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念的经(10)
火车开了。
素云迅速关上手机,一路厕所也不上,就看着尼尼,一动不肯动。
一会,尼尼饿了,哭得声音大得快把车顶掀起来。旁边的乘客先是忍,尼尼哭声不止,有个中年妇女也烦了,说是不是孩子太饿了,给孩子为一点。
临时起意,抱走尼尼,虽然出于保护,可上了车之后,素云也觉得心里打鼓。就算老默要再婚,找别的女人,可要争取尼尼的抚养权,正确的方法应该是谈判。这么头脑一热抱走了,迟早要暴露。素云有些后悔。
尼尼饿得直哭。走得急,吃的都没带,列车乘务员推着小吃车走过。素云买了一袋饼干,又买了一瓶水,饼干碾碎了,混着水一起喂给尼尼吃。
周围一位中年女乘客警惕性高,问:“这位大姐,什么都没带吗?”
素云嗯了一声,没太理她。
“孩子还没断奶吧。”
这话勾起了素云的伤心事。朵儿喂奶,可现在人都没了,不断也得断。为这事尼尼闹了一个礼拜,终于肯吃婴儿米粉。素云有时也给他熬一点米汤。
她不想回答女乘客的问题。这是隐私,关你屁事。
女乘客侧过身子,目光充满怀疑。“这孩子跟你什么关系?”
话一说出来,感兴趣的人更多了。前后的乘客都歪过脖子,等着素云的回答。
素云哧了一声,表示不屑一顾,也是,自己的家的事,有必要跟别人解释吗?
有人起哄了。女乘客又问了一遍。看那意思,不答不行。
“我是她姥姥。”素云说。
“姥姥?有上车什么都不带的姥姥吗?空着手,就带一个孩子,连个奶瓶子都没有,这姥姥当的,呵呵。”女乘客环顾四周,寻找同盟者。
人群中发出一阵笑。
“用不着你教我怎么做姥姥。”
“你说你是孩子姥姥,孩子看都不看你!什么姥姥!八成是拍花子的!”
素云一听,如假包换的姥姥怎么成人贩子了,她那脾气,说了两句就推搡起来。
女乘客也不是吃素的。关键她有人声援。也有人劝架,说让孩子认一认人。好容易,两个人拆开了。一边一处坐着,无奈之下,素云只好把尼尼放在座位中间。
两个人一起呼唤孩子,素云叫,尼尼尼尼尼尼,可廖尼尼根本不看她,径直扑向女乘客那边去了。
女乘客更加来劲,说你看,我还是他姥姥呢,有用吗?别废话了,叫乘警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素云无从申辩,乘客们已经围成一圈。无处可逃。
没两分钟,乘警来了。问了问情况,把素云和孩子带走了。
列车到徐州东站,男乘警押着素云,女乘警抱着尼尼,下了车。
素云扭动着身子,凭什么,她不服管,“我是真的,我是真的呀!”可谁听她的呢。到了派出所,素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警察一呵斥,她六神无主,只知道大吵大闹。
拘留了一夜。
素云刚开始嚎啕,大叫叫屈,那架势跟窦娥差不多。后来变成担心尼尼。撕心裂肺,“孩子是无辜的,你要让孩子受了罪,我跟你拼命!”
派出所女警是年轻小姑娘,正义感特别强,素云一说,她立刻反驳,“你如果对孩子图谋不轨,人民警察也不会放过你。”
“我图谋什么不轨?我是孩子的亲姥姥!亲姥姥!孩子就是我的亲我的命!……”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素云蹲坐在拘留室一角,举头看,日光灯惨败,她想起老牛去世那一晚,医院的白墙白灯。
没有窗。铁栏杆隔开了,两个世界。四周静得可怕。尼尼怎么样了?不如不带出来。何苦?作孽!老牛和朵儿呢,在另一个世界还好吗?肯定不错,至少不用受她这个苦。
恍恍惚惚间,朵儿妈睡着了。她梦到,自己又跟朵儿在一处,还有老牛。她又是朵儿妈了。四圈的人都向她敬酒,一时盛景,繁花围绕,人生的顶巅……
“喂……”
朵儿妈听到有人喊她,慢慢睁开眼,灯光刺眼。疼。
“可以出去了。”女警扶她起来。
朵儿妈不知发生了什么,是通向牢狱吗?她没有力气,也不愿去想,她问,孩子呢。女警没说话。
一抬头,老默抱着尼尼站在她面前。
朵儿妈一下醒了。
“他们……我……你怎么来了?”念头拐了好几道弯,她问。
可还用问吗?他是孩子的爸爸。孩子“丢失”的几十个小时内,他一定经历了更痛苦的挣扎。
朵儿妈上前抢着抱过孩子。老默也由得她。她走出派出所,他就跟着。
天蒙蒙亮。小街上,已经由早餐铺子开始出摊。
“吃点东西再走吧。”老默在朵儿妈身后说。
吃,行,那就吃,刚见老默时,朵儿妈还有点愧疚,可走那么几步,她仿佛想起来什么,愈发理直气壮。她亏心什么?她不是为了孩子好?他找女人,怎么没问问孩子的感受。哼,也就尼尼不会说话。不然,一百个反对。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
胡辣汤铺子。朵儿妈坐了下来,尼尼坐在她腿上。老默也坐下,隔着一个人的空档。
“说什么,说吧。”朵儿妈带着气。先发制人。
“怎么把孩子抱走了。也不说一声。”
“说什么,”朵儿妈吃了一口,就放下勺子,“你自己办事怎么不说一声?你说了吗?”
“我做什么了?”
朵儿妈以为老默在装,冷笑一声,露出不屑表情。“行了!我都看见了,要找女人你就找,反正朵儿不在了,没人拦着你,不过尼尼我带,不能让他受气受委屈。”
“你是说在我家的女人?”
“怎么,别的地方也有?”
“那是我女儿,从国外回来,希望我跟她去国外定居。”
“女儿?”朵儿妈这才反应过来。哦,是,他女儿,对对,他有个女儿。是她误会他了。可是他要去国外定居?这又是个坏消息。朵儿妈没好再说什么,她理亏,气势顿减。
一瞬间,她又觉得自己对不住他。千错万错,都是她冲动的错。可现在,她能说不让他去国外?她怎么说得出口?她又以什么样的立场去问。如果他去国外,那尼尼呢。
朵儿妈不敢深想。她抱紧尼尼。偏头望望老默。
“要不要加个茶叶蛋?”朵儿妈问。算是妥协,关心了。
“那来一个。”老默露出笑容,甚至有几分俏皮。
从徐州回上海,尼尼还一直跟朵儿妈住在一起。每个礼拜,送回去老默那一次。朵儿妈没问过老默出国的事。
跟沈伟通视频的时候,她倒是很关切,“出国那么方便的?国外条件就那么好?我看不方便,看病怎么看啊,医生那么少也没经验,有中医吗?……”朵儿妈喋喋不休着。沈伟已经结婚了。他耐心地为朵儿妈解答。
过了两个月。有一天,老默忽然说自己要搬家。房子弄好了,让朵儿妈帮着看看。把尼尼送去幼儿园。朵儿妈按照老默给的地址找房子。
一问,就在隔壁小区。怎么回事?老默搬过来了。到地方,家具搬得差不多了。老默忙活着。
“不走了?”
“去哪?”
“出国。”
“老了,不想适应新环境了。”
朵儿妈的心安顿了些。
“怎么搬到这里来了?”
“市区那套卖了。”
“你疯了,那什么地段。”
老默一笑,“这么多年亏待女儿不少,卖了,给她一部分,剩下的正好买这套。图个清净。”
朵儿妈明白了几分。女儿不是图钱的。一栋房子,好几百万的财产。放在国内国外,都是可观的一笔。
也好,老默搬过来了。
心明眼亮间,朵儿妈又想,难倒是为了自己?不敢想,不能多想。这样就很好。很好。
“那以后做邻居了。”
“做邻居了,冯老师。”
他好久没这样叫她了。
“多多关照,廖老师。”她也叫他老师,伸出手。握紧了。
从那之后,冯素云和廖自默还真做起邻居来。尼尼一三五在姥姥那,二四六在爸爸那,周日三个人聚一次。老默又举办过一次音乐会,朵儿妈再次到场,依旧献唱。
黄昏时分,两个人拉着尼尼走在梧桐树下,那画面竟有几分迷蒙的美感。
谁也说不清三个人是什么关系。
偶尔有猜的,“哎呀,这小孙子真可爱啊,跟爷爷奶奶长得真像,隔代遗传。”
朵儿妈和老默对看一眼。微笑,不语。
也有人说,“这是老二?真勇敢,生二胎。”
朵儿妈和老默又对看一眼。微笑,不语。
然后,朵儿妈抱起孩子,走在前头。老默跟上,隔着半米距离。这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朵儿妈偶尔也会觉得享受。跟谁说呢?有必要吗?人世间又多少事悄悄的来,悄悄的去。人,终究是活给自己看。
朵儿妈逐渐明白自己的心,有他们在,她感到踏实。有一两个瞬间,也许是听小提琴的时候,也许是吃土豆炒肉丝的时候,她甚至体会到一点甜中带涩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