去。
雁瑶不明所以,听到莫予轻声念叨了什么“莫姑娘”,然后就一阵风奔了出去。她身形一晃,紧随其后跟了过去。心中却在暗暗嘀咕:“这个莫姑娘是谁?为何之前从未曾听他提起过。她也姓莫,莫非是莫予哥哥的姊妹?”
老僧人昨夜初次见到莫予如神鬼仙魔般一晃眼就不见了踪影,心中自然惊骇,情不自禁双膝跪倒俯地膜拜。现在日头已经升起,天地间一片明朗,见到莫予和雁瑶施展如此迅捷身法,他的脸上虽还显露惊骇之色,但却知晓他们二人并非仙人。又因昨夜送去面饼和水,悉数已被食用。如若是神仙,又何须面饼充饥清水解渴?
很快莫予就钻进了石室岩藏经洞,然而洞内空寂无人。只有石块围起的火墙之内的柴火,依旧燃烧正旺。石洞中央原本铺有驼毛地毯并摆放朱砂笔墨的地方,却空空荡荡。金红条纹相间的石头地面上,只留下了浅浅几个凹坑,依稀可以看出是一个人附身跪地的印记。柴火的余烬之中,犹剩几片枯叶残片,上面还残存朱砂混血所书的笔迹。千余叶的往生经文,除了莫予手中依旧拿着的一片,其它的皆已付诸一炬。
莫予长叹一声:“她既然托老僧人将枯叶经文转交予我,说明昨晚她已经认出了我。然而既然决定不见,又何必送来这叶经文?”可转念一想:“这原本也不能怪她,昨晚她在藏经洞口站立许久,身影离我藏身之处不过咫尺之遥,选择避而不见的人反倒是我。”
他猛然出手击在洞中光滑的石壁之上,从上面硬生生抠下两块石片,将枯叶经文夹在石片中间,又从头巾上扯下一丝布条,将石片捆扎起来,放入怀中。
此时雁瑶也钻入了藏经洞中,顿时被眼前密密麻麻堆放的经书凿片所震撼。她绕过一根根石柱,口中啧啧称奇。看到石洞中央的地面上隐隐留有一人附身跪地的印迹,更蹲下伸手轻轻抚摸,问莫予当年师祖可就是跪在那里抄录经书。
莫予没有应答,他的心中自是心潮起伏,脑中更是一片混沌,唯独剩下一个清晰的声音一遍遍念诵着“莫念”二字。无奈世事如棋,有心寻觅偏不果,无意相逢又错过。从此天涯远隔云海茫茫,她有她的来时去时路,何时才能与她再次在途中相遇?
年少时初入九焰山,听到关于九焰山的第一件传言,就是被幽禁在山腹密室之中的抄书人。她书写的字体笔迹,遒劲有力,笔画优美流畅,每一卷经书,如同画卷一般。所以在九焰山的每一个夜晚,莫予都喜欢呆在藏书堂里,对着油灯,临摹抄书人的笔迹。哪怕是他曾经所厌恶的梵文,在抄书人的手下,也如被赋予了灵魂一般。倘若天盏禅师的梵文手书,能够如此优美流畅,或许儿时的他就会多花些功夫,学习梵文,朗读经书。
莫予曾经无数次揣想过,抄书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只有名字,却没有姓氏。哪怕莫予是个孤儿,也有姓氏。如今乍然得知她以“莫”为姓,如何不让莫予的心中荡起一股别样的感觉。这种情感是他所陌生的,琢磨不透又丝丝缕缕萦绕心头。好像就简单一个“莫”字,已将两人命运相连。他只想当面问问阿念,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就在他沉思冥想之即,角落处的一根石柱后面,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只片刻回神的工夫,惨叫声已经远去,似堕入了地下深坑之中。
莫予如梦惊醒,高声呼唤:“雁瑶!”
与此同时,他的身形已然晃到了石柱后面。这才发现,位于石洞最深处的石柱之后,有一幽深洞口,隐隐有气流从内灌出。昨夜在这洞中,被驼毛地毯上面的枯叶经文所吸引,加上心中跌宕起伏,虽粗略观察了一下四周,却没有发现此处藏有一深坑。如今想来,藏经洞洞口狭窄隐蔽,洞中空气应该浑浊不畅。但燃烧着的柴火,火光却旺盛摇曳,想必是这深坑和外界相通,所以带来了流通的空气。
莫予不知这坑有多深,下面又是通向何处。但雁瑶跌入其中,绝然不能弃她而不顾。他伸手一挥,一团淡蓝色的光团,顿时将他周身笼罩,同时也照亮了深坑下十余丈。但是除了凹凸不平的坑壁以及上面隐约可见的红黄条纹,下面一团漆黑深不见底。雁瑶的惨叫声已听不见了,莫予不再迟疑,纵身一跃,从坑口跳了进去。
他所不知,雁瑶无心一跌和他这有心一跳,可苦了如壁虎一般趴在坑底石壁之上等待伺机而动的红袍女子。她如冷血动物一般,将她的体温降到了和冰冷的石壁一样,同时屏住了呼吸,甚至连心跳都减缓到了只够维持生命持续的程度。倘若不是有心留意,会以为她就是黏附于石壁之上的一块微微凸出的红色人形石片。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至少三四个时辰,只有她和附身其上的石壁才知晓,每过约摸半柱香时间,女子的身形会朝坑底的洞内挪动数寸。如此一夜光景,她也只向洞内移动了五六尺。
深坑之下的洞穴,宽约五六丈,深却不见底。在红袍女子身体前方约摸一丈左右的地方,两侧石壁之上,各瘫软趴着一根有成年粗壮男子腰杆那么粗的赤红色肉条。肉条上面密密麻麻长满尖利倒刺,上面挂着湿滑腥臭的黄色粘液,随着肉条微微上下起伏,上面的粘液拉出一条条长长的丝线,掉落在地。
倘若不是早已知晓此为何等怪物,任谁也不会想到,如此硕大又长满倒钩尖刺的两根猩红色肉条,居然是一条如毒蛇口中所吐出的信子末端的两个分叉。仅仅只是信子的末端,都已经是如此巨大可怖,可以想象舌头的主人,身形该是如何硕大。
此时舌头的主人正在熟睡,每过约摸半柱香时间,轻微呼吸一次。石壁之上趴着的红袍女子,就是乘怪兽呼吸之时轻微挪动一下身子,以十分缓慢的速度朝信子末端的位置靠近。一把暗青色的古剑,光芒被她隐藏在了右手手臂的皮肉之下,只隐约在手腕处露出了一个锋利的剑尖。为了这一刻,她已经苦苦策划并等待了三年时间,现在只须再过两三个时辰,她就能够挪到一个最佳位置。在舌头主人惊醒之前,用手臂之中隐藏着的上古宝剑,将信子的一条舌尖,定在石壁之上。之后对付这只身形还不知如何的怪兽,成功的把握就会多了几成。
哪知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伴随着一人从天而降,原本瘫软在石壁两侧上的猩红色信子舌尖,瞬间弹了起来,如全力挥出的长鞭,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空中坠落之人席卷而去。
红袍女子心中暗骂:“是谁如此蛮撞,今日你我非命休于此!”
然而心中虽然懊恼,但身形却是极快,右臂之中所藏长剑疾射而出,剑柄落入手掌之中时,剑身已朝猩红色的舌尖劈砍而下。然而信子分叉的两条舌尖却能分心而动,本是一起卷向从上坠落的人形,但在红袍女子纵身跃起,挥剑砍下的瞬间,其中一条舌头在空中急转了方向,向红袍女子迎面卷来。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但倘若拉长时间,放慢了动作,可以看到这不过眨眼之间的短暂一幕发生的每一个瞬间:两条舌头同时卷向空中坠落之人,红袍女子纵身跃起挥剑砍下。一条舌头半空转向,另一条却保持原来的迅疾之势,卷上了坠落之人的腰背。与此同时,剑锋扫过,红袍女子手中长剑砍在了那条卷住坠落之人的舌尖之上,一股腥臭无比的血液伴随着湿滑粘液喷溅而出。空中坠落之人裹着一段血淋淋湿滑滑的断舌,掉落在地。半空转向的舌尖,正好卷到了红袍女子身上,然而并未来得及用力收紧,另一条舌尖已被砍断,吃痛之间,整条信子向洞内缩了回去。然而舌尖上的尖锐倒钩,却将女子上身裹着的红袍,尽数撕扯而去。在她光洁白皙的后背之上,留下了一道道醒目的血痕。
红袍女子只觉得后背如千刀万剐般火辣刺痛,身上一凉,上半身却已经赤身裸体。双脚踏落在地上之后,红袍女子单膝跪地,伸手去扶坠落之人的身体,触手也是柔软光滑。坠落之人显然也是一名女子,身上衣物同样被信子舌尖上的倒钩撕扯的七零八落,裸露出身上娇嫩肌肤。
本来同是女子,在此情景之下,四周又是漆黑一片,无须羞愧避嫌。然而就在此时,上方隐隐亮起一团蓝光,裹着一人急速坠下。两个女子,本一坐一跪在地,看到从上而下之人,仓皇蜷起身子,双手护胸,面朝两侧洞壁疾滚而去。
莫予本非有心唐突,看清坑内情景瞬间,已熄灭了蓝色幽光,四周顿时重回黑暗。他急速脱下身上长袍,往坑底一侧雁瑶的身上裹去,将她蜷缩成一团微微颤抖的身体,尽数包进他宽大的外袍之中。继而弯腰将她抱起,脚尖在地面和坑壁上几番点击腾跃,人已经往深坑上面的藏经洞窜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