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人识乾坤之自在——读廖志峰《书,记忆着时光》

像浇灌植物一样浇灌自我,使之不易萎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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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人识乾坤之自在

——读廖志峰《书,记忆着时光》

 

(瑞典)茉莉

 

 

当年轻人的手指像跳华尔兹舞一样,一味在手机或iPad上滑动时,台湾出版家廖志峰心酸地想象:自己出版的纸本书会不会被送进焚化炉,像翩翩蝴蝶一样在火中纷飞呢?

2008年秋,我去台北允晨文化出版《瑞典森林散步》一书,曾担忧地问主编志峰:出版业已是夕阳事业,你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打算吗?志峰说,有朋友邀他去办茶园。之后我游阿里山,在盘山公路上看到一爿爿青绿的茶园,忍不住想,那里会是志峰未来的人生归属吗?

◎ 在高楼写字间劳作的农夫

好几年过去了,当我再去台北时,志峰仍然呆在南京东路那鳞次栉比的高楼里,孜孜不倦地经营被他戏称为“非营利组织”的出版社。亚热带的阳光照进写字间,像苦行僧一样的志峰,伏首于堆积的书籍与稿子之间。看起来,他做着和阿里山茶农同样的事情——播种,栽培而后收获。

海德格尔曾说他的哲学研究类似农夫的劳作。“当农家少年将沉重的雪橇拖上山坡,扶稳鞘把,堆上高高的山毛榉,沿危险的斜坡运回坡下的家里;当牧人恍无所思,漫步缓行赶着他的牛群上山;当农夫在自己的棚屋里将数不清的盖房顶用的木板整理就绪:这类情景和我的工作是一样的。”

身为作者,我与出版人见面的地方,不是在写字楼,就是在咖啡店或餐馆,因此我看到的志峰,永远是穿着整洁,风度翩翩的。直到读了他去年出版的这本《书,记忆着时光》,我才知道,这位文质彬彬的帅哥,干的活儿一点也不比山间农夫轻松。在书中,志峰这样描绘自己的日常工作:

“一楼二楼,二楼一楼,左脚右脚,右脚左脚,背著书反复登楼,直到汗流浃背、筋疲力竭为止。”“开始风檐展书、编书、搬书的工作,埋首在书

稿和纸页之间,目光如豆,直到戴上了老花眼镜。视力开始衰退,出现迭影。”

出版工作如此辛劳,又不赚钱,为什么志峰还依恋不舍、迟迟不愿离开?只有细读志峰的自述,才知道他这种精神丰富、情感细腻的人,对自己视为神圣的出版业,有着怎样令人感动的心灵体验与省悟。

 

 

 

出版人在书籍里漫游,“看青山绿水吞吐云烟,识乾坤之自在”,足以物我两忘。二、三十年过去,志峰的功夫和修行,早就达到俗人无法企及的境界。

 

◎ 猿人、旅行家与焰火师

一般编辑是编而不作的,就如志峰所说:“不着一书,编辑等身。”因此我不曾料到,终日忙碌于事务的志峰,本人竟然是一位文笔极好的散文家。后来才知道,早在大学读中文系时,他就曾拿过好几个文学奖。

在这本记录出版人生活的文集里,为人真诚的志峰,不可抑制地显现出他浓郁的文学气质,使这本书成为一本独特而优异的美文集。文集中妙语时见,哲思如茧丝,悠长而隽永。

例如,志峰如此浪漫地形容他对纸本书的感觉:“我像是石器时代守着洞穴和篝火的猿人,喜欢就着火光,观看壁上的图形,冥想或发呆,这种在新科技世界里你感受不到,一种很古老的知觉,名为‘温度’。人有体温,书本也有。”

又如,谈到自己从工作中获得的内心满足感,志峰描绘道:“入行多年,直到近几年,才终于开始感觉到手中的文稿,仿佛可以随着意念翻舞,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觉的,编辑的渴望和无处宣泄的能量,带有一种音乐性的脉动,让我想赋予作品更殊异的形貌,更强烈的印象,就像钢琴家演奏乐曲时,对乐曲的理解,藉由手指的触击,滑动在黑白琴键上,来传导他的诠释意念。”

志峰还把自己漫长的编辑生涯比作一次旅行。“我就开始了一趟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旅行,……我们比读者先起步,成了阅读的先行者。接触的每一本书,你不知道作者会引你到什么地方,开展什么样的世界图景,而后,我们幸福的发现,我们已环游了世界一匝,却仍然在自家舒适的书房中。”

在纷繁浮躁的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个梦幻般的职业更能让志峰满足、更能使他获得创造与想象的快乐呢? 我们因此能够理解,志峰为什么能在高楼上长久独坐冷板凳。

当然,出版人不是没有自己的企盼,和所有的编辑一样,志峰也盼望自己能独具慧眼,发现一块“和氏璧”——一个深刻独到的故事,那还没被人说出的故事,能打动读者的故事。就像一个焰火师,出版人每一次都满怀希望,点燃一支支焰火,待到满天绚烂时,他躲在暗处静静享受。

 

◎ 出版是一种文化的抵抗

最早在台湾允晨出书的大陆流亡作家,应该是我们家傅正明。2004年,志峰出版了傅正明的《百年桂冠--诺贝尔文学奖世纪评说》。之后陆续在允晨出书的海外中国人,有康正果、茉莉、李劼、曹长青、廖亦武、朱瑞、余杰、陈破空和华泽等,此外还有藏族作家唯色。

大陆流亡作家在台湾一般少有知名度,我们写作的题材、手法乃至语言,不一定符合台湾读者的口味。这样明显不赚钱的出版,志峰竟然一做就是十几年。他必须经营其他能赚钱的出版业务,来贴补这一块的亏损。我心里常怀愧疚,有一次对志峰说:以后我不敢再在你那里出书了。志峰回答说,他愿意继续为我出书,直到不能出为止。

在此书中,志峰在回答“为什么从事出版”的问题时,引用了萨依德的话:“凡是政治认同受到威胁的地方,文化都是一种抵抗灭绝和被抹灭的方法。”志峰没有忘记,在台湾戒严时期,《文星丛刊》是怎样为滞闷的岛屿,带来一点自由的想望,为一个开放的人文社会奠下基础。

 

 

 

一个有着清醒价值观的台湾出版人,相信优质的出版物可以改变社会,凭一己的力量,主动承担道义,给我们流亡欧美、失去母语土壤的大陆作家,提供了无私的精神支持。

 

◎ 溃败的出版,幸运的人生

因为痴迷书籍而进入出版业,在文字隧道的光影里留连忘返。已年过半百的志峰,仍然背着装有书稿的书袋,在台北街道骑着摩托车疾驰,在通勤的火车上读书,看起来生活还比较惬意。但是,电子科技以凌厉之势压过来,传统出版业的溃败已不可挽救。

其他人落在这个处境,也许会后悔自己当初入错了行,赶快想办法撤退。但骨子里清高的志峰并不后悔,即使坐困愁城,他仍继续点灯。志峰知道,编辑室的生活和世俗世界是不同的,虽然他的公司也要计较盈亏,但一旦他沉浸在书籍中,如一枚定海神针,心里安宁,世俗世界的价值观被关在门外了。

这是唯一不会背叛他的人生。其实大多数人都没有志峰这样幸运,因为各种原因的阻扰,很多人不敢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而孑然一身的志峰,把心血和感情都贯注于书籍出版之中,这份工作大大地成就了他的自我,令他保持了高端的文化品位与人格尊严。

多年累积的书籍,堆迭起来早就超过出版人的身高。就像我的一首小诗所写,当人们“把空虚写满天空”之时,志峰在他与书本为伴的精神世界里“飞云走霓”,在沉思冥想中不倦地上演永恒的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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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香港《动向》杂志2016年4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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