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被拉进小学群,仿佛穿越,那些恍如隔世的名字带着1982年的光线、声音和温度瞬间包围了我。童年回忆被一群人相互拼凑着,慢慢浮现出来……那情形有点象多年前,在初冬大雾弥漫的重庆,两米以外是无边无际一大团流动的白色烟影,小人儿独自行走其中,有点慌张,不敢出声、不敢停步……渐渐的,前面喧闹声越来越大,影像越来越清楚,直至雾气散尽,看见同学们依然在那里,在原地,打闹游戏,嬉笑个不停。没有人注意到我离开了那么久,我松了一口气,悄悄融进人群,做回我的好孩子,来时路每一步,统统忘记。
好象是醒来,又象是睡去。
为了保卫祖国,必须锻炼身体。我们被要求在课间,排成长龙跑圈圈,就在小楼和乒乓球台之间的一小块水泥地上,就在尚未散去的迷雾里。于是男孩女孩们乱七八糟,很快失去了队形。你踩了我的鞋,我拽了他的衣,老师高声却无效地训斥着,每个人心里充满了想要尖叫的愉快和刺激。我摔倒了,头磕在一粒小石子上,爬起来并不疼,但他们告诉我:你头破了,在流血。老师于是带着去几百米外的校医室,酒精擦擦伤口,抹上了紫色的药水。完全不害怕,那时候孩子没那么矜贵,老师在旁和护士们闲聊家常的淡定感染了我,小事一桩。我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我额头上至今有一处细小的凹槽,别人看不见,只有自己才能准确地摸索到。
还有人说起学校的豆浆。对哦,为了建设祖国,必须加强营养。于是跟家长收了一点钱,每天课间开设了一顿加餐。一杯豆浆加一小块点心。豆浆有一股令人不悦的馊味,点心估计也是食堂昨天卖剩下的。身为班干部的我,总是在琢磨如何才能偷偷扔掉自己的一份,却不被老师同学发现而成为浪费粮食的可耻人物。没有人看出,我其实是一个爱撒谎的小孩,有着谄媚的天份,怀着无时不刻的嫉妒。
除了锻炼身体,加强营养,祖国还要求我们保护眼睛。我至今爱听“为革命保护视力,预防近视,眼保健操开始”的音乐,音乐中我悄悄睁开眼,看着满教室的同学老老实实整齐划一的动作。我有时候想象他们都已睡去,而我依然醒着;他们都死了,而我还活着。这种想象令人兴奋、负疚,大约从那时起,人就得明白,独自醒着是一种错误。另一项措施是每隔两周,轮换一次座位,因此同桌关系无论好坏,都只能维持两周。好不容易盼到了心仪的小男孩,他却冷冷地说,高兴什么,还不是只有两周。小人家心有所悟,朦胧得出一条道理,无论再喜欢,抑或再讨厌,一切都会过去。
除了尽职地学习、发育,我们也被允许选择,官方名称是“课外兴趣活动小组”。我明明选报了孤标傲世的阅读组,才刚沉迷了几天阴森美丽的格林童话,就被老师强制包办到了表演(歌咏?)组。接过一张张散发着浓重油墨味白底黑字的歌谱,手指印出的污渍叫人皱起了眉头……童年有那么多微小而确实的不幸:无处不在的油墨污渍,手指上的冻疮又痒又痛,摔在地板上分了叉的钢笔头……更大的不幸是在五年级,我被迫转学了,去了隔壁小学,有点象投敌叛国。我时常想念班级、想念朋友、想念男孩子们,在夜里偷偷哭泣。但当我在路上遇到他们的时候,却会装做不见,刻意冷漠, 因为我想我比他们先睁开了眼,懂得自己再怎么不舍得,一切也会过去。
我没有孩子,所以此生,童年只有一次。
突然我的好朋友凌凌从歌咏组的教室外探进了头,她没有入选这一组,不必放学之后留下练唱,丧失自由。我打手势示意她在走廊上等我,为了同路十分钟,她有时会等我半个钟头。就在这当口儿,老师下达了命令:“预备——唱!”于是孩子们挺直了胸膛,在风琴的伴奏下齐声高歌:
“哔哩哩,哔哩哩,哨音象银铃,
多好听,云雀惊,展翅飞入云……
哔哩哩,哔哩哩,春光一刻值千金,莫耽误节令,
摘草叶,口中吹,哨音象银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