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 5

(五)

    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从农业展览馆西邻工人俱乐部传来咿咿呀呀的歌唱声。初云鹏知道,1971年过去了,新的一年开始了。他几天前从楼上搬到了楼下西跨院里。青年人总是往好处想:也许他们怕我在楼上冻坏吧?楼上的房间四壁透风,又不生炉子,从早到晚冻得手脚麻木,字也写不下去,只得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或者干脆钻到被窝里取暖。他被释放后才知道,那些日子有人受不了虐待,爬墙外逃,在自己村头的树上吊死了,有人在厕所里自杀了。为了防止他跳楼自杀或外逃,他才被迁到了楼下。此是后话。

    西跨院有个砖砌的园门,门外有岗哨。审讯的添了新面孔,初云鹏认出其中的一个是公安局的。他吃了一惊,为什么在林彪这个清查5.16的总头目叛国投敌,丧身异域之后,运动反而变本加厉,咄咄逼人呢?严叔叔这个原先的法院院长如今担任了“清查办”主任,怎么也随波逐流了呢?初云鹏迷惑不解。好几天的时间,他忧心忡忡,不能适应新的环境。向屋外望,院子里杂草丛生,蒿子有人头高,中间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到门口。房间四周墙上张贴着1947年国民党二次进攻山东,还乡团杀害革命群众的图画,晚上灯影下看去令人毛骨悚然。云鹏立即想起儿时的遭遇,风声呼呼,河水哗哗,母亲抱着他拼命地跑。父亲和严叔叔被还乡团抓住了,押往城里。一定要同亲人见上一面!母亲看见丈夫和严叔叔被敌人押上了大桥,她急得喊起来:“等一等!我来啦!”就在这时,两个押送兵被推下河里,被俘的两个人拔腿逃跑,上了东山。突然一声枪响,父亲倒下去了……云鹏霎时泪如泉涌,他在心中喊道:“爹!我对不住你啦!你看我如今落到什么田地?他们说,我背叛了你和母亲,不忠不孝,可我坚信,我不是那样的人!有人往死里整我,我要咬牙坚持住,决不轻生!是非、善恶、美丑,总有明白的一天!

    “谁是那次绝食事件的幕后策划者和操纵者?”这个问题已经向云鹏多次提出了。看来“清查办”想要从教师中抓坏人。根据反右派的经验,中学生是不抓右派的,那么只有从教师中揪出几个。云鹏见牛头头死死地盯着他,他严正声明:“那事是我和几个学生头头领着干的,跟老师没有关系。”牛头头摇摇头,故作吃惊的样子,质问道:“不对吧?凭你们几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能想的那么周到吗?不错,那次绝食,你初云鹏是头面人物,上蹿下跳,出尽了风头。可是总有人帮着你们出谋划策吧?你老实交代!”初云鹏坐在被告席上,他不想把事件的过错推诿给别人,也不想乱攀咬别人,把老师当成自己的替死鬼。好汉做事好汉当。他说:“事前老师并不知道,我们绝食后,老师才发表声明,表示支持的。”牛头头气愤的站起来,挥着手大声嚷嚷,好像在向公众演说:“什么玩意儿!自己吃饱了肚子,却挑唆学生到县革委绝食!这还有没有人性!骂他们臭老九,他们还不服气,看他们的作为,地地道道是一伙伪君子,教唆犯!这些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真该下十八层地狱,让他们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初云鹏不理解,这位牛头头论起来也是个知识分子,他能向人炫耀自己读过《扁鹊见蔡桓公》就是证明。可他为什么对教师,对一切有知识的人充满了刻骨仇恨?只有牛头头心里明白,他这个小知识分子,人们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站在书店里,每天见到一中的学生在街上向自己的先生鞠躬行礼,或是热情打招呼,而走进书店看书,买书,却不爱搭理他这个店员。于是他产生了嫉妒,随着年岁增长,自己出头无望,这种怨恨便越来越深。我们社会上确实有一些人害了“红眼病” ,他们对比自己混得好的人,无论是事业有成的或是职务升迁的,买卖红火的,都产生一种仇视心理,造谣,破坏,无事生非,必欲别人倒台、破产才高兴。牛头头就害了这种“红眼病”。而且他知道,柿子专拣软的捏。这帮臭知识分子是鹰嘴鸭子爪,平日好发议论,说东道西,嘴上硬,却没有真本领,一、手上没有枪,二、腰中钱囊羞涩,因此好欺侮。元代,蒙古人统治中原,在划分人的等级时,把说书人划在娼尤之后。到了“文化大革命”,知识分子更倒霉,排在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屁股后面,成了“臭老九”,真是斯文扫地!还有一点牛头头没有向人袒露,如果他在这次清查运动中抓出几个“反革命”,在他的政治仕途上就会增添几个砝码,从此官运亨通。哼,无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你老实交代!你们是怎么策划那次绝食的?”他向初云鹏吼道。

    初云鹏清楚地记得1967年5月那次绝食的前前后后,甚至一些重要的细节。事情总是有前因后果的。经过半年的动乱,各地的“山头”壮大起来。王洪文、张春桥等人首先在上海掀起了“一月风暴”,夺了市委市府的权,宣布建立革命委员会,得到领袖的首肯。各地纷纷起来仿效。一个滨海城市的副市长被发现,认为是干部中“坚定的左派”,破格儿提拔到泉城。林彪说:“政权就是镇压之权。”这位副市长根据上海的经验,镇压了不听自己话的一派,拉上另一派,匆匆宣布建立省革委,自己坐上了第一把交椅。由此埋下了动乱的种子。这位新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支持各地、县被压的一派起来造反,于是战火重燃。五月四日是青年节,是“五四”运动纪念日,初云鹏带领“造反团”的学生涌向县广播站,要求发表声明,要求为他们组织平反。原来旧历年前,武装部、公安局派人砸了工人造反联络站,逮捕了两个人。“造反团”和工人造反联络站是一派的,因此遭到攻击,成了“黑组织”,勒令解散。县革委也就在“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情况下建立了。“造反团”的学生当然不服气,在地区造反派重新树起大旗后,也闻风而动。广播站是舆论宣传阵地,谁掌管了谁主动。县革委当然明白这种利害。于是调武装部的官兵进驻广播站,宣布“军管”。怒火填膺的学生撤出广播站,整好队伍,唱着领袖的语录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冲进县革委大院,宣布不答应他们“声明”中的条件,就开始绝食。这是新中国建立以来从未有过的事件,立刻轰动了全城。“简直是胡闹!”几个教师头头慌了神。不支持吧,关系到“造反团”几百学生的前途命运;支持吧,就要承担怂恿学生与政府对抗的罪名。他们犹豫了。学生代表来找他们,催促他们明确表态。骑虎难下,只有拼命一搏,“舍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匆匆起草了声明,于是几位教师头头来到县革委,当着绝食学生的面,当着围观的群众的面,宣布支持学生的“革命行动”,立即招来学生鼓掌叫好,也惹得牛头头等人跳脚骂娘。

    不眠的夜。来来往往的人群。鼓劲的、劝止的、诅咒的,各种人群依据自己的利害、观点表明了态度。领袖说:“党内有派,党外有党。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党内的两派斗争演变为一场全国的大动乱:打砸抢、武斗、流血……这些恐怕是他老人家始料未及的吧?第二天,县革委仍然不答复“造反团”的条件,绝食继续进行。中午,毒日头下有人晕倒了,抬回了学校。怎么办?决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初云鹏等人同老师商量,决定到泉城告状。初云鹏和几个战友乘车出发了,深夜到了省革委报告了紧急情况。省革委抓住了把柄,把棘手的刺猬抛给了县革委,干部们只得双手捧着服了软。绝食停止了。

    这次初云鹏几个人在省城见了世面,同他们在乡下的小打小闹比起来,省城那场大规模武斗,使他们惊心动魄,至今记忆犹新。5月6日,他们到一处宾馆会见了参加全省红卫兵代表大会的本校同学,报告了绝食的前前后后,接着又到几处大学串连,傍晚听到高音喇叭广播紧急集合通知,知道省革委出了事。接着一队队大学生、工厂工人浩浩荡荡开往省革委。原来当天下午,泉城受压的一派群众数千人冲进省革委大院,张贴标语,撒传单,静坐示威,向省革委那位新贵讨还公道。省革委一声令下,十几万人马层层包围了省革委大院,经过一场武斗,冲击者被擒拿,一个个手抓稻草,双手高举,被押出了大院。阳光初照,大街上人头攒动,俘虏们走过人的夹巷,遭到唾骂、拳打脚踢,有的被打得头破血流,被人架往医院。云鹏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夺权这么残酷啊!不久,街上的高音喇叭播出了张春桥、姚文元在“红代会”上的讲话。张春桥喊道:“红卫兵战友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又打了一个大胜仗!”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和欢呼声。

    在回县的火车上,初云鹏的心情一会儿振奋,一会儿抑郁,他知道自己受省革委支持的一派必将胜利无疑,可是他怎么也欢乐不起来,大街上被俘的工人、学生遭受侮辱的情景,时时闪现在眼前,他禁不住想:应该这样对待他们吗?当时他来不及多想。如今他不也变成了一个俘虏吗?他被囚禁在一个斗室里,反省往事,阅读领袖《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似乎有了新的见解。

    现在的情况是:革命时期的大规模的急风暴雨式的群众阶级斗争基本结束,但是阶级斗争还是没有完全结束……

    在一般情况下,人民内部的矛盾不是对抗性的。但是如果处理得不适当,或者失去警觉,麻痹大意 ,也可能发生对抗。这种情况,在社会主义国家通常只是局部的暂时现象。

    我们是不赞成闹事的,因为人民内部矛盾可以用“团结——批评——团结”的方法去解决……应当在处理闹事的过程中,进行细致的工作,不要用简单的方法去处理……

    云鹏心想,“文化大革命”中,许多地方发生了大规模的武斗,有的地方甚至动用了枪炮,这不是对抗性的矛盾吗?而且连续几年翻来覆去“站队”,究竟哪方面是正确路线?他深切地体会到,派性压倒了一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以派性划线,让一批流氓无赖、投机分子、野心家爬上了政治舞台,兴风作浪,祸国殃民,他们已经成了社会上的毒瘤。这些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地整治别人,却装出一副卫道士的面孔。牛头头不就是这样的人吗?云鹏懊恼、颓丧,在牛头头这样的人面前,他休想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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