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照片也是在吳家拍攝的,吳作人坐在沙發上,正在作畫,蕭淑芳則坐在沙發的扶手上,專心致志地看著丈夫的創作。雖然他們並非如傳統照相般面對鏡頭,但不論從角度還是神態來看,都能讓人感受到兩位藝術家的默契與一往情深。
@這是解放後不久,父親在吳作人家中拍攝的,右為吳作人,左為蕭淑芳,中間的女孩兒是蕭的女兒蕭慧。背後的宣傳畫引人注目,那是吳作人的油畫作品,它非常明確地標誌了那個年代的特點,而吳作人手持油畫板和畫筆的樣子,像是剛從身後未完成的畫作中轉過身來。
@這幅藏犛圖,那是1956年(?)中國空軍首次開闢從內陸飛往西藏的航線,吳作人作為畫家被邀請同機前往,從西藏回來之後,他便作了這幅藏犛圖送給母親(提款其容大夫即母親)。
吳作人先生並不是我家的親戚,但每次提到吳作人這個名字,我都會有一種特別的感覺,不過這種特別甚至有些親切的感覺,準確地說,屬於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
先父與吳作人先生和他的太太蕭淑芳,乃世交關係,即蕭的父母與我的祖父母於上個世紀的二十年代,皆遠道從廣東客居北京,更同住水磨胡同,父親與蕭淑芳同齡,自然也成了青梅竹馬的好朋友。這份關係一直維持到蕭淑芳結束第一次婚姻,及至從法國回國,與吳作人結成夫妻之後的五十年代。
聽母親說,蕭淑芳的第一次婚姻,丈夫是醫生,姓陳,當年與父親曾同在北京協和醫院實習,後來他們都去了上海,兩家關係走的很近。後來蕭淑芳去了法國留學數年,在那裡認識了志同道合的吳作人,回到上海後,便著手離婚,母親跟我說到這裡,帶著感佩的神情說:蕭淑芳真是與眾不同,她離開陳醫生之前,先把家裡打掃乾淨,然後把丈夫天冷要穿的衣服整理好,包括親手織好冬天穿的毛衣毛褲(那個年代不像現在,可以隨時隨地買來穿),然後才離開。當然他們的婚姻也是絕對的好聚好散,沒有爭執或吵鬧。
五十年代初,吳作人和蕭淑芳還有我們一家,分別從上海移居到北京生活,順理成章地,我家一直與吳蕭兩位先生保持比較密切的來往。父親是個熱愛生活的人,他本身是醫生,但酷愛攝影及藝術,又極重視友情,留下了不少為吳作人和蕭淑芳一家拍下的照片,幾十年後,甚至發現底片都還留在我家,成為珍貴的歷史記憶。
然而這一切,都被1957年的反右運動永遠打斷了。1958年父親被打成右派,發送到遠離北京的河北北部荒涼山區。從那以後,父親雖每年有一次回京探親的機會,但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我家與吳作人蕭淑芳的友情,永遠地畫上了句號。
其實,除了這幅藏犛圖,吳作人還曾送給父母一幅金魚圖,畫得十分生動,寥寥幾筆,彷彿畫紙就變成了魚缸,幾尾魚兒在裡面暢遊。記得那年北京一出版社還將此畫借去,用於印刷新年賀年卡。只是文革來臨,吳作人被列為黑畫家,我們自己在家裡就把這幅金魚圖撕毀了,至於藏犛圖為何得以保存下來,是因“藏犛”不知為何跌入大櫃底部,幸運逃出被毀的命運。
七十年代中,父親從河北寬城縣回京探親,有天我們途徑帥府園的中央美術學院,父親提出要去找吳作人敘舊,我馬上勸他——不要去了,人家不會見你的,父親不信,說怎麼可能,我們以前是那麼好的朋友,現在我也不是專政對象了,怎麼不能見我呢?我沒有辦法,讓他自己跟傳達室的人去講,父親帶著濃重的廣東口音普通話,跟人家報上姓名,說要見吳作人,那時的吳已是美院的院長,等了一會,傳達室老頭走出來說,吳作人沒有時間見你。當下父親就怔住了,我拉著他走開了,回家的路上(大概有二十多分鐘)父親滿腹心事,一句話都沒有說。
當時的我年少氣盛,非常不能理解此事,過了很多年再想想,吳當年恐怕也是身不由己,在那種人人防不勝防,危如累卵的氛圍中,他小心翼翼地躲過反右,又戰戰兢兢渡過文革初期,好不容易被提拔到美院院長的高位,他怎麼可能去見摘了帽子的極右派父親?特別是父親還在河北鄉下接受改造,仍未獲得當局的完全信任。可以肯定地說,假如吳出於念舊情而見了父親,那真是不知會惹出多少麻煩。
這就是當年中國社會的形態,明哲保身成了幾乎每個人的護身盔甲,人與人之間失去了起碼的信任,這也是在中共泯滅人性、暴力執政下的後果。作為畫家,吳作人是成功的,他本是油畫出身,中年後一改畫風,成為中國水墨畫專家,但對於他當年身處的社會環境,他除了小心翼翼,還能怎樣呢?
父親雖是歷經多次政治運動的“運動員”,但依然沒有朋友吳作人的識時務,他怎麼也想不通昔日老友已經很清晰地與他劃清了界限。在一個正常社會,父親的舉止可以說是極為正常的,但在當年卻被人譏為傻瓜、天真,而大部分人都心甘情願地去作識時務者,他們的行為被社會視為正常,其實,這正蠶食了一個正常社會的良心和道德。
正如猶太裔學者漢娜鄂蘭早在六十年代便指出的:一個缺乏思考能力的平凡人,卻能產生最大的邪惡,其邪惡的平庸性是最可怕的,是無法理喻的的。
1990年,父親去世十幾年,我移居香港也滿十年了,香港舉辦了徐悲鴻藝術回顧展,吳作人那次沒有來,蕭淑芳應邀來港,我走到她面前向她問候,她卻不認識我了,我告訴她父親的姓氏,她馬上記起來了,忙問父母及家里人的情況,那時母親就在香港,但我無意讓她們再次重逢了,一切都在一聲嘆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