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白衣天使
吴梦云是半夜犯的病。那天上午他给学生上了两节外语课,晚上发下自己刻的练习题,让学生作练习,回到家已是九点钟,奶奶见外甥女进了门,埋怨道:“这天又闷又热,你得歇息着干,累病了咋办?看,背上衫子都溻透了,快擦擦身去!我这就去给你热牛奶。”等梦云到洗手间擦了身,换上内衣,一杯热牛奶已经放到茶几上。梦云不过意地说:“姥姥,我不是小孩子了,还用您老人家伺候吗?您歇歇吧!”外婆慈爱地望着外甥女,笑道:“我是一辈子在山里干活,摔打出来啦,不比你身子骨娇嫩。咳,这个山松,自己当了校长,也不会给你安排点儿轻省的工作?”梦云啜了一口牛奶,望着老人解释说:“姥姥,你不要埋怨他。他想让我到图书室,我没有答应。我学的是外语。改革开放以后,外语受到了重视,它同语文、数学一样,成了重点学科。我到图书室,就不能发挥我的专长了。再说,”老人忙打断她的话:“牛奶凉了,喝了肚子疼,快喝吧!”梦云喝了牛奶,用手绢抹抹嘴唇,又说道:“您老人家知道,前些年我受了父亲出身不好的牵连,处处受压抑,文革中受尽欺侮,好容易盼来了好时光,知识分子扬眉吐气,我就是工作累点也心里痛快!”老人叹了口气,她理解外甥女的心情。一段往事涌上心头,使她忍不住流下泪来。运动开始那年秋天,她接到外甥女的信,知道梦云快要临产。她急急走了十几里山路,来到学校,到传达室一问,知道郑山松因写大字报惹出了事,关进“牛棚”,如今家里只剩下梦云孤零零一个人。她赶快往梦云的家里走,一推开门,她惊得几乎叫起来,只见梦云光了下身坐在地上的塑料布上,孩子生在上面,梦云正在用毛巾给孩子擦抹身子,塑料上、她的大腿上都是污血。老人忙扔下包裹,抱起孩子,喊道:“梦云,你怎么在凉地上生孩子呀!快上床吧!”吴梦云见了外婆哭起来:“姥姥,我怕弄脏了床…...”姥姥忙解开包裹,拿出尿布、小人衣服、帽子,还有剪刀、碘酒、纱布。先给婴儿剪了脐带,包扎起来。又拿出草纸给外甥女擦净下身,扶她上床,盖上被子,忙又烧水,拿出带来的红糖,用茶缸冲开水,让梦云喝了。接着又到院子里用井水冲刷带血的塑料布……等一切安顿好,老人已是忙得满头大汗。梦云躺在床上,怀抱着婴儿,不由泪流满面。幸亏姥姥来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月子里,有了外婆的照料,梦云才安然度过了那不堪回首的日子,奶水也足,儿子玉川长得白白胖胖,转眼间已是一米七八的男子汉了。见外婆流泪,梦云不安地问:“姥姥,你怎么啦?”老人吐口气,挥挥手说:“我忽然想起你生孩子的事。人老了,常常想起往事。咳,都过去啦!俗话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想到,文化大革命中老师人称‘臭老九’,如今成了香饽饽啦!”说得俩人都笑了。
老人催外甥女早早睡下,自己也到西间房歇了。
郑山松十点从办公室回到家,见梦云已经躺下,正想到洗手间擦擦身子就寝,妻子唤他道:“哎,你先别走!我有点不舒服。”山松忙问:“你还没睡着?哪儿不舒服?”开了灯,见梦云捂着胸口,慌了:“心脏病犯了?今晚你吃药没有?”梦云回答:“吃过了,两粒舒心丸。今晚我给学生辅导自习回来,有点心慌,喝了姥姥热的牛奶就躺下了,迷糊了一会儿。一阵心绞痛把我疼醒了。我刚要打电话找你,幸好你回来了。”山松着急地说:“快上医院吧,正好今晚之萍值班。”说着上来给梦云把脉。心律不齐,时强时弱,脉搏一两下间歇一次。他抬起身,望着妻子苍白的脸色和额上的汗珠,惭愧地说:“咳,我该早回家才是!我这就给之萍打电话。”梦云为了让丈夫宽心,说道:“看把你急的!过去也有过心绞痛,待一会儿就好了。”山松走到外间给医院打电话,接通了,传来之萍的声音,他急急报告了病情,要求住院治疗。之萍说:“好吧!我这就去安排。你把车直接开到急诊室。”电话声把西房间的老人惊醒了,她穿上衣服,颤巍巍从房间里走出来,问山松:“是梦云病啦?”山松忙赶上去搀扶老人,说:“我已经跟之萍联系好啦,您别慌!”老人走到东房间,抓起外甥女的手道:“梦云,你有病怎么不早说呀!”梦云抬起身,勉强笑笑,安慰老人说:“姥姥,刚才心疼了一阵,这会儿好些啦。”祖孙说话的功夫,山松又给学校司机打电话,不多时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山松扶着梦云向外走,老人也要陪着去,梦云说:“姥姥,半夜三更的,您老人家磕磕绊绊的,摔着怎么办?您在家守门吧。到医院有表姐照顾,您不用担心!”老人答应了。山松搀扶梦云上了车。老人站在门外,望着汽车开走了,长叹一声,祷告说:“阿弥陀佛,保佑我外甥女平平安安回来吧!”
天下起了雨,雨点打在车窗上啪啪响,运处响起了雷声。汽车很快到了医院,直奔急诊室,之萍打了雨伞等候在大楼门口。山松扶梦云下了车,之萍忙问梦云:“你觉得怎么样?”梦云回答:“心还是一阵阵绞痛。”之萍从另一边扶梦云走上台阶,进了走廊,到了急诊室,推开门,见几个大夫和护士正在准备器械、药物。山松松了一口气,一切顺利。之萍让梦云躺到床上做心电图,接着输氧,挂吊瓶。山松看看帮不上忙,赶快同司机去挂号,办理住院手续和交款。等办完一切手续,回到急诊室,梦云已经昏迷过去了。犹如五雷轰顶,他一时呆了。这是真的吗?刚才他们相扶着走进了医院,怎么不大工夫就人事不省了呢?他拉着之萍的手,泪流满面,求告说:“江姐,你一定想法把她救过来啊!”之萍说:“山松,你冷静些!我们一定尽力抢救!”为了不影响抢救工作,之萍让山松暂时到走廊上等待消息。山松退出急诊室,急得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司机不安地跟着他。“给我支烟抽!”他对司机说。临来医院走得慌忙,忘记带烟了。司机忙掏出烟递上,打着了火。他狠狠吸了几口烟,呛得咳嗽起来,他扔掉烟,又大步走起来。雷声隆隆,大雨倾盆而下,到处是哗哗的流水声。走累了,他在走廊的连椅上坐下,双手捧头,听着楼外的风声、雨声和雷声,真想大哭一场。他努力抑制自己,没有哭出声来。不知过了多久,之萍来到他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他吃惊地抬起头,想从之萍脸上看出吉凶。之萍脸色平静地说:“你不要着急!梦云抢救过来还有希望。她过去就有心脏病,这次突然发作,幸亏你送来的及时,抢救及时,不然就没救了。这种病二十四小时内病人醒来,就算危险过去了。所以,你要耐心等待转机。你来病房吧!”他跟之萍走进病房,见梦云鼻子插着吸氧管子,胳膊上用吊瓶输液,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一阵心酸,又流下眼泪来,轻唤道:“梦云,梦云,你醒醒吧!你醒醒,姥姥还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儿子玉川放假快回来了,你一定要挺住啊!梦云,我在喊你,你听见了吗?”梦云没有反应。他又呼唤下去。身边的之萍一边流泪,一边说:“老同学,好兄弟,你也要坚持住,千万不要失去信心!”二十多年他们没有这样亲密无间坐在一起了,今天为抢救亲人而共同守在床边,熬过这不眠之夜,他们的心头充满了温暖,感受到彼此的体贴、同情和慰藉。
熬了一宿,傍明天,山松打了一个盹儿。梦云醒来了,山松高兴地跳起来,拉着她的手走出医院,到了大街上。路边体育场上传来运动员进行曲的播音和阵阵呐喊声。是学院在开运动会。他俩手拉手跑上前去,有人对郑山松喊:“下面有你的项目,200米短跑。”他忙脱下长衣裤,交给梦云。又换上钉子鞋,跑向起点。各系科的运动员都到齐了,发令员举起了发令枪,“各就位——”山松赶快到起跑线后蹲下来。“预备——”砰!枪响了。山松猛地蹬地,窜了出去。观众喊起来:“加油!加油!”山松健步如飞,很快到了弯道,他记起了要领:“狠蹬右腿,身子贴近内线!”跑过弯道,他赶上前面的人,尽力冲刺。“郑山松,加油!加油!”耳边传来班级同学的助威声。他终于第一个冲过终点线,胜利了!他大口呼呼喘气,正要去找梦云,一个穿白上衣黑短裙的姑娘跑过来,递上一块白手绢,笑道:“祝贺你得了冠军!”山松愣了一下,见姑娘个子不高,团圆脸,眉毛弯弯,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又说:“昨天百米赛跑,你得了冠军,我就想起,我在哪里见过你,今天又来看比赛,终于认出你来了,郑山松,对吧?”她诡秘地一笑,“你想不起我是谁吧?想一想,三年前,荷花亭上,你在作画……”山松一拍脑袋,噢,记起来了:“你叫吴梦云,江之萍的表妹,对吧?”吴梦云脸一红,跳起来,抓起山松的手,叫道:“大才子,记性不错!”说着俩人离开运动场,坐到路边连椅上交谈起来。
是高一那年,1957年春天,星期天山松来到城北的荷花塘,塘的中间有个亭子,他坐下来,把纸铺在石桌上开始作水彩画。从亭子望出去,一条溪水从西北流来,绕过高大的有飞檐的钟鼓楼,注入荷花塘。池塘的北岸有棵参天的银杏树,树下有座大庙。再向远处望去,就是起伏的山岭。他凝神作画,背后小路上传来说话声:“姐,有人在作画,咱看看去!”“嘘!别作声!”接着是低语声。一双柔软的手捂住了山松的双眼,有人吃吃笑起来:“猜猜看,我是谁?”山松吃了一惊,从声音判断,是班上的女同学,谁这么调皮呢?接着响起一个稚嫩的欢快的声音:“啊哈,猜不到吧?俺姐还说是老同学呢!”山松心里一亮,笑道:“猜到了!定是之萍姐!”手张开了,果然是江之萍含笑站在身边,齐耳短发,丹凤眼含情脉脉。山松忙站起来,问之萍:“和你同来的是谁?快来坐吧!”江之萍指着一个扎双辫、穿花布连衣裙的姑娘说:“这是我表妹吴梦云,在青岛上学,随姑母来看望我奶奶。”又指着山松对表妹说:“郑山松,班级才子!他家和我家是老朋友。”简单讲了两家交往的情况。之萍讲话的时候,吴梦云一边点头,一边欣赏山松作的画,等表姐说完,她忽然笑起来:“这画让我来题辞,可用这两句:‘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好吧?”郑山松吃了一惊,这女孩子好悟性,随即问:“你上高中吗?”高一语文课本上有李白的五律诗《送友人》。吴梦云摇摇头,含笑道:“你猜?”见山松发窘,江之萍从旁边说:“我表妹在初三。人家也是才女,比你怎样?”山松不由佩服。问起她的学习情况,才知道自小跟母亲识字读书,对唐诗宋词很喜爱。这是郑山松初识吴梦云。今天又在体育场上重逢了,一见如故,很快成了知心朋友。
然而好事多磨。1960年前后三年,天灾人祸使全国陷入困境,到处闹饥荒,山东、河南等地饿死人不少。为了度过饥荒,干部、工人、学生都减少了粮食供应。像郑山松这样的小伙子早晨只吃四两煮地瓜干,不到十点肚子开始咕咕叫,浑身冒虚汗,不久得了水肿病,小腿用手指一按一个坑儿,行走无力,仍然坚持上课。吴梦云急了,每月省出五斤粮接济山松,自己只有25斤。那时多是地瓜干、苞米,白面极少。到来年春天,吴梦云得了肺结核,只能休学。那天从医院回来,吴梦云哭着告诉了山松。这个打击对一个青年姑娘来说太重,她扑在山松怀里泣不成声:“看来我这大学是读不成了,就是治好了,恐怕一辈子也留下隐患。山松,我可怎么办呀?”山松责备自己,梦云本来身体就娇弱,为了照顾他,口中节食,日积月累,身体更弱,要不怎么会染上肺病呢?他抚着姑娘的背,安慰道:“梦云,不要怕!现在医疗条件好了,肺结核完全可以治愈。你回家安心养病,等明年病好了再复学。我会常给你写信,假期里我就去看你。”吴梦云听了山松的话,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山松说:“我怕以后带累你,咱俩从此分手吧!”借着月光,山松看见梦云苍白的脸上滚下一串泪珠。他不忍心让自己的女友难过,忙掏出手绢替梦云拭泪,发誓说:“你快不要说这些绝情话!我现在爱着你,将来也一定爱着你,海枯石烂不变心。梦云,你还有顾虑吗?”山松同梦云交往一年多,从来没有这么直白坦言,今晚他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吴梦云听了,又扑在山松怀里呜呜哭了。第二天山松送梦云坐车回青岛去了。
夏天,刚放了暑假,山松就迫不及待地从泉城坐车来到了海滨城市青岛,按照梦云信上的地址来到了她家。梦云接到山松的电话,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山松在门口一出现,她就从楼上跑下来,拉起山松的手,欢叫道:“啊呀,你果然来了!”姑娘仰望着高大的恋人,一头黑发,一双剑眉,英气勃勃,只是脸上瘦削,下巴尖尖的,忙问:“你的水肿病好了吗?”山松笑笑回答:“好啦!谢谢你两次给我寄去良药!”梦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两包饼干就有那么大的神通吗?”山松故意问:“还有呢?”吴梦云诡秘地一笑,也故意问:“还有什么?”山松环顾一下四周,低声说:“还有你的一颗丹心!”随即俩人嘻嘻哈哈笑了。山松看出,梦云的脸色红润了,眼睛黑亮活泼。大概她刚洗过头发,一条粉色丝带束着背后的长发,米色连衣裙使身腰显得苗条,楚楚动人。梦云见山松端详她,灿然一笑,说:“咱们上楼吧!”梦云家住二楼,两室一厅,家具精致,地板洁净。梦云让山松在客厅里坐下,又忙着倒茶,摆出点心,招待山松,一面询问她走后学校的情况。吴梦云的爸爸是工厂主的儿子,公私合营后仍在工厂上班。她妈妈在台东区教育部门工作。她生在这样一个富裕的家庭,同郑山松在乡村的家相比,相差悬殊。所以山松开始有些拘谨,不好意思多吃点心,其实他肚子早已饿了。梦云笑道:“快吃呀!在我面前还装斯文吗?”山松说:“那,我就不客气啦!”一面吃点心,一面喝茶,一盘点心一会儿就一扫而光了,抹抹嘴说:“见笑!见笑!要是你爸你妈看见我这副贪婪相,准会赶走我这个未来的女婿!”梦云一面叫:“我爸妈才不是势力眼呢!”一面扑上来要打,俩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玩了一两个小时,梦云要留山松吃晚饭,山松说要去看望哥嫂,就离开了梦云家,俩人约定晚上在栈桥见面。
山城的楼房高低错落,晚上灯火同星星连成一片。月光洒在大海上,海浪涌动,水星闪烁明灭,远山朦朦胧胧。港口不时传来轮船拖长的汽笛声,才把人们从仙境中拉回。前海崖的马路上到处是散步的人们。凉风习习,透人衣衫。山松和梦云依在栈桥的栏杆上,沉浸在甜蜜的爱情里。山松说:“我已经写信把咱俩的关系告诉了江之萍姐。”吴梦云知道山松同江姐的一段恋情,便问:“她回信没有?”山松笑道:“她来信向我们祝福呢!”随即吟出一首乐府民歌:
上邪!我欲与君长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棱,江水竭,冬雷阵阵,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可如今梦云要离开他了,他怎不揪心摘肝似的疼痛呢?他伤心地哭起来。“山松,你醒醒!”有人推他肩膀。他睁开朦胧的泪眼,见是江之萍哀怜地望着他。他摇摇头,原来刚才作了一个梦。望望窗外,天已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