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杜鹃蓦然醒来,一抬头,房里空无一人。
屋外市井之声隐隐传来,邻居在催促孩子动作快点,然后是关门落锁的声音。一辆自行车驶过胡同里凹凸不平的路面,链条罩子哐哐地作响。布帘后透进一丝灰色的天光,显示今日北京将是一个阴天。杜鹃怔忡了一下坐起,突然发觉自己浑身上下是全裸的。马上缩回被窝。
仰面躺着,脑子很乱,极力想理出个头绪来。昨夜她真的睡死了,墰子是什么时候离去的,她一点也未察觉。桌上枕边也没有一字片语。也许昨晚那一幕仅仅是个荒诞之极的梦,近日太过疲累,以及继持的紧张所引起?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盯着用报纸糊的天花板,上面发黄的水迹变幻出种种图案。杜鹃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绝不是梦。从昨夜到今晨短短七八个小时,身体的内部如酒精发酵又经过沉淀那样,产生了无从察觉的质变。而灵魂却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宁静,如雨后山谷中百涧潺潺流淌。经过这一夜,很多东西不一样了,变得不可捉摸。
第一,她怎么去面对安德鲁的质询,不但没去聚会,而且彻夜不归?第二,如果墰子被抓,顺藤摸瓜,她的出国会不会有问题?第三,也是最使她混乱的;经过这一夜,她还能不能心安理得地走进与安德鲁的婚姻关系中去?
她不怪墰子,冥冥中她晓得会有这场邂逅,事出突然但合乎情理,不可思议却水到渠成。墰子能从一千多里外的荒蛮之地逃出来,在北京冒险潜伏了一个多礼拜,只是为了见她一面,这是付出了如何重大的代价?因此,她不能拒绝他的任何要求,身子,灵魂,前途都可以不计。她也晓得;她和墰子,也许今生今世再也难得见上一面了。
杜鹃躺在被窝里,思维依然是在腾云驾雾。依然没有穿上衣服。情欲早已经退潮,双手却开始无意识地抚摸自己,像农夫在一场春雨之后检视土地。从发烫的脸颊开始,渐次往下,抚摸自己的脖子和肩膀,胸部涨涨的,奶头一碰就立起,她不敢触动太多。再往下去,小腹丰腴柔软,这几年吃得不错,她又从不忌口,开始有发胖的迹象。虽然安德鲁说女人丰满些更显性感,但杜鹃知道自己的体质,一旦变成北京胖大妈,就不可收拾了。再往下,被两条大腿紧紧夹住的,是她的生殖之门,生命之源。
一个全裸的女人,躺在北京一处破败的四合院里,在一场生死交关的性爱之后,突然贯通了;我们的一生,都是为了某些特定的时刻而活着。世事纠缠难分,却有它深埋的脉络,各种机遇与转折,各种偶然和无序,把我们一步步地引向这个特定时刻。身不由己,你想躲也躲不了。生命有它自在的轨迹。
一颗种子悄然落下。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安德鲁大概是出于礼貌,对她那晚缺席聚会之事一字也没提,对她也神情语态如常。杜鹃当然也没必要主动解释,离动身的日子只有一个多月了,各种具体事务使他们无暇分心。忙碌之余,杜鹃会突然地恍惚,停下手上的事情,两眼发直,一个黑色的墰子对了她微笑。也许,那真是一个梦,过于激烈,过于真实的一个梦。
在小燕的婚宴上,二妮一直有个幻觉,墰子也许会出现。可能是化了装的,可能是远远地观看。小燕是他的亲妹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血缘,结婚之日他怎么可以不来呢?因此她在整个婚礼过程中神不守舍,东张西望。安德鲁奇怪地问道:你找人?
杜鹃即刻收敛起心神,晓得自己失态了。墰子如果不想再回到监狱去,就不可能在这个场合出现。那么多老相识、老街坊、被人认出可是性命交关的事。心中升起一丝失落,墰子,她的初恋,此生不可能再见。
小燕和张叔第三天来回访,小燕穿了件翠绿色的夹袄,脸上有新婚的红晕,神情亢奋。仔细看去,小燕除了瘸了条腿,脸盘子还是很经看的,那双眼睛跟墰子很相像,凝神时深邃而桀骜不驯,放松时不乏温馨与含情脉脉。张叔新剃了头,平日的破衣烂衫也换了新的中山装,哔叽裤。一笑脸上皱纹纵横。张叔看她时有点尴尬,小燕却活泼得很,谈笑自如。没人说起那个晚上,杜鹃更是不敢提起话头。
安德鲁请大伙去宣武门外的烤肉宛吃烤肉,饭毕,杜鹃在厕所里漱口,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小燕。小燕侧着身子挤进来,扒在她耳边急促地说道:我哥让我跟你说一声;他去南边了,找机会跑出去。杜鹃还在发愣,小燕又悄声说:我哥还说;如果有了,求求你千万给留下。
小燕一瘸一瘸地出去了,杜鹃立在镜台前却动弹不得;我的天啊,有可能吗?就一次,会这么巧?心里不安,刚才吃下的烤肉在肚子里翻腾起来,杜鹃只觉得喉头一紧,哇地一声,吃下去的午饭全吐出来了。
吐完杜鹃歇了一阵,再洗了脸,漱了口,摇摇晃晃地出了洗手间,安德鲁朝她一瞥,即刻迎了上来,担心地问道:鹃,你不舒服吗?你的脸色可真不好。杜鹃虚弱地摇摇手:没关系,大概吃撑了,吐了就好了。安德鲁便张罗着叫计程车回家休息,小燕夫妇也准备离开。杜鹃坐在计程车的后座,无意间往后一瞥,远远看见小燕挽着老张的臂弯,一瘸一瘸地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安德鲁也回头看了,说:他们真是很合适的一对。不是吗?再转回身来,诧异道:鹃, 你怎么啦?
杜鹃向后仰靠在车座上,泪流满面。
是夜,杜鹃很主动地贴着安德鲁,很明显地是想要交欢的姿态。安德鲁拍拍她的肩膀,体贴地说:这几天,你也累了,中午又吃坏了肚子,还是好好休息吧。杜鹃不作声,手指似有似无地在男人的胸上腹下抚过,更把个光溜溜的身子紧紧地贴着男人。哪个男人受得了女人这般挑逗?安德鲁被撩拨得兴起,翻身上马,横征暴敛,两人足足缠绵了半个小时。事后安德鲁说这是他们最为美妙的一次做爱。
而杜鹃很久没能入睡,两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眼前浮起一幅图景,在南方延绵的大山中,月色很亮地照耀着山间小道,树摇影动。一个精瘦的身影,时隐时现,像猫一样脚步轻软,头也不回地向边境跋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