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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荒诞人生
祖父出生寒门,三兄弟中排行老大。按祖父当时的家境本是读不起书的,但他每天早起割猪草、捡薪柴之余,就在村里唯一的私塾窗外“旁听”。一次,先生要求一学生站起来背书,那个学生由于平时不用功,憋了半天背不出,祖父在窗外着急,于是就替代他背了起来,惊讶的先生出来查看,祖父被吓得狂奔而去。第二次再去“旁听”时,先生悄悄出来查看,快走到身边时祖父才发现,于是撒腿便跑,但没跑出几步便被紧追不舍的先生抓了正着。先生紧紧攥住我祖父的双手问他想不想读书,祖父说我哪读得起啊。先生说你来读书,不收你的学费。祖父说那我还得每天割猪草、捡柴火。先生说,那你就每天起早点,把事情全做完再来读书。祖父受宠若惊,也万分珍惜这天掉的馅饼,每天苦是苦了点,但毕竟做了读书人,也成了先生的得意门生,还博得一雅号:小才子。
其实祖父应算是才貌双全,五官也长得对得起天地和亲友。加上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在当地名噪一时。可惜生不逢时,很快被抓壮丁,尽管曾祖父心疼这个白面书生的长子而将他盖在大柳筐下面藏躲,最终还是被搜出带走。
我从来没有问过祖父是怎么度过那种艰苦的战争生涯的,而祖父后来居然是以当地部队的头目被日本人依“擒贼先擒王”的战略抓走的。到了日军军营,祖父的艺术才华救了自己——皇军军官的女儿喜欢中国民乐,弹琵琶的时候因为掌握不了技巧而总是不着调,也许作为“资深音乐人”无法容忍,祖父忍不住“指点”一二,一来二去,那个日本女子竟然爱上了我祖父,还要求我祖父随她一起回日本去过琴棋书画的浪漫生活。我小时候,一位常到我家做客的祖父的老战友曾经戏谑说我:你啊,差一点有一位日本奶奶。这个时候我总是要问祖父:为什么后来没有呢?祖父说,我那时是一名坚定的共产党员,怎么可能跟着敌人私奔?!
这位日本女人幸好不是莎乐美的爱情逻辑,或许对这个指导她学琴的人还有几分谢意吧!所以尽管祖父拒绝了她,她却并没有“爱杀”我祖父。当他的军官父亲下令毙掉这个死活不透露部队情况的共产党土军官时,女儿竟想方设法伪造逃跑现场把我祖父放逐了。
捡回一条命的祖父回到部队并没遭到太多的盘问,因为很快战争已经改变了性质,刚跟日本鬼子停战,很快跟蒋委员长又开火了。或许我祖父实在不是当兵的料,一次侦察任务中,祖父又被国民党兵抓获,一位张姓地下党员搭救了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祖父,这一次,逃出不远的祖父亲眼看到这位地下党员因放人暴露而被当场击毙,只是回到部队后,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地下党员的档案,听说早就与组织失去联系。祖父黯然神伤,后多方打探,找到了这位张某的遗属并资助他们生活,后来与我祖母一起将他的两个儿子抚养长大。我祖母去世时,看到这两个张姓儿子跟我父亲穿戴同样的孝衣我才确知此事,也因此确信历史上真有一位救过我祖父的地下党员。
我祖父参加过很多有趣的小战役,而且都是以智取胜,所以他常常津津乐道。而他参加的最大规模的淮海战役却并没有充分发挥他的机智,他是以陇海地区一支担架队的队长身份开始,以从战火中背出一位连中两枪的军官结束了军旅生涯。军官为了感谢我祖父的救命之恩,让我祖父一直跟随他从政,其时军官已赴任区长,那时的一个区管辖好几个市。而经历了硝烟和几次生死取舍之后,我祖父几乎心如止水,他只希望能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请辞回到家乡,像他童年的私塾先生那样给孩子传授学问。当然,教书之余,祖父几乎包揽了县里剧团演出的剧本,居然还常常受到追捧。
对于我祖父77年的人生来说,他被作为“先生”尊敬的时日并不长。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祖父不仅是臭老九那么简单。因为被日本俘虏没有人证明何以安全归来,所以定罪“汉奸”;被国民党抓捕又保全性命且说不清谁人搭救,所以加罪“叛徒”。因此,祖父比任何一个臭老九更“臭”、更“毒”,数罪并罚,祖父每天晚上被关牛棚,白天被戴上高帽游街。当地一庄姓造反派头头,识字不多,但革命热情极高,他带领众人批斗我祖父时,为了形容我祖父罪大恶极,说“岳干清是伟大的叛徒”,祖父当时虽然双臂被架着像凤凰展翅一样行走,但仍然没憋住,笑人家用词不当。这彻底惹恼了庄头头,抡起一根木棍砸断了我祖父的脊椎骨,这一棍立刻就制止了我祖父的笑,同时也让我祖父从此无法挺直腰杆做人。
我是闻着祖父的膏药味长大的!祖父的腰需要常年贴膏药,每到阴雨天,祖父便疼得在床上起不来。偏偏我小时候的身体并不好,常常不分白天黑夜地需要去医院,祖父总是弓着腰背着我来回,那种时候,祖父身上的膏药味就更清晰而亲切,给我一种无比的安全感,以至于长大以后,每次闻到周围人身上有膏药味,就会平添好感。
在我整个的童年时光,总有一个爷爷几乎每天都来跟我祖父下棋,我当时非常讨厌那个爷爷来,因为他一来我祖父就陪着他而不陪我和祖母了。常常为了引起祖父的注意,我总是趁他们专注于“棋盘战势”时偷藏一两个棋子,然后就装作若无其事地远远坐等他们着急,但每次再开新一局棋发现少了棋子,祖父根本不找棋子而是直接来找我,我也就坦然面对,直到他做出“是最后一局”的承诺后我才会交出棋子。
文革结束后祖父就退休了,所以我并没有见过祖父作为老师在讲台上的英姿。据他的学生讲,祖父讲课非常生动,深得学生爱戴。祖父做老师的荣耀应该影响过我父亲乃至我哥哥姐姐。我家有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我祖父曾是我父亲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我姐姐曾是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我哥哥曾是我弟弟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
退休后的祖父选择了恬静的乡村生活,在城里工作的父母带着几个儿女准备去城里生活的时候,让我祖父祖母在我们兄弟姐妹中挑选一个留在身边,我因为祖母所评价的“腿脚勤快”、“伶牙俐齿”而当选。因此我的童年记忆里塞满了祖父祖母的身影。
小学时期,每到冬天,祖父都是走到我家和学校之间的一半距离处等我放学,那样他可以抓着我冻得冰凉的手,走到家时我的手也差不多被焐热了。后来,祖母中风偏瘫,所有的家务都落在了祖父身上。我才发现祖父是那样的心灵手巧,不仅常在煤油灯下帮我补袜子,更能为我做课件,至今都难忘在我学习认识时间时,祖父用装饼干的纸盒为我做的时钟,用彩色纸盒剪成、用火柴杆做轴固定的时针、分针和秒针非常立体且灵活,让我得意地收获了老师的表扬、同学的羡慕。
祖父因为曾是语文老师,所以在我学语言过程中总是下意识地纠正我的吐字发音,并且对容易与方言混淆的字,总要详细教我如何辨别,直到我发音准确为止。正因此,直到现在,我不管身处哪里,别人总是无法从讲话发音上听出我的籍贯何处。
作为岳飞的第三十二代孙,祖父有着浓重的家族情结。他对我父亲及我们这一代的教育都是一样的理论:做事做人,决不能给老祖宗丢脸!我们的祖先是岳飞第四子岳霖,当年岳飞冤死杭州风波亭之后,不满三岁的岳霖由当时非常钦佩岳飞的江苏丹阳县令用自己的轿子长途跋涉抬到自己家里抚养,这才繁衍了我们这一脉岳氏家族,所以我们的家族祭祀都是在丹阳,每一次的祭祀,祖父都盛装出席。而对于修订岳氏家谱,祖父总是热情参与,竭诚奉献一己之财力物力,并叮嘱我父亲和我哥哥要延续下去。所以,我哥哥上大学之前就作为祖父的特使参加过一次隆重的修订和迎请家谱仪式。
一向儒雅的祖父,面对他所坚持的家族原则时会突然粗暴起来。有一次,祖父到我父母在城里的家里看望孙子孙女,看到我父母家里新打的家具上烫画了一幅精美的山涧虎哮图,擅长画画的祖父赞赏不已,并坐到近前端详,看到最后,突然发现画的左下方有一个“秦”姓落款。祖父当场大怒,把我父亲叫过来斥责一顿,追问为何偏偏要找姓秦的木匠打家具?我父亲此刻才联想到秦桧,哭笑不得。最后这次事件是在祖父的监视下,父亲拿着烧红的火剪将“秦”字烫掉才作罢。
祖父最擅长的应该是唱书,他唱书的音调抑扬顿挫,非常好听。我童年的夏夜,记忆最深的就是几乎全村老少都聚集在我家门前的小广场上听我祖父唱书。祖父的唱书是有计划的,一本唱完才会开始另一本,绝不穿插或打乱顺序。我的童年时代,他几乎唱完了《聊斋志异》、《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以及三言二拍等。尤其是《聊斋志异》,祖父会从头背到尾,所以他唱聊斋的时候是不拿书的,有时为了提升效果,还会自己弹起扬琴来伴奏。这姑且算是对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的文学启蒙吧!而最让我“趾高气昂”在村上走的,是每年过年时,家家门上贴的几乎都是我祖父自己创作自己书写的对联,而且用的都是我祖父自己悄悄去商店买的红联纸。若忙得过来,祖母还会多熬一些面糊供各家贴对联使用。
祖父向来宠爱祖母,按祖父的说法是大户人家的祖母下嫁给他这个穷酸文人受尽委屈:战争时担惊受怕,第二个孩子也因离难中夭折给祖母带来长久的心理伤害,终致无法再生育;后来文革中又连累祖母被众叛亲离,孤独终日,甚至一度抑郁。所以祖父几乎处处顺着祖母,祖母叫庭前栽花就栽花,说家里养猫就养猫。就连我为了放学后跟村里的小伙伴们同步割猪草而闹着养一头猪也是因祖母的配合才达到目的。
其实,祖父也有不顺从甚至非常武断的时候,武断得让我胆战心惊,感觉天快塌了。那时,我家左边邻居总是侵占我家宅基地界,我祖母常常跟他家争吵,每次吵过回到家,我祖父总是责备我祖母,我当时非常同情祖母。有一次邻居又开始往我家这边移占地界,祖母又跟邻居吵起来,我祖父当着邻居的面把我祖母吆喝回家,我忿忿不平,坚决不离开现场。只见祖父安顿了祖母后,回到现场,把邻居拉到我家院墙边说,你来定地界,你说哪里就哪里,我在你说的地方埋石头为界,以后不许再吵。于是地界在原来被邻居占了很多的基础上又向我家这边移了一大截,石头干脆就埋到了我家的院墙墙根。祖母气得哭了,我也对祖父很不满。然后祖父将我和祖母两个人工整地排排座,他也拿个凳子坐到我们对面,非常认真地说,给你们讲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宰相,他的邻居盖房子占了他家三尺宽的地基,家里人不服,就写了一封信送到京城让他回老家来主持公道。宰相看完信之后回了一封信让人带回来。信上有一首诗说: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家里人很羞愧,于是退让三尺,邻居知道了觉得宰相家人如此胸怀,也退让三尺,于是就成了著名的六尺巷。我当时觉得,虽然我们家的邻居并没有领受我祖父的大度,但地界之争总算从此平息了!
上中学之后,我考入县重点中学,校址在距我家十华里的邻镇上。我唯一的舅舅在这个镇的银行上班,因此我就寄宿在我舅舅的单位宿舍,一周才回祖父身边一次。因为中学时期我已经开始发表作品,所以,每周末回去,祖父不是问我分数考了多少,而是问我又发表了什么文章?读来听听?我若没发表,祖父也不恼;若发表了并读给他听,他会非常兴奋,听完还要评价一番,告诉我以后要怎么写会更生动。
那个时候祖父已经享受离休老干部的优厚待遇,每个月甚至有明文规定的洗澡理发费、报刊费、旅游费、保姆费等各种各样的费用,加起来工资高得让家人不敢相信。当时的状况是:我父母加起来的工资不及我祖父的五分之一,要抚养我四个兄弟姐妹;而祖父的高工资只需要养活自己和祖母及我三人。所以,每到假期与兄弟姊妹见面,我总会拿祖父给我的阔绰的零花钱款待他们。但是祖父享受这样的待遇似乎像一个没人能猜透的谜,尤其是我的父亲,不愿接受祖父的资助,提起祖父的待遇也是闷闷不乐,因为我祖父直到去世也没有得到身份的认证,更没有恢复党员。我父亲觉得声誉比钱重要得多,他的人生已经因祖父的身份而遭遇了种种不公。他曾经写无数的申诉材料,然而并没有结果,后来我祖父先放弃了,劝我父亲不要再关注此事,但我父亲像秋菊打官司一样一定要讨个说法,终于他的申诉材料被当时省高院院长看到并让人通知我父亲写一份更详细的材料去省里找他,之后我父亲得知他就是在战场上被我祖父背回来的那位军官。我父亲欣喜若狂,熬了很多个昼夜,整理好材料,带着祖父的亲笔信,长途跋涉去了省里,结果风尘仆仆的父亲到达省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院长去世了。我祖父叫我父亲从此打住,说这是命中注定!跟老祖宗的“莫须有”比根本不算什么。
我高中刚毕业那年,我的祖母就去世了。祖父从此陷入了长久的孤独。后来我因文章涉六四事件而避走外地上大学,长久地离开了祖父。祖父对我非常牵挂,他几乎每周一封信,叫我不要参加任何集会,不要再发表任何文章。还说我跟我的兄弟姐妹不同,他们都在父母的身边,只有我一个人在外漂泊,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理解。读着祖父的信总是感觉祖父始终在我身边,一双爱怜的眼睛长久注视着我。那个时候,每周一信的频率,让同学们怀疑我正在热恋中。
以我的性格和所处的时代,不会有人相信我会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恰恰就是。现在回想起来,更多的因素应该还是祖父的叮嘱,他当时一再叫我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否则他会觉得没有把我“带”好。我知道祖父所说的“带”是对我的教育和培养,他怕我父母责怪他把我宠坏了。幸好祖父没有看到我失败的婚姻几乎让我丧失一切的惨状,否则他会死不瞑目。
祖父去世后的追悼会令人啼笑皆非,因为按照祖父的待遇,相关级别的领导要出席,而因为祖父没有恢复任何明确的身份,所以不知道谁该出席。一时间,当地大小领导在我家的白色灵堂里进进出出,神神秘秘。最后以我父亲的一番痛心的牢骚而替代了无所适从的官方追悼词。
祖父去世时,我抓着祖父的手在太平房里坐了多久,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记得祖父的手在我的手中逐渐变凉变硬,我也感觉自己越来越空。后来我被家人拉开,祖父被抬上车送去殡仪馆,那一刻起我嗓子突然失声,直到半个月之后才恢复。所以,祖父去世应该说我没有哭一声,我曾为此遗恨多年。直到我学佛修行,才知道人临命终时,亲人不能痛哭,那样会让亡人徒增烦恼而不得往生,尤其是最亲近最牵挂的人。如此看来,这也是命中注定吧!我相信我的祖父已经出离荒诞的娑婆人生,得生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