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予小心翼翼轻声呼唤:“阿念!”
阿念没有回头,语气却柔和了下来:“你若再跟着我往前走,子时之前就回不到澄水古城了。”
莫予也正难以抉择。如今已然知道伏若赢离开了此地,天盏禅师的担忧纯属多虑。此刻他更愿意就这样陪着阿念寸步不离,哪怕她不言一语,单单看着她的背影也是好的。可天盏禅师他们并不知晓这一切,倘若他在子时之前没有赶到蒲艾街茶楼之中,他们必将为自己担忧。
终于莫予上前一步,伸手按在阿念的肩膀上,将她的身体转了过来,看着阿念依旧低垂不语的脸,问道:“那我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你?”
原本已经退下去的红潮再一次涌上了阿念的脸,她轻轻挣脱莫予的手,眼角的余光不自觉得朝舟上乌蓬之中看去。
莫予这才发现,乌蓬之下似还坐有一人。只是隔着布帘,看得不太真切。那人身穿一袭红衣,静坐不动,依稀是个女子模样。想必刚才自己赤诚告白,皆被船中那人听去,他不由满脸赤红。心中暗道:“此人真是好生无礼,默不作声只当听客。好歹轻咳一声,我也不会此番话语,惹得阿念如此羞恼。”
他却不知,乌蓬之下的洛攸宁,倘若口中能发出一丝声响,或者身子能够移动分毫,绝然不会只是安坐偷听。她会掀开布帘一角,好好看一眼对阿念如此赤诚的男子到底是谁。当年在九焰山初见时,阿念眼中流露出来对伏若赢的那份痴情,以及误以为自己是伏若赢眷侣时的心灰意冷,依旧历历在目。只是两年之前,洛攸宁再次见到从大漠之中归来的阿念,她看伏若赢的眼神,已然平淡如水。攸宁还曾猜测,到底是什么改变了阿念的心。现在算是有了答案,原来是这个男子。
此时船上三人皆默不作声,船依旧顺流向前漂移。
阿念终于开口说道:“沿着这条水路一直向东,在入海处有个青水码头。明晨丑时过后,我在那里等你。”
莫予心花怒放,要不是此刻正站于船头,乌蓬之中还有个默不作声的听客,此时他真想高声呼啸,再原地翻上几个跟斗。但如今他只能强忍住心中的激动,对阿念说道:“好!我速赶回澄水城中,向天盏禅师说明一切,然后马上去青水码头找你。风雨不改,不见不散!”
阿念轻轻点了一下头,目送莫予的身影,几番腾跃,消失在远处的菖蒲丛中。她长叹一声,心中说道:“既然我不能说服你,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你离开澄水城。明晨丑时,金鸡啼鸣,倘若我能侥幸胜了它,又留有一口气在,定去青水码头。倘若我与澄水城一同化为灰烬,先生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杀了金鸡为我报仇。也算我这条命没有白白送了。至于你,莫予!切莫怪我,就当是我最后一次负你。”
莫予回到澄水城中的茶楼时,城中已是灯火通明,烟消雾绕。身穿红衣的青壮男子,高举火把,一路狂呼跳跃,踏地有声,载歌起舞。青年女子列队而行,头上戴着用染红了的竹篾编织而成的斗笠,上面插满了红色杜鹃。一方红色的麻制头巾,包住了头脸,只在眼睛和口鼻处留下一条窄窄的三角细缝。上身穿精短红色上衣,将胸脖和胳膊包裹得严严实实,却露出了光洁曼妙的腰腹和肚脐。下身穿大红罗裙,腰上束有银质腰带。手中提着铜质熏炉,三步一摇,两步一晃。随着每一次脚步轻摇,熏炉轻摆,香烟袅袅。腰肢婀娜晃动间,腰带上坠有的银片玉坠相互撞击,发出悦耳的金玉之声。此情此景,不似人间,仿若置身仙境之中。
今晚,澄水古城是一座不夜之城。
莫予却无心欣赏此美景,匆匆向早已等候在茶馆之中的天盏禅师等人说明了伏若赢早已离开此地,九命妖莲已另作他用,但绝不是用来害人。只是他隐去了阿念的名字,只称机缘巧合,遇到了伏若赢的仆人。
当年九焰山遭受大难的原因以及他失踪三年的去向,莫予只向掌门人言不拘如实禀告。言不拘遵守师祖遗训,对此事件不予追究。但他在九焰山全体弟子面前宣布,不论阿念死活,从此和九焰山毫无关联,这就等同于将阿念逐出师门。
阿念本来就是个饱受争议的人物,她火烧藏书堂,害死了十余名同门。不管是否是出于对伏若赢的忌惮,老掌门人楚道秋终究是没有将阿念逐出师门。而言不拘对阿念更是有心偏袒,掌门人一上任,就特赦了她免受了十年幽禁之苦。如今言不拘却不给出任何理由就将阿念逐出师门,众同门不明其中缘由,只道阿念不知道感恩图报,想必这次犯下的是滔天大罪。
莫予不想雁瑶在天盏禅师和凌安师兄面前对阿念有任何说辞,让他们先入为主,对阿念有所偏见。只等待将来时机成熟,他自然会亲自向他们说明一切。
天盏禅师虽然心中还藏有疑虑,但九命妖莲既然不是用来害人,那也不必深究伏若赢到底要用它去做什么。凌安听说伏若赢已经离开了澄水城,不免又是一番唏嘘感叹,可惜明日师傅来了,又该失望而归。
莫予心中有事,所以对其他人的后续交谈,一直心不在焉。从澄水城赶去青水码头,按他平日里行走的脚程,尚须一个多时辰。如今子时将过,城中正是最为热闹之时,不知该寻找怎样一个由头才能不露声色的提前离开。倘若再不出发,万一去晚了,阿念以为他不来了而失望离开,到时又该去何处寻她?
何况重见到阿念的欣喜过后,如今现实问题摆在了面前。莫予的心中兀自难以抉择,待丑时过后,见到了阿念,是要先带她回九焰山向掌门人言不拘请罪。还是先回澄水城面见师傅九是长老,并向他求情,让他出面去九焰山和言不拘交涉。似乎两者都不会容易。
言不拘性格耿直爱憎分明,做事虽然不拘小节但从来却是说一不二。他既然已经将阿念逐出师门,是决然不会再将她收回之理。九是长老就更难说了,打小莫予就怕他,往往九是长老埋在层层皱纹中的眼神还未扫到他的身上,他心中就已经先怵了三分。何况已经十年未见九是长老,早已不是敬畏二字就能形容,其中更是搀杂了些许的生疏。
所以莫予想尽早去青水码头等候,一个人好好想想接下去要怎么做,才能让众人接受阿念。
正当莫予心中迟疑不定如何向天盏禅师等人提出先行离开,天盏禅师却替他解了围:“既然伏先生已经离开了此处,老衲想必是多虑了。我看时候不早了,不如先找家客栈住下,等明日见到长老,再做打算。”
雁瑶虽有心想让莫予陪她在外面多看一会儿热闹,但看到天盏禅师和凌安都不像喜好热闹之人。而莫予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的,她只能暗自作罢,悻悻跟随众人寻了家客栈入住。
凌安特意和莫予同住一房,本意是想对床夜语,畅谈别来详情,详尽问问小师弟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特别是他失踪的那三年时光。又看到莫予双眉紧锁满腹心事的样子,心中猜测小师弟莫不是因为明日将要见到师傅,所以心中发怵?待他问清楚缘由,明日见到师傅时,也好在他老人家面前为莫予说几句好话。可莫予一回到房中,倒头便睡。凌安只当这少年人奔走了一天,自是疲倦。也就熄了油火,倒塌而卧。
城中依旧一片欢腾热闹,虽然门窗紧闭,依然能够听到熙攘吵闹之声。对于修行之人来说,只要平心静气,哪怕身处闹市也如静卧禅榻之上。所以不须片刻,凌安已发出均匀呼吸之声,显然已经熟睡。
莫予悄无声息从榻上起身,在房中竹桌之上留了一张事先就已准备好的便签。告知凌安,他有要事亟须去办。倘若明日午时,不能赶在师傅和天盏禅师离开澄水城前回来,那他会亲自去北方向师傅请罪。还烦请凌安转告雁瑶,让她先行回九焰山,等他办完事后,自会马上回去云云。之后莫予轻轻推开竹窗,从狭缝之中无声无息闪了出去。
莫予沿着不久前和阿念相遇的河道踏水而行,河面上依旧波光粼粼,稀落的流萤时时闪过,偶尔有栖息的鸟雀被惊起,从蒲苇丛中扑扇着羽翅,飞掠过河面,眨眼之间又消失在另一片蒲苇丛中。和阿念分别不到两个时辰,莫予心中却觉得如同已过去了数年时光。阿念低垂不语的脸,就漂浮在前方不远的水面上,随着他每踏出一步,她的脸散开了又慢慢聚拢在一起。这条河,好生漫长!
这条河虽通往大海,可河道却曲曲折折,本非前往青水码头的最佳捷径。但莫予想到阿念既然不是要出海,那她撑船所行的目的地,定是沿河附近的某个村庄或者城镇。只要他顺着河道寻去,脚程再快些,或许能在某处地方早些时候见到阿念。
但一直到他抵达入海处的青水码头,离丑时过去还有近半个时辰,却并没有寻得阿念的踪迹。此时离日出还有数个时辰,青水码头却并不宁静。早起或早归的渔民渔船已拥挤在码头附近,鸥鸟伴随着咸湿的海风翱翔翻飞,在空蒙的晨光水色之中,隐隐约约可见海面上漂浮着的一艘艘渔船。莫予朝海中船只一一细看,其中并没有阿念的乌蓬小船。
失望之余,他在心中暗怪自己:“想必是我来早了,阿念说好丑时过后。如今还有半个时辰,我如此心急又是为何?”
他面对茫茫大海,迎风站立。倘若沿着海岸线往东南方向再行三百余里,那里就是九焰山一带。五年之前,从月光城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他也曾如此面海而立,遥望黎明之前最为黑暗的海域。对心中所想之人,充满怨恨,发誓哪怕耗尽一生时光,也要寻得她…
此刻同样站在黎明之前的海域,心中所想的,依旧是同一个人,心境却截然相反。
丑时在无声无息之中流逝,隐没在熙攘忙碌的人影之中,如同雕塑般矗立不动的,依旧只有莫予孤单的背影。
突然从身后西方响起一声穿云裂石般的啼鸣,声音似是从远处传来,但声浪顺着河流,一路击起浪花,乃至数里外的近海海面,也荡起了阵阵波圈。周围渔民,皆数双手捂耳,纷纷倒地,更有人口鼻之中,隐隐有血丝渗出。刹那间,惨呼哀嚎之声,响彻天宇。
莫予愕然回头,一束冲天火光,如烟火般在远处天宇间炸亮开来,火焰如同从天而降的瀑布般向下奔泻流淌,用火勾勒出一座高山的模样,那正是谷域山所在。而火瀑冲流而下的方向,正是澄水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