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 1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唐·李商隐《无题》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宋·苏轼《题西林壁》

(一)

    
    “事情从哪里开始的呢?”

    他已经几十次几百次向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了。往事像一团团烟雾从眼前飘过,他想抓住它们,从中找出使他苦恼的症结。然而如同理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有时好像找出了一根线索,他带着几分欣喜理下去,下面又纠缠不清了,他叹口气,只得扔开,他烦躁地站起来,在室内踱来踱去。

    “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是七步。”不!这是伏契克的话,《绞刑架下的报告》他在中学读过。其实关押他的斗室还要小。从门到床是四步,从床到墙是三步,从墙到门是直角三角形的斜边,恰好是五步。中学里学过的知识用上了。但是让他到这里来,不是让他印证古人已经证明过的定理,是要他来交待问题的。

    “那么事情究竟从哪里开始的呢?”

    一个姑娘的面影显现在他的面前,渐渐清晰起来。啊,是她!她脖子上围条米黄色的纱巾,迎着夕阳,出神地打量着山下的学校。绿柳青杨掩映着青砖红瓦。草场上传来阵阵笑声和哨子声。同学们在比赛篮球。他俩并肩站在学校左边的山岗上眺望着。他偷瞧了姑娘一眼,见她脸上透出激情和幻想, 一抹霞光映着她红润的面颊、微微张开的鼻翼、闪光的额角,连她那长长的睫毛也染成了金色。姑娘察觉到灼热的目光,羞涩地一笑,转身望着他说:“云鹏哥,你毕业打算考什么学校?”他正发窘,见姑娘问他,松口气,“考工科,到北京去。——你呢?”姑娘嫣然一笑,欢快地说道:“你考什么,我也考什么!咱俩一块儿去。”脉脉含情的目光望着他,小伙子脸红了,低下头去,心莫名其妙地怦怦跳起来。——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他记起来了。那是严叔叔刚从外地调来县上,他和妈妈头一次到玉贞家做客。过去严叔叔和爸爸是战友;不过爸爸早已牺牲了。严叔叔亲切地打量着他,看得他有些怪不好意思。“好小伙子!浓眉大眼,老嫂子,云鹏和他爹长得多像!”妈妈笑道:“看你说的,一根藤上的瓜嘛!玉贞和云鹏如今在一块学习了,你们往后要多多互相帮助呀!”玉贞偎在云鹏妈妈的怀里,撒娇地说:“大妈,还要你费心嘛!自然这样。云鹏哥,你说呢?”说着投来调皮的、恳求的目光。他红着脸,只是嘻嘻笑。

    啊,那明亮、清澈、摄人魂魄的目光,越来越近,他有点手足无措了。“云鹏哥,这道题怎样解答好?”当着那么多的同学的面儿,她走到小伙子面前。背后传来嗤嗤的笑声。小伙子感受到四周射来的几十道目光,他不自在了,真有点儿“芒刺在背”的感觉。姑娘回头望望,大方地说:“别管他们!你给讲讲吧!”他又激动又难为情,结结巴巴地讲了一遍。姑娘离开了,他还在发呆,要是俩人单独在一起就好啦。

    姑娘似乎猜中了小伙子的心意,星期六傍晚,悄声对他说:“明儿到我家来吧!一块儿复习功课。”开头,俩人坐在一起有点儿别扭,拘拘束束的,喘气也有点儿不均匀。室内明亮洁净。玉贞的爸爸妈妈开会去了,谁也不来打扰他们。和暖的风从窗口吹进来,轻轻掀动书页,送来一股清香。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学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见窗台上一盆月季正鲜花盛开。那玉琢似的花瓣儿细腻、柔润,素净中显出一种幽雅的姿态。他的目光慢慢从花上移到对面姑娘的脸上,觉得她那泛起红晕的双颊、红红的嘴唇儿,比花儿还要鲜艳,那弯弯的眉毛、凝神思索的神态,比花儿还要柔美、端庄,而且分明从那梳得光滑的发辫上透出一股馨香。那香味儿诱引着他,他真想凑上去闻一闻。小伙子的心一时乱了,呆呆地出神。

    “云鹏哥,你在想啥?”姑娘抬起了头,闪着调皮的目光。他的脸刷的红了,难为情地一笑,“我……没想啥。”
    “你不说我也猜着啦!”大胆的挑逗的一瞥,“要不要我说出来?”小伙子更慌乱了,连连摇头,“没想……真的没想!你甭乱猜!“哈哈哈!”姑娘的笑声比银铃还响脆。笑够了,抹抹泪道:“你呀!——好!我不揭破你的秘密。咱们用心学习吧!”他服从了,收起心思,埋头学下去,但他时时感到幸福的氛围。

    忽然,啪!花盆摔到了地下。随即传来粗野的叫喊:“他妈的!养花弄草,资产阶级情调!这也是四旧,砸掉!”俩人惊得跳起来,呆呆地望着地下摔碎的花盆。几双脚踏上去,把花儿踩得稀烂。

    俩人的心颤栗了。爱情的梦破灭了。

    一切都混乱了。周围的一切都在旋风里飞转,浮沉,撞击,毁灭。焚烧书籍的烈焰。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红袖章。舞动的木棍和皮带。大喊大叫。“长征”的旗帜。列车隆隆,歌声飞扬。满地垃圾。呼啸的寒风。树林、电线杆一闪而过。他和她伏在窗口,望着远方的山岗出神。他望望姑娘,激动地说:“玉贞,咱们要永远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就象咱们的父辈那样。不管遇到什么艰难困苦,咱们都不动摇,不变心。你说,对吗?”姑娘眼里涌出泪水,她默默地点点头。

    咔嗒嗒!咔嗒嗒!列车呼啸前进。他的心里暖融融的,同心爱的姑娘在一起,而且她的头就枕在自己的宽肩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吗?他的身子随着车身轻轻晃动,他陶醉在自己的幸福里。啊,什么时候他有过这种感觉呢?那是他躺在母亲的怀中。母亲一面摇他入睡,一面做针线。“大嫂,我来抱抱他吧!”是严叔叔说话的声音。“不!看他给你身上撒泡尿!——你们这些区干部呀,成天东跑西颠,看脚上的鞋又呲牙咧嘴的啦!快脱下来缝缝!”嘻嘻!妈妈真会讲笑话,鞋还会呲牙咧嘴吗?“这些日子‘还乡团’四处杀人放火,你们可要小心呀!”严叔叔说。“你们不用担心,听到动静,我们就跑到野外……”说话的声音低下来。他慢慢入睡了。

    砰!砰!枪声乱响。他惊醒了,黑暗中吃惊地睁大眼睛。妈妈抱着他在庄稼地里跑,碰得庄稼叶子刷啦刷啦响。他害怕了,哇的哭起来。“好孩子别哭!让‘还乡团’听见就没命啦!”“还乡团”?还乡团大概是狼。他赶紧闭了嘴,头扎在母亲怀里。妈妈的胸脯是温暖的,颠簸中他又朦胧入睡了。

    一滴热乎乎的东西滴到他的脸上,他醒了,见妈妈在哭。奶奶扯着妈妈的胳膊哀求:“好媳妇,千万不能进庄去,让‘还乡团’抓住,咱一家人就全没命啦!”这是怎么回事?他迷惑地望望奶奶,又望望妈妈。“我不!他爹为救乡亲们让坏蛋们抓住,吊打了半宿,说什么临死我也要见他一面!”坏啦,爸爸一准叫“还乡团”逮住啦!“我要找爹!我要找爹!”他大哭起来。不许哭!妈妈急忙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他拼命挣扎,打滚,哀嚎,憋得喘不上气来。“别哭别哭!好孩子,咱初家就剩你这棵根苗啦!”奶奶在安慰他,在抹泪。妈妈的手终于放开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妈妈的眼瞪得大大的,好吓人。他再也不敢哭了。

    “他们叫‘还乡团’押往城里去啦!”有人跑来大声说。妈妈尖叫一声,抱起他就跑,穿过庄稼地,穿过杨树林,钻过柳条丛,跑上了大堤。“娘,找爹去吗?”妈妈不回答,一个劲儿地跑。风声呼呼,河水哗哗。“看!你爹他们!”妈妈突然站下了,欢喜地叫道。他随妈妈的手指望去,啊!看见啦!看见啦!爹和严叔叔走在大桥上,背后两个坏蛋扛枪押着他们。他张开小手叫起来。妈妈嘘了一声,抱着他又向前跑去。风声呼呼。河水哗哗。一声枪响。妈妈跌倒了,他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妈妈受伤了?他简直吓坏了,咧嘴想哭。妈妈从地上抱起他,边给他拍身上的土边说:“看!两个坏蛋叫你爹和严叔叔打到河里去啦!”奶奶赶上来了,妈妈回头笑道:“娘!他俩跑上山啦!”“老天保佑,逃出去就好!”奶奶念声佛。娘儿们往山上望去。一片烟雾,山上有人在跑。砰砰!不好,碉堡里的坏蛋撵他们来啦!他急得叫起来:“爹!快跑呀!”哒哒哒!轰!妈妈身子摇摇晃晃,突然跌倒地上,面色惨白,不省人事。他趴在妈妈身上大哭起来……

    “云鹏!醒醒!你怎么啦?”他睁开眼,见玉贞吃惊地摇着他的肩膀。列车穿过夜的黑暗在前进,咔嗒嗒,咔嗒嗒。呼啸的寒风。昏暗的灯光。“咱们永远在一起,不动摇,不变心。”跟姑娘叙述梦境,俩人手握在一起,泪流在一起……

    他仍象在做梦,忽然发现身边空落落的,姑娘不见了。他是多么诧异、焦急!她到哪里去了呢?不行!我一定要找到她。他像在丛林里穿行,枝杈划破了他的手,撕扯着他的衣裳。他什么也不顾,一个劲儿地跑,像盲人在丛林里瞎闯。倏的眼前一亮,啊,姑娘向自己跑来了,脸上带着微笑、不安、激动。她也在急着找自己吧?“玉贞!”他喊着跑上前。姑娘站住了,微张着嘴喘息,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热烈的目光望着他:“云鹏哥,我入‘造反团’的事通过了吗?”他的欢乐一下子消失了,手挠着头皮,怎样告诉心爱的姑娘呢?他低下头,不敢正视那热烈的期待的目光。“你可说话呀!哼,你现在成了忙人,全不把我的事放在心上。”姑娘不满意了。“不!不!研究过啦!你别着急!”姑娘松了一口气,“啊,通过啦?要是咱俩在一个组织里,那可太好啦!”火车上幸福的情景显现在面前:车声隆隆。树林、电线杆、山岗、灯光接连闪过。“玉贞,咱们永远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像咱们父辈那样。”——可是现在怎样对她讲呢?如果冷冰冰地对她说:“不行!”那简直像把刀子戳在她的心上。然而拖延下去只有痛苦。他咬着嘴唇沉吟一会儿,终于抬起了头,望着姑娘不安的神色,他又把脸避开去,吞吞吐吐地说:“玉贞,本来好些人是同意的……”撒谎!其实只有他一个人。为什么要欺骗她呢?可是话一出口就变了。“也有些人不同意。他们说,你爸爸......”

    “我爸爸怎么啦?”姑娘有些生气了。

    “他们说,你爸爸是,是‘走资派’。”

    啊!姑娘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身子摇摇晃晃,似乎要倒下去。他慌了,抢上前一步招扶她。姑娘像触了电,猛地抽回手。双手掩面,泪水沿着指缝流下来,一滴,一滴,连珠成串地落到地上。小伙子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把自己举起来扔到地上。他想安慰姑娘,可是讲什么好呢?“玉贞,你不要难过,留在组织外照样可以革命。”嘿!什么话!像骗人的郎中在流血的刀口上贴伤湿止疼膏。姑娘撒开手,泪眼望着他,哀怜地似乎带着一线希冀的目光望着他,嘴唇微微颤动,“你,你也这样看吗?”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严厉的教师面前手足无措,他嗫嚅道:”我?我看不像……不过,人家都这样讲怎么办?”

    “哼!”姑娘扔下一声轻蔑,扭身掩面跑去。

    他急了,追在后面喊:“玉贞,等一等!”姑娘连头也不回,跑走了。他不自觉停下来,呆呆地,像痴了一样,一团团烟雾从眼前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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