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 4

(四)

    从门到床是四步,从床到墙是三步,从墙到门是直角三角形的斜边,恰好是五步。几个月来,他在关押他的斗室里不断用脚步度量这三条边,仿佛其中隐藏着什么奥秘。他觉得自已走过的道路极像这三角形:开始的路犹如这底边,平坦、笔直。突然一阵风暴揭地而起,把他抛上了云端,他在云里翻了几个斤斗,被一股气流冲击了一下,重重地摔到地上,如同做了一场噩梦。

    往事像一团团云雾从眼前飘过,他想抓住它们,从中找出使他苦恼的症结。于是那个始终纠缠着他的问题出现了:“事情从哪里开始的呢?也许就从那次疯狂的武斗开始的吧?那么,他是武斗事件的挑起者吗?对方伤残的两个人他应该承担罪责吗?”

    “顽固对抗,死路一条!”他彷佛又置身于会场上,人们挥着拳头对他呼喊着,各个脸色紫胀,横眉冷对。他的心颤栗了,难道他真的成了罪人?他瞥了对面那个牛头头一眼,见他坐在桌后,神气地抽着烟,三角眼斜盯着他。从文化革命开始,他们就是“死对头”。想不到他今天成了阶下囚,而对方成了县革委的“红人”。一股怒火从心头升起,他感到愤愤不平,倔强地挺直身子。一只大手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按下去,头几乎触到地,他立即感到头重脚轻,几乎站不住,汗顺着头发流下来了,一滴滴落到地上。不多时,他的腿嗦嗦发抖,头昏脑胀,咽喉冒火,翻肠绞肚,尽想呕吐。现在他才尝受到了挨批斗的滋味儿。难道这就是历史对他的报应?

    “老实交待!那天夜里你躲在哪里指挥武斗的?同谁在一起?”

    面对着摊在桌上的白纸,他皱起了眉头:照实讲吗?那些人定会疑神疑鬼,追问他和玉贞都说些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心里有什么念头,订过什么“攻守同盟”,然后作为新闻扬播出去,闹得满城风雨。而且他们会发挥奇特的想象力,把严叔叔打成幕后操纵者。对牛头头之流,他太熟悉了!在这几年两派的争斗中,有的人可以把黑说成白,甚至无中生有,造谣陷害,什么卑鄙的手段没有使过!试问,他有什么权力把一个纯洁姑娘对自己讲过的知心话儿公布于世?这同两个在武斗中伤残的无辜者有什么丝毫的联系?不!他不能讲玉贞和他在井下的事。那么,谁会相信他曾经脱离过武斗,不能让他承担事件的全部责任?要是他继续坚持下去,又会怎样?只能落个负隅顽抗的罪名,招来更厉害的批斗,也许因此加重对他的处分。啊,他的悲苦有谁知道,向谁倾诉?

    恍惚中,玉贞向他走来,爱怜地望着他,腮上挂着泪痕。他扑向姑娘,抓住她的手向她哭诉:“玉贞,亲爱的人,只有你了解我的苦衷,只有你亲切的面容日日夜夜温暖着我的心……”忽然传来一声冷笑:“嗯?交待得怎么样啦?”他从梦中惊醒,一副奸笑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个牛头头来了。他厌恶地扭转头去。

    “别不识抬举!严主任很关心你,亲自来看你啦!”

    严主任?他转过身,看清了随后走进门来的干部。啊,这不是严叔叔吗?他什么时候“解放”的?大概不久吧?干校的风霜使严叔叔的脸变黑了,也消瘦了,新刮过的脸上皱纹更多。只是神色变了,先前阴郁的眼睛如今重新射出坚定、稳沉的目光。这目光带着温暖和怜悯抚慰着他,使他又激动又心酸,慌乱地站在那里,手几次想伸出去跟严叔叔握手,胳膊像灌了铅,怎么也抬不动。

    “啊,坐吧坐吧!不用拘束。”严叔叔说。牛头头插身他和严叔叔之间,挥挥手让他后退,似乎告诉他:注意你的身份!这不是会客的地方!他盯了牛头头一眼,转身坐到床上。牛头头眼珠子骨碌骨碌环视四周,鼻子嗅着,似乎这室内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待他看清只有板床一铺,桌子一张,凳子一条,才松了一口气,转身拽过那条凳子,笑道:“严主任,您坐!——啊,这屋子太狭窄!可是搞运动嘛,只好委屈点儿。几个月啦,我们对初云鹏是诚心帮助,耐心等待,可有些事他总吞吞吐吐。哎,初云鹏,今天在严主任面前,你有啥问题,就老老实实讲清楚吧!可不要错过这次机会呀!”

    屋里空气霎时紧张起来。他闷头坐在床上,时时感受到严叔叔那探询的目光。他立刻警惕起来,揣测他们的来意:是不是牛头头设下一个圈套,想从他嘴里掏出什么材料,再狠狠整他?他冷冷地瞥了对方一眼,准备他们开始审问。从这一瞥中,他立刻发现严叔叔眼里流露出一种痛苦的神色。难道他记起了从前牺牲的战友吗?记起了中学操场上的批斗会吗?天啊,命运可真会捉弄人,如今俩人颠倒了一下位置,竟由严叔叔来审问他!真像一场噩梦!

    “今天不是什么审问,只是个别谈谈。”严叔叔终于讲话了,嗓子有点沙哑。“这些日子你思想上肯定是痛苦的。我希望你,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挫折,都不要动摇对党的信念。党了解每一个忠诚的孩子,不管他犯过什么错误,只要他诚心改正,党决不会抛弃他。即使有的问题一时搞不清楚,党组织也决不会无辜冤枉一个好人。你相信吗?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可以对我讲。”

    在严叔叔讲话的时候,牛头头尖起耳朵,伸出鼻子嗅着,想从中发现是不是有“人情味儿”,会不会带有“右倾”。这种明显的监督行为激怒了云鹏。几个月来种种委屈、悲苦郁积心头,像汹涌澎湃的河水撞击着他的心扉,他再也无所顾忌,站起来愤愤地说:“啥不冤枉一个好人?不要再拿这话来宽慰我!请问,几个月的反复批斗,折磨,这就是你们对我的‘诚心帮助’吗?多好听啊!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不会在别人侮辱我一顿之后,因为扔给几个甜枣而高兴!在我沉痛地检讨,因为年幼无知,上当受骗,批斗过革命的同志,尤其是战争年代受过伤的父辈时,我的良心真正受到了谴责,一次次难过得流下了眼泪。就在这时,有人却又拿出对付‘走资派’的一套,请君入瓮,揪掉我的头发,踢肿我的脚跟,长时间的罚站,向领袖‘请罪’,难道这就是为了拯救我沉沦的灵魂?你说,”他指着那个牛头头,大声质问,“这就是你对待犯错误同志的‘耐心等待’吗?”牛头头呼的嘣起来,挥着手尖叫:“你胡说!完全是造谣、诬蔑、恶毒的攻击!告诉你,问题不在大小,关键在于态度,就凭你刚才的态度,你也休想过关!”初云鹏冷冷一笑,“怎么?你不是早就把我当成反革命对待了吗?请问,当你们打着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旗号,限令我只准学习《南京政府向何处去》、《敦促杜聿明投降书》时,你们不是早就把我排除在‘人民’之外了吗?”

    听着俩人激烈的交锋,严如松眉头结成了疙瘩,腮上的肌肉一阵阵颤动,他激动地站起来,手一挥,“简直乱弹琴!老牛,竟然有这种事?”牛头头并不回答严如松,反问道:“初云鹏如此嚣张,你亲眼看见了吧?对他如何处理,你看着办吧!”屋门被摔得咚的一声,他悻悻地走了。

    室内突然沉寂下来,静得令人气闷。俩人都在想心事。他知道牛头头这一去,定会想新点子整他。也许他故意丢下个乱线团儿,让严如松去理弄。他望望严叔叔,严叔叔皱着眉头在室内踱来踱去,好像把他忘了。云鹏的思想在剧烈地斗争:要不要把玉贞和他落井的事告诉严叔叔?严叔叔会站在自己这方面讲话吗?是不是别人会借机攻击严叔叔?他犹豫不决。

    “云鹏,我知道你同姓牛的自来是对头,可你刚才这样跟他顶撞,有啥用呢?”啊,果然严叔叔的心变了,不仅没有安慰他,听口气还怪他把事情弄僵了。刚才的一腔热情马上变冷了。他生气地扭转头去。严叔叔走到他的面前,抚摸着他的肩膀说:“怎么,生我的气啦?你刚才讲的情况,我要进一步了解一下。他们这样搞法,违反党的政策,我会制止的。你有啥问题也要及早讲清,争取早些解脱。”他躲开严叔叔,冷冷地一笑,“严叔叔,你何必来这一套呢?难道他们那样做,不是得到您的批准吗?现在您翻脸不认账,把责任推给您的部下,这太不公平了吧?”

    听了这话,严叔叔像被刺了一刀,他后退一步,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多时才说上话来:“孩子,都怪我没有及早过问你的事情,让你受委屈了。你哪里知道我的心,当我看见你现在这种处境的时候,我不难过吗?我觉得对不起你死去的父亲,我没有尽上自己的责任,教育你不犯错误。老实讲,这几年社会的动乱,我自身难保,怎么谈得上教育你们后代?林彪一伙把你们年青一代引上邪路,干下了使人痛心的事情,今天不得不由我来处理你们,你能体会我的痛苦、悲愤吗?”听着严叔叔的话,他羞愧难当,眼睛模糊了,真想抱住严叔叔大哭一场。但是几个月来的折磨,使他的心变硬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没有流下泪来。严叔叔又说:“你以为我不了解姓牛的是什么人吗?他一个人的错误做法,并不能代表党的政策。你受了些委屈,对某些人和事产生怀疑,可不能对什么都发生动摇啊!”

    严叔叔的话像重锤一下下敲在他的心上。他的心在流血,痛苦难忍。他悲愤地说:“现实不能不使我发生怀疑。当我关在这间小黑屋子反省的时候,听到了林彪叛国投敌,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的消息,我是多么震惊!不久前一个整天高喊‘紧跟’、‘高举’,红得发紫的大人物,忽然露出狰狞的面目,这瞬间的巨变,像一次强大的地震,把我心中关于正义、真理、友情、信任,一切美好的东西震得粉碎!当我认清以前我们把魔鬼当圣灵崇拜的时候,我像吃饭吃到一只死老鼠,觉得那么恶心!我不能理解的是,过去有的人打着林彪的旗号,干了那么多坏事,现在却成了反林彪的‘英雄’。姓牛的过去那么下狠心整人,为什么现在还受到重用?今天我顶撞了他,也许你以为给你惹了麻烦,那你就严厉地处分我吧!我不需要丝毫的怜悯!”

    他最后一句话一出口,严叔叔像挨了一闷棍,顿时脸色紫胀,旋即变白,手艰难地举起来,哆哆嗦嗦地指着云鹏说:“你…… 你…… ”堵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踉踉跄跄欲倒。云鹏吓慌了,抢上一步抱住严叔叔,着急地喊:“严叔叔!严叔叔!”严如松闭着眼,艰难地喘息着,两大滴眼泪滚出眼角,流到了腮上。云鹏悔恨刚才讲了使严叔叔伤心的话,鼻子一酸,呜呜地哭起来。哭声惊动了严叔叔,他睁开朦胧的眼,喃喃地说:“快!扶我到床上,去喊医生来!”他照严叔叔的吩咐做了,也不管“学习班”上的种种戒律,擅自离开宿舍,往卫生室跑去… …

    等严叔叔送往医院去了,他呆呆地坐在床上,悲痛欲绝。他恨自己:“严叔叔那么真诚地关心我,亲自来看我,而我却用冷酷的语言刺伤了他的心。要是严叔叔有个好和歹,我有什么脸活在世上?怎样向那么热爱我的姑娘和她的妈妈交待呢?”突然,他扑到床上大哭起来。

    寒风卷刮着树叶、雪粒扑打着门窗,飒啦飒啦响。他犹如被人抛弃在荒原上,没有人来过问他,同情他,可怜他。连牛头头也没来。难道他也到医院去了吗?现在医院里人一定很多,都在围着严叔叔,安慰他,服侍他,一面咒骂他初云鹏。啊,要是他守在床前,当面受顿斥责,也许能减轻他的悔恨、痛苦。他诅咒自己,狠狠地揪着头发。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浑身疲乏无力,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严叔叔的病究竟怎样啦?是玉贞在守护着她吧?她对今天的事会怎么想?一定要想法到医院去看看。大门有岗哨,他可以偷偷翻墙出去。这么想着,他离开了屋子,轻手轻脚走到后墙下,纵身一跃,越过了墙头,撒腿向医院奔去。医院里静俏俏的,走廊里灯光昏暗。严叔叔住在哪个病房呢?他挨门寻去。走廊似乎没有尽头,他到处转啊找啊,终于发现一间房门半开着,射出一片亮光。他急急走上前去。啊,他看见了什么?只见严叔叔合眼静静躺在床上,身上盖条白床单。玉贞站在床旁,双手掩面哭泣。难道严叔叔他,他死了吗?他猛地扑上前去,哇的哭起来。“好你个没良心的!”忽然玉贞一把采住他的袄领,杏眼园睁,咬牙切齿地说,“你把我爸爸活活气煞,我,我恨死你啦!”他哭着说:“玉贞,你打我吧!狠狠地打吧!我真该死!”拳头落到他的脊背上,怎么一点儿也不疼?他吃惊地抬起头,原来揪住他的竟是牛头头!牛头头冷笑一声,“哈哈!初云鹏,你趁严主任跟你单独谈话的机会想谋害他,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他的头嗡的一炸,出了一身冷汗,心砰砰跳个不停,睁开眼来,看见了床头的灯光,深深呼吸几口气,感到了摆脱噩梦后的轻松。

    熬过了惊悸不安的一夜,早晨起来头晕晕胀胀的。领饭的时候,他希望碰到医生,打听一下严叔叔的病情。没有瞧见医生那细瘦的身影。走过卫生室,见门锁着。他失望了。回到那间斗室,胡乱吃了饭,呆呆地坐着出神。难道严叔叔真的出了事?他的心忐忑不安起来。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开了,医生走进来。他慌地站起,紧张地盯着医生的脸,极力想从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猜测出严叔叔的安危。“放心吧!他的病休养几天就会好的。”啊,只这一句话,满天的阴云消散啦!他笑了,乐得跳起来,抓住医生的手用力握了一下,使医生吃了一惊。医生望了他一眼,笑笑,拿起桌上昨天忘下的针管,说道:“看我这记性!我应该早点儿来告诉你才是,忙得偏偏忘了!”听了医生的话,他感动得几乎下泪,心头充满了温暖。医生走后,他兴奋地在室内走来走去,真想唱上几句。想起昨夜的梦,他觉得真可笑!

    “初云鹏,牛头头叫你!”

    一声呼叫,吓了他一跳。恰似兜头一瓢冷水,他的热情马上降到了冰点。他又置身于批斗会上。牛头头把桌子一拍,“初云鹏,你好顽固!严主任亲自做你的工作,你不仅不思悔改,竟然猖狂地进行反扑!真是粪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现在你是众叛亲离、孤家寡人啦!连你以为最亲爱的人也来揭发你啦!”他吃了一惊,最亲爱的人?谁?没容他多想,又是啪的一声,“你老实交待:大集那天夜里,你和谁在一起指挥武斗的?”震耳的呼叫,挥动的拳头,紧张的空气,一齐向他紧逼。“我自己。”他固执地回答。又是啪的一声,“你看看是谁的揭发?”一张纸伸到他面前,他瞅了一眼,惊得几乎叫起来。“严玉贞?”他眨眨眼,定睛看去,那娟秀的笔迹分明就是玉贞写的。他的脑袋嗡嗡响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团乌云涌来,吞没了他……

    女人,女人的心啊,像水上的浮萍,怎么能经得住风吹浪打?负心的人,竟把他的一片钟情当作一片破布一样抛弃了!他在斗室里急急地走来走去,诅咒着那背信弃义的姑娘,眼睛喷火,头发蓬乱,活像个疯子。他忽然笑起来,“哈哈!让谣言像屋外的雪花四处扬播吧!让那些爱嚼舌头的人去糟踏你吧!你把自己的人格、尊严、爱情统统出卖了,去博得某些人的青睐,可以跨进工厂,跨进机关,跨进大学的门……哈哈哈哈!”

    一阵狂怒过后,他颓然跌倒在床上,只觉得天花板、墙壁、板床都在倾覆、摇晃、旋转。火车上两人相偎相依。学校门前的大字报。井下的邂逅相遇。五月的鲜花。小山上谈心……往事一件件闪过他的脑际。玉贞,过去那么温柔、纯真、刚强的姑娘,会是那水性杨花的人吗?不!不可能!是不是牛头头捣了鬼?严叔叔知道吗?他为什么同意玉贞这么做?种种疑虑涌上心头,象团乱麻堵塞了胸口。

     他又开始用脚步度量那直角三角形的边,四步,三步,五步,好像永远也不能穷尽那其中的奥妙。 时光在流逝,一天天过去了,孤独、寂寞、苦恼,时时如毒蛇咬啮着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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