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记-杜坑,爱情曾经来过(十三)可凡与可诚

每天傍晚全家在半开放式的厨房里点着煤油灯一起吃饭,大人们注意到了晶晶和林林截然不同的性格。
 
晶晶比较呆,不爱笑,目光是直的,对周围发生的事不敏感。华玉做了晶晶爱吃的菜,摆在她眼前,晶晶吃着吃着,稍不留神,菜盘被一旁的可诚偷偷挪走藏了起来。可诚想看看晶晶什么反应,谁知晶晶一转头,发现爱吃的菜消失了,也不吭声,照旧埋头吃饭。
 
林林成天笑咪咪的,看似好脾气,其实并不好惹。她目光伶俐兼耳听八方,可诚跟她开同样的玩笑,趁她不注意去偷偷收她的菜盘,林林马上察觉了,双眼死死盯着可诚,示意他收手。
 
可诚喜欢林林,他觉得林林和她是同类。可凡最爱晶晶,因为晶晶性格像他。可凡和可诚的气质与脾性迥异,简直不像一个母亲生的。
 
可诚十六岁时跟着父母下放到杜坑村,一副嫩头青的长相,性格顽劣,爱搞恶作剧。他嫌家里的老猫“喵喵”叫着烦人,弄来了一包安眠药拌在猫饭里。老猫在厨房的角落里一连睡了三天三夜,华玉一度认为猫死了,认真一瞧,呼吸还在。仔细盘问下,可诚终于承认是他干的。
 
阁子间的窗边挂着鸟笼,里面养着遥遥辛辛苦苦抓来讨好晶晶的八哥鸟。可诚每天被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烦透了,拿了一小节海带,塞进鸟嘴里。鸟的喉咙被海带卡着,发不出声,也吃不了东西。这种异常的状况持续了几天,凤鸣正在纳闷八哥鸟是不是生病了,鸟忽然死了,身后是一节带着血的海带,临死前从肛门里排出来的。凤鸣见了心疼不已,知道是可诚干的,破口大骂他好几天。
 
除了性情顽劣,可诚还很暴躁,一点就着。凤鸣曾经和晶晶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可诚正在学木工活的时候,同村的几个从福州来的知青认为生产队长平时偏袒农民,对知青有失公允,和队长吵了起来。本来最初的吵架是没有可诚的份的,但可诚血气方刚,喜欢为老乡打抱不平。他也接着跑去找队长理论,双方言辞激烈几乎打了起来。可诚盛怒之下,跑回木工房抄起一把斧头,直奔队长家,一阵乱挥乱砍,村长家的家具顷刻间裂成碎片。可诚闯了大祸,一谔尴尬万分,连忙到队长家赔礼道歉又赔钱,一谔素来人缘不错,对方看在他的面上,总算平息了怒气。
 
和人吵架动辄用斧子乱砍的可诚,碰到晶晶淘气犯错误,不是耐心说教,而是将她拎到半空中,朝她的屁股劈劈啪啪摔几巴掌。
 
晶晶清清楚楚记得这样两件事。夹在文斗堂第二进和第三进之间的炮楼旁的空地上摆着一个木制的碾米机。家里平常吃的米是自己种的。可凡和可诚将收割好的稻谷放进麻袋存着。米吃完时,可诚将麻袋里的稻谷倒进碾米机的槽里,用手使劲晃动木制的转轴,不一会儿,金色的碎谷壳从左边的出口飞了出去,撒了一地,白花花的米则从下边的漏斗里流了出来,落在了米袋里。
 
晶晶看着可诚舅舅用了几次碾米机,觉得非常好玩,也想自己试试。她从家里偷了小半袋稻谷,趁大人午睡时跑到炮楼旁边,学着可诚的样子将谷子倒在碾米机的槽里。她用右手顺时针方向晃动木制的转轴时,怪事发生了:白花花的大米从左边的口喷射到半空中,纷纷落了一地,和地上的尘土混在一起,脏了不能吃了。而碎了的谷壳则从漏斗流进了事先摆好的米袋子里。
 
晶晶吓傻了:她白白浪费了小半袋米。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她正在发呆时,小小的身子忽然被一只大手拽了起来,举到了半空。还来不及尖叫,晶晶的屁股就被重重地拍了几巴掌,接着是可诚的吼声:“你这个坏仔(福州话),手真贱。”
 
平时只有母亲才这样狠狠地打她,晶晶没想到小舅舅下手也这么狠,非常委屈。但这次确实是她做错了,她回到家,不敢告诉外公外婆挨打的事。
 
到了炎热的夏天,水稻开始成熟,田里用水多了,村民们将一节节的竹管从山头的水源引向田间,一谔家的厨房断水了。可诚必须拎着水桶出了文斗堂,顺着田埂走几百米,到村子东头的水井边打水。晶晶和老黄的女儿梅梅跟着可诚一起去了几次。
 
晶晶觉得熟门熟路了,再次去打水时跑在前面带路。原本要走梯田的第二级田埂的,晶晶跑过了头,踩着第三级的田埂往前走。梅梅刚说了一句:“晶晶,你走错了”,只听扑通一声,晶晶一个趔趄栽进水田里,泥水溅了一身。
 
可诚一把拽起晶晶,嘴里骂骂咧咧的,将她一路拖回家。华玉和凤鸣赶紧为晶晶洗头洗澡,可诚在一旁火上浇油:“小女孩太不像话了,惩罚她,不让她出门。”
 
梳洗干净的晶晶穿着花背心和三角裤,被凤鸣关进了二楼的阁子间。凤鸣说找不到多余的干净裙子,晶晶要么向米丹和汗撑学习,穿着三角裤跑出去玩(两个胡姓女孩比晶晶略大些,好像还穿着开裆裤在文斗堂到处跑,比起她们,晶晶穿三角裤出门保守多了),要么乖乖在房里呆着等裙子晾干了再出去。
 
凤鸣和可诚是一个战线的,坚信棍棒之下出孝子。
 
晶晶怕丑,只好穿着三角裤躲在阁子间,趴在窗口发了半天的呆。心有不甘的她开始翻箱倒柜,终于在妈妈的一堆衣物中找到了她的另一条花裙子。喜出望外的她套上裙子,又冒着烈日出门玩去了。凤鸣和华玉笑她是“关不住的野孩子”。
 
晶晶知道可诚小舅舅是爱她的,充满创意的他用木头和竹子给她做了好几样小玩具,羡煞旁人。可是他控制不了情绪,发起脾气很吓人。这点和凤鸣很像。姐弟俩的性格修养与父母相差甚远。生活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们的性格如此扭曲呢?晶晶百思不得其解。
 
可诚打晶晶的次数多了,晶晶心生怨恨,也想趁机报复一下。
 
一天,晶晶拿着可诚用杉木做给她的“洪常青”大刀和文斗堂的几个孩子一起玩。晶晶在爸爸单位的办公室里看到墙壁上的一组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剧照,非常喜欢英姿勃发的党代表洪常青。她将洪常青大刀的样子描述给可诚舅舅听。可诚的悟性很高,跑到胡兆柳家隔壁的木工房,找了一截木头,刨光,半天的功夫做了一柄洪常青大刀,和剧照上的几乎一模一样。晶晶抡着大刀和小朋友玩打仗游戏,她是手上唯一有“武器”的,感到威风凛凛。
 
凤鸣对可诚说:“大刀的刀头太利了,晶晶会伤着人,有空处理一下,弄钝一些。”
 
可诚心不在焉地答应了,却什么也没做,不把姐姐的提醒放在心上。
 
妈妈的话却让晶晶开了窍,她终于找到对付可诚的办法。一天晶晶又在院子里和小朋友玩疯了,可诚冲过来打她。晶晶抡起洪常青大刀,朝可诚的胳膊捅去。可诚的胳膊被划出一条口,流了血,“唉哟”叫了一声。他一把从晶晶手上夺过大刀,跑进木工房,将刀头改钝了。
 
晶晶有一种报复后的快感。
 
可诚从此再也没有打过晶晶,大概也知道这个外甥女泼辣,不是好惹的吧。
 
十年后,可诚娶妻,有了自己的儿子,对儿子也很粗暴,动辄打骂。晶晶觉得自己的小表弟很可怜。她反对一切以爱的名义进行的棍棒教育。
 
与可诚相反,大舅可凡是晶晶见过的最老实最好脾气的男人。可凡生得很好看,浓眉大眼,清秀的脸庞,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他不爱说话,从不发脾气,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说他短暂的三十五年人生从未有暴跳如雷的时候。可凡总是那么温和,不发出轻浮的微笑,他是冬日里的一抹阳光,温度正好,走到哪里,就默默地将热量传到哪里。接受热量的人一开始并没有觉察,待他英年早逝后,暮然回首,才发现他留在人们心头的余温,足以支撑着每个思念他的人度过寒冷的冬天。
 
个头矮矮的晶晶常常让可凡大舅蹲下,这样她可以搂着大舅的脖子,抚弄他浓密的黑发。可凡憨憨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双手抱着晶晶,一句话也不说。
 
从某种程度上,可凡影响了晶晶日后的择偶观。她喜欢可凡这样的暖男,喜欢暖男的温柔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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