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府一片縞素,刚刚刷过红漆的柱子裹上了粗麻白布,在料峭春寒之中又撒下一抹苍茫。
连日以来,赫三爷虽染疾在身,但徒然离世却是无论如何让人无法料到的。也许,更多的是抗拒接受这样的状况,没有人愿意这样去想。他血气方刚,他正当壮年,他应该还有大把的好时光,怎么会?然而,老天爷是从来不会和世人商量该如何安排他们的归宿的。赫三爷走了,留下牵不完扯不断的思念,期盼,眷恋。
三爷的丧事是大奶奶彦桢一手操持。不出半月的光景,红事加白事走了个遍。阎王殿下的一旨催命符,躲不开,逃不过。赫府上下肃杀凋零,只有彦桢还算是清醒的,按约定俗成的老章程一宗宗一件件的张罗,顾不上繁琐。身为长媳,这些事她不做又有谁来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赫夫人几天几夜未能成寐,鬓发全白,老态龙钟。彦桢明了婆母的丧子之痛,一口承担厚葬三爷,不留遗憾。丧事办得并没有声张,但是极近隆重。棺柩选的是上好的红心柏木,据说柏木千年不朽,保人平安。出殡前,请来一众僧尼道士诵经三天,超度亡灵。到了下葬的那一天,棺木由八个壮年男子抬入赫家祖坟,沿途撒的纸钱铺天盖地,排成长队的鼓乐僧侣和金银纸马一眼望不到头。围观者众,唏嘘声不已。
整个丧葬期间,石静香没有在赫家人面前出现。这个,是彦桢一开始就跟她说好了的。
出了事以后彦桢就来看过石静香,说是看看那个刚出生的孩子。平心而论,她觉得这个孩子是着实的可怜,一出生就没了爹,还赶上爹的丧事,这岂不是个天生就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不消说,静香刚刚生产,身体本就虚弱得很,加上丧夫之痛,悲伤欲绝,人已是瘦骨嶙峋,根本没有奶水。而那个孩子早产,羸弱,嗷嗷待哺。彦桢说了句真是造孽,立刻派人去给孩子找个奶妈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个道理彦桢还是要讲的。
安排好孩子,彦桢跟静香说明了又一层的来意,说她不可以和赫家人一起给三爷办丧事。静香没等话声收起就又是忍不住哭的昏天昏地。彦桢一旁唉声叹气,耐着性子等她稍稍平静一点,便说,“不是我这个当嫂子的心狠。老太太这个时候可是不能再受刺激了,一旦惹恼了老夫人,三爷如何入土为安?”
静香应下了,纵然,百般不愿。若她不从,一旦让下葬之事起了波澜,那是事与愿违,她不可以原谅自己。原本,她和二嫂傅寰,这两个赫家一直都没有认可的儿媳,是不可以参与赫家的任何事情的,到这个关节也是绝无例外。在赫府,她只是个隐形人。何况,此时的三奶奶另有其人。
就这样,刚娶进门的小面鱼儿以赫家三奶奶的身份送走了赫继智,她就是在他的墓碑上和家谱上记下的那个赫常氏。很多很多年之后,提起赫家,人们还记得有过两个三奶奶,一个有名无实,一个有实无名。她们曾同住一方庭院,却没有往来。她们是两个同样不愿按牌理出牌的女人,爱上了同一个男人,执拗的以她们自己特有的方式。在这个男人离去后不长的时间里,她们也相继离开了这座老宅。她们的消失,如同她们的出现,让人始料不及…
在赫继智下葬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每天都会有个女人来坟前哭坟,从日升到日落,风雨无阻。那个女人,就是石静香。在那些时光里,祭奠成了她的全部。她的心里送了他一程又一程,如同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十八里相送,她相信有一天眼前的坟墓豁然开启,她便跳进去,和他永不分离。梁山伯与祝英台,是听他给她讲过的故事,她刻在了心上。
可是静香的悲悲切切只留在坟前,回到赫府,她嬉笑如常。这一举动让出入左右的下人们匪夷所思,然后议论纷纷,去说给内院里的主子们听,最后,大家都说这个人简直是铁石心肠,三爷在世时的情深意重真是不值。
这时候唯一知道静香心思的是和她要好的二嫂傅寰。傅寰怜惜静香的身世坎坷,经历了父母和丈夫这样的至亲一一离去,内心的伤需要结上多少层的痂才可以愈合?也许永远都不会。可是如此惊涛骇浪,这个人最拒绝的就是怜悯。她分明听静香说过:“想看我哭,想都别想。”
傅寰并不多说话,只是细心的照顾着静香的两个孩子。那个刚刚出生的女婴取名为“芳”,因为静香说怀着大女儿的时候是春天,继智说“春天是百花芬芳的季节”,所以才取了个“芬”的名字;而这个小女儿恰好出生在春天,名为“芳”,也算是爸爸给起的名字,虽然他们父女无缘相见。
芳儿白天有奶妈带着,婶母陪着,按说也没受多大委屈。可是这个孩子天生好哭,一哭起来就震天动地,唯有在静香的怀里才能安静一会儿。也许,婴儿天生的敏感,没有人可以代替父母给予他们想要的那种安全感。那段时间,静香白天去继智的坟前凭吊,这个孩子找不到母亲,终日嚎啕,奶妈拿她没办法,把她放到床上任其自然,她哭的时候一只小脚在床上来回的蹭,直到有一天傅寰发现已经蹭掉了外面的一层皮。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不管孩子怎么对得起他?这可是他留下来的骨血!”
一天,静香从外面回来听傅寰这样对她喊道,而她还在失魂落魄之中。
定了定神,静香说:“我知道。我刚刚想过了,我要走,带两个孩子。”
“什么?走?去哪儿?” 傅寰十分诧异,以为听错了。
“不知道。也许,回东北。” 静香十分坚定。
“你疯了?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养?在这儿,起码孩子能吃饱,能养大。” 傅寰竭力阻拦。
“既然我生了她们,我就能养。” 静香看了看傅寰:“你不信我?绣花,做衣服,帮佣,出力气,我都能干。挣一份工,让孩子吃上饭,我能做到。可是我不能呆在这儿,这不是我家。原来是因为有他,现在他没了,我一天都呆不下去。”
静香主意已定,傅寰知道劝不了。沉默了一会儿,傅寰叹口气说,“其实,你是不必要这个强的。况且,以后一旦过的不好,难免孩子会埋怨你。再说,老太太会让你走吗?带着孩子?”
“孩子是我生的,我会尽力,好和不好都是我们的命。至于老太太,有什么不愿意?我从来不是赫家的人。再说,这是两个女孩子,不能让赫家传宗接代。“
是,她们从来没有被当成赫家的人。傅寰知道,以静香的性子,她忍不了,走,是一定的了。
傅寰帮着静香背地里偷偷雇了辆马车。一个漆黑的夜晚,静香拖着两个睡梦中的孩子奔向北平火车站。
临行前,傅寰塞给静香一个小包裹,里面是她攒了多年的首饰,几乎是她全部的家当。静香拒绝,说这可不行。傅寰坚持着:“香姐,照顾好孩子,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我,我有儿子,他们赫家的长孙,他们不会亏待我的。” 静香眼中顿时升起一片雾,说:“妹妹,大恩不言谢。我会回来找你的。”
挥手之间,静香告别了傅寰,这个曾经在赫府老宅和她抱团取暖的人。她告别了坊苑镇,那个埋葬了她的爱人,让她终生魂牵梦绕的地方。
长夜漫漫,又一番日月星辰。
再回首来时路,岂知已是百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