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边境(10):失去

10

 

我兴匆匆地赶回家,阿爸和阿妈正坐在里间商议着什么。我跟往常一样跑进屋里抱住阿爸的脖子撒娇,阿爸笑着点点头,却没有和过去一样逗我玩儿,而是轻轻拨开我的手,让我乖乖坐下听大人说话。

 

我挨着阿爸坐好,看出阿爸和阿妈都显得少有的严肃,有种不同寻常的气氛,我满心疑惑地听了一会儿,他们竟然在商讨着要离开这里搬家的事情。

 

阿爸,我们是不是要搬去臧城?我满怀期望地问。

 

臧城?不是。阿爸说,去哪里也不会去臧城。

 

为什么呢?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提到了沙漠,海岛,雪山和更加偏远的城镇,可是却不肯考虑近在咫尺的臧城。

 

臧城是个是非之地,我们离开其实也就是为了要远离臧城。阿爸说,这里只会越来越危险。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从记事起,阿爸阿妈就带着我四处漂泊,好不容易我们在山上定居下来,有了我们自己的茅屋和院子,阿爸阿妈靠行医打猎为生,山民们都很尊敬,我也交上了许多好朋友,朋友们都很喜欢我,

 

我不甘心地说,什么危险,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听说臧城要修建一座巨大的蒲公英光球,所有的人都很高兴,怎么会有危险呢?我好像怕阿爸听不清楚一样,又把“所有的人”四个字大声地重复了一遍。顺便从虞山哪里听到的关于蒲公英光球的事情说给阿爸和阿妈听。我特别提到了虞大伯也去了臧城当工匠,还有虞山哥俩儿准备下山去看看的计划,我觉得如果阿爸阿妈听说认识的人都去了臧城,应该会感到很安心。

 

可是他们听完我的话,对望了几眼,脸上的忧虑反而加深了。

 

阿爸说,小楹,蒲公英光球绝非好事。

 

为什么不是好事呢?我不服气地辩解着,蒲公英光球建好以后,听说臧城城主巫天会集结120个造梦师的力量打开梦境之门,这样一来,任何人都可以穿过梦境到达一个没有遗憾和懊悔的平行世界!阿妈,你和阿爸不都是梦医吗?你们应该知道呀....阿妈,你知道什么是平行世界吗?

 

平行世界也可以叫做平行宇宙,或者叫多重宇宙,阿妈让我坐在她的怀里,用手揽住我的腰,说,这种理论认为在我们生活的宇宙之外,很可能还存在着其他无穷多个宇宙,但是我们的躯体通常只能生活在一个时空状态中,开心也好,悲伤也好,遗憾也好,痛苦也好,都是无可改变的生活一辈子。但是根据平行宇宙的理论,只要有办法能够前往10维空间,人完全有可能到达多重宇宙,改变现状,将生活中的遗憾改写。

 

所以才要通过蒲公英光球前往10维空间吗?

 

嗯,自古以来,造梦师中就流传着一种说法,认为通过梦极点到就能到达自平行世界。这也就是巫天在建造蒲公英光球想要实现的理想。

 

是不是可以说,如果我可以去一个平行的宇宙的话,在那里银雪应该没有死,漠笛的妈妈从来都没有抛弃过漠笛.....是这样的吗?

 

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理论上说每一个时间点都可以是一个多重宇宙的起点,好像树枝的分叉一样的多维,不同的选择就会有的结局,也由此完全不同的平行世界。

 

没有错过,没有辜负,没有遗憾和没有失落.....我用手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觉得平行世界真没有什么不好,如果蒲公英光球真的能带大家穿过梦极点到达想去的平行世界,那其实应该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于是我转过头看着阿爸,眨眨眼睛问,阿爸,你为什么说蒲公英光球绝非好事呢?

 

关于蒲公英光球的说法来自于远古时候的一本叫做《梦者魂行》的古书,书里描绘了人类潜意识里潜藏的巨大能量,而蒲公英光球正是为了探索潜意识能量而想象出来的杰作。千古以来,无数的造梦师们都想通过梦境去探索和了解人类的潜意识。臧城可以说是由造梦师建立起来的小城,来自各地的造梦师云集在这里各取所需交换有无。臧城城主巫天一直将臧城管理得井井有条,但是听说他年事已高,久病卧床,只怕不久于人世。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开始建造蒲公英光球应该说是弊大于利,绝非好事。假如臧城真的能建造出一个可以通往梦极点的蒲公英光球,那么能掌控光球的人就势必会拥有掌握人类潜意识的超大能力,这种能力既可以改变世界,也可能毁灭世界,如果这个能力被用在错的地方,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臧城也好,蒲公英光球也好,巫天才是臧城的城主,他自然会安排好一切,蒲公英光球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建好的,就算建好了,我们也未必能阻止什么?我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我停顿了一下,又说,关键是我看不出这些跟我们家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蒲公英光球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放弃自己多年辛辛苦苦建造的家?

 

小楹喜欢思考了,这是好事。阿爸微笑着点点头,那你有没有想过能运转蒲公英光球的120个造梦师要从哪里来?如果有些人不同意建造蒲公英光球,是不是会被胁迫甚至被囚禁?所以如果臧城要见蒲公英光球,其实已经不是巫天一个人的事情,而是所有造梦师都必须面对的选择。我和你阿妈都是梦医,我们也是造梦师的一员.....

 

正说到这里,院子里传来啪啪几声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一只灰白色的鸽子站在院墙下的花架上,灵活地转动着透露,纤细的右脚上绑着什么东西。

 

阿妈往窗外看了一眼,说,鸽子回来了, 我去看看。

 

 

阿妈很快就回来,焦急地说,不好了,出大事了。她将一张小纸卷儿递给阿爸,阿爸展开纸卷,我跟着凑过去看,只见纸上写着:巫天死,速来。笔迹潦草大小不一,显得很仓促。

 

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来了!阿爸看着阿妈欲言又止。

 

阿妈眉头紧皱显然读懂了阿爸的意思,断然地说,不行,你不能去。

 

清儿,师兄让我去,我怎样都要听听他的想法....你别担心,这次我谁也不见,就是跟师兄把利害关系说清楚。

 

可是太冒险了,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知道他还是过去那个样子。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我只能希望他还顾恋旧情。巫天一死,臧城必定内忧外患,我如果在这个时候不去出一份力,只怕一辈子都没法心安。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管不顾就这样走了。

 

阿妈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知道阿爸一旦拿定主意的事情谁劝也没用。

 

那天夜里阿爸和阿妈一夜未眠,一直在商量对策,阿爸让阿妈开始收拾家里的东西,做好应急的准备。第二天天不亮阿爸就准备动身了,临走前再三嘱咐我,让我不要任性到处瞎跑,也不要去后山或是山顶,更不能私自跑去臧城,一切事务都要得到阿妈的许可才能做。阿爸又叮嘱阿妈,最多等他5天,如果过了时间他没有赶回来,无论如何阿妈都要带着我离开这里。

 

 

阿爸下山后,阿妈每天寸步不离的跟着我,生怕我自己偷偷地跟着虞山和小曼溜下山去玩。小曼来家里找我听说我去不了臧城很是遗憾,临别的时候小曼安慰我说她去了臧城一定会帮我打听漠笛的消息,让我安心在家等着。我不敢跟小曼说我可能就要永远离开这里了,看着小曼一蹦一跳离去的背影,心中竟然有些伤感起来,

 

每天我都在家里帮着阿妈清点物品,打包装箱。阿妈显得心事重重,话也不多。我想若非不得已,阿爸阿妈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将辛苦经营多年的家放弃掉,到了第5天,家里的物品都收拾停当,就等着阿爸回来了。

 

可是,阿爸下山后一直没有半点音讯,转眼到了第5天,阿爸依旧没有回来。

 

我和阿妈在山崖上向山道眺望。时隔多年我依旧记得阿妈嘴唇抿得紧紧的,洁净柔和的脸庞上写满了忧心忡忡,最后的那天我们从一大清早就站在山道上等着阿爸回来,阿妈的两只手将我紧紧地圈在她的怀中,我们从早上等到了中午,从中午又等到了傍晚,天空越来越阴沉,我的心底泛起一阵阵的不安,山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我觉得身后的阿妈在微微发抖。很明显阿爸一定遇到事情被耽搁了。

 

过去阿爸进山采药遇到了山崩截断了山路,为了怕阿妈担心,无论多晚都会不辞辛劳翻山绕远道连夜赶回来。可是现在都过去5天了,阿爸依旧没有消息。按照阿爸的嘱咐我们应该离开这里,但是阿妈一直站在山口等着,我也不肯离开,似乎只要我们还在这里,事情就有转机一般。

 

 

山上的寒气夹带着茫茫的雾气掩上来,阿妈身影在夜风中显得单薄,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用手将她拉住,好像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让她被山风吹走,阿妈将我搂紧了,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安慰我说,小楹乖,阿爸正在赶路呢,可能不一会儿就到了。

 

嗯....阿妈,我饿了.....

 

阿妈拉着我在一块巨石边坐下,从背囊里拿出一个盒子里,打开盒子里面是我最喜欢吃的糯米饭团,软软糯糯的米饭上面裹着一层用叶上花磨出来的糖粉,吃进嘴里又香又糯,叶上花是一种树的叶子,叶片中绽放出洁白的花朵,味道甘甜,直接可以食用。旁边还有用一种叫“靡靡梢”的树叶磨成凉粉,味道清甜都是我平时最喜欢吃的。

 

或许是被山风吹透了,我感到头晕沉沉的,一点力气也没有。眼睛看着饭团却没有多少胃口,阿妈将水瓶递给我,我接过水却一口也没有喝。

 

阿妈用手将我被山风吹乱的头发掠到脑后。触摸到我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喃喃地说,额头怎么会这么烫?她双手托住我的胳膊将我抱了起来,柔声说,小楹乖,我们回家吧。

一边说着一边又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几眼空空荡荡的山路。

 

 

天一点一点的黑下来,如同一张沉默的巨口将最后的希望一点一点地吞入腹中。无底黑洞越沉越黑。我们都默不作声,山谷显得阴沉幽深,山风也骤然变凉了,山林中一排排高大的树木被黑暗连成了一片,夜色中的大山变得十分的陌生,我越来越感到不安,总觉得黑暗中,草丛中,巨石后,到处是窥视的眼睛,

 

山上的茅屋很隐蔽,三面都是峭壁,阿爸将院子外种了很多树,陌生人就算走到近前也未必能发现后面的茅屋。阿妈抱着我进了屋,让我在床上躺下,天色已经彻底黑了,阿妈点上灯,桔蓝色的火苗颤巍巍地,将阿妈的影子折叠成两段投在窗户上,屋子里静悄悄的,因为阿爸不在家,总有种凄凄惶惶的感觉。

 

阿妈给我端来一碗姜汤,让我喝了驱驱寒。她将我搂进怀中,我好像又变成了她怀中的婴孩,我们感受着彼此的温暖,她守着等我喝完姜汤了,又让我躺下来,帮我掖好了被子。然后坐在我的床边静静地看我入睡。只要房门外有一点儿的声响,她都会抬起头侧耳倾听。桌上的灰蓝色的香炉下蜡烛吞吐着火苗,熏烤着盘中由鼠尾草,薰衣草,迷迭香和薄荷搭配在一起熏香,每次我身体不舒服或是做噩梦,阿妈都会给我点上熏香,恬淡中带着一丝丝令人镇定和舒缓的微醺。我慢慢感到困倦,眼皮也越来越重。

 

砰砰砰,忽然我听到院外传来敲门声,我猛地睁大眼睛,心头一喜,是阿爸回来了吗?

 

可是阿妈没有立刻起身去开门,而是望着门那边锁紧了眉头。我立刻想到如果是阿爸回来,一定会隔着老远就叫阿妈和我的名字,又或者直接进院子,而不是这样规规矩矩的敲门。敲门声继续,好像带着一种奇怪的节奏,砰,砰,砰砰砰, 砰砰.....阿妈的侧着头倾听着。她的目光看向我,带着一种深深的忧愁。

 

我想问她怎么了,阿妈伸出右手轻轻抚摸我的额头,将左手的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阿妈提高声音问,谁啊?

 

终于门外的人喊道,女神医,我是村头的罗木匠,我媳妇要生了!本来好好的忽然大出血,痛得满地打滚呢,神医,女神医....求你帮帮忙跟我走一趟。

 

原来是上门求医的病人。这样的事情常有发生,穷苦的山民来找阿妈看病,无论多晚多累,每次阿妈都会出诊,阿爸也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果然,阿妈走出院子里对着门外说,罗木匠,你另请高明吧,我恐怕去不了。

 

女神医,求求您了,我给跪下了,村里的其他几个神医要么出诊了,要么去了臧城,我都跑了一大圈谁也请不到。女神医,您就行行好,就我媳妇一命吧,我给您跪下了。

 

那你先回去,我准备一下,马上就来。

 

女神医,我就在外面等着,我娘说了请不到神医让我别回家。

 

阿妈回到屋里,去柜中拿出医药箱,我坐起身问,阿妈,你要出诊吗?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我不想一个人在家里。

 

阿妈一边披上外出的衣服,一边说,不行,你不能跟我去,你个小孩子去病人家也不好....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这里,我想你阿爸一定有办法找到我们的。你若是害怕就先躲到暗道里,在密室睡一晚。

 

阿妈,我害怕,我想跟着你!

 

阿妈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手,她俯下身看着我的眼睛,语气镇定地说,小楹,我们这些天不是都说好了吗,你要听阿妈的话....你现在去密室是最稳妥的,你阿爸如果回来了他自然会知道你在密室。此外,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出来。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什么问题,你就顺着暗道的后门下山跑出去,永远不要再回来。

 

阿妈一定做了最坏的打算才有此一说。

 

阿妈在书柜边的墙壁上旋动了几下,壁橱后露出一个方孔。这是阿爸修茅屋的时候就设计好的暗道,小的时候我曾经在里面玩过躲猫猫,暗道的下方有一间密室,里面常年放着一些衣服和食物。

 

阿妈将我送入暗道,在我的额头上重重亲了一口,嘱咐说,小楹,密室里有食物和水,还有我给你准备好的包裹。不要害怕,你会没事的。

 

我趴在暗道里依依不舍地看着阿妈,阿妈,你要快些回来!!阿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俯身过来又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两口。她的手狠用力地抓住我肩膀,说,小楹,你记好,阿爸阿妈永远都是最爱你的。

 

说完,阿妈让我关上暗门,她重新锁好了壁橱,隔着壁橱的缝隙,我看见阿妈拿起桌上的药箱走了出去,反手合上了房门。我侧头倾听着阿妈的脚步走出了院子,隐约听到阿妈和门外的罗木匠说话,不一会儿一切都安静下来。

 

我从来没有觉得我的世界如此寂静过,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躺在坟墓中一样。我强忍住心中的慌乱,慢慢走下木梯,没有了阿爸和阿妈的陪伴,密室中的一切都显得陌生又诡异。

 

忽然我停住了脚步,恍然间,我觉得自己从楼梯走下密室的景象似乎在哪里见到过。会是哪里呢,我苦苦思索着,一定是在某个梦境中,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或许命运早已成定局,梦境用自己的方式它泄露给我,可是当时的我依旧懵懂读不出梦的底牌。后来我想,如果我知道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妈,如果我知道从此我将孤儿一样的生活,或许我永远都不肯在密室里睡去,或许我会想一切办法爬出暗道,一路追到罗木匠家,就算死也要跟阿妈死在一起。

 

 

可是那天的我如此疲惫,我勉强将床上的睡袋打开,然后和衣躺了上去,我感到困倦,期盼着一觉醒来,能看见阿爸和阿妈环绕在我身边看着我的笑脸。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我永远不想错过的一个时间点,如果当时阿爸知道他再也不会见到妻女,他还会去臧城吗?如果阿妈知道她再也没有回家,还会不带着我一起及早下山吗?在蒲公英光球竣工之前,在通往梦极点的道路通畅之前,遗憾只能是遗憾,错失只能被承担。鼠尾草熏香的劲道上来了,我感到大脑越来越昏沉,就此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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