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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去花市已是八月底,还有一个多星期开学,汉娜跟阿里和几个朋友几天前自驾去东部旅行,汉娜劝说了她好半天,她也知道机会难得,但是思前想后还是婉拒了。没钱算是一个原因,但更主要的还是是因为她心里依旧牵盼着,好不容易漂洋过海千里迢迢地来到了C城,还有什么能将她带走?
对于他没能认出自己的怨气早已经烟消云散,她甚至觉得自己那天隐瞒身份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虚。这些天跟着汉娜一起玩,学到了不少在国外生活的常识,也遇到不少新鲜事儿,每个白天都被喧闹而笑声塞得满满的。但是一到晚上,她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一旦关起房门,她觉得自己依旧是忧伤的,甚至有种失去方向的空虚感。时差倒过来了很久了,她依旧休息不好,有时甚至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她期待着快点儿开学,或许忙碌起来就好了。
汉娜和阿里走后,寝室里一下子清静了,过去她很喜欢安静,觉得安静能给自己力量和平静,但是在异国他乡的陌生房间里,寂静只会让她心慌,这里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没有人惦记着她,就算房子塌了,就算自己消失了,也没有人会知道吧,一种被遗弃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她每天会想起他很多次,没见到他的时候,她一直生活在幻想中,但是真的重逢了又怎样?他们之间的物理距离虽然被缩短了,心理距离却仿佛更加遥远了。她反反复复地询问自己到底想要怎样的生活,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出国,夜晚因为她的胡思乱想变得更加漫长和难熬起来。
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她干脆拿起画笔,将自己无处倾诉的思绪释放在一笔一画中,她将13岁的夏天画入了一个故事系列,贴到博客上,一次她的博客被推荐到了本地网站的首页上,一夜之间很多人留言说很喜欢她画插画的风格,希望她能够继续画下去。读者的热情大大的激发了她的创作激情,让她备受鼓舞,她白天不再出门,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画画上,但是很快留言的讨论趋向负面,更多地开始涉及13岁的小女孩是不是应该爱上自己的老师,甚至有读者严厉的质疑她,觉得她应该把爱慕压抑在心里,不要去表白,不要去打扰,更不应该一直惦记着有家庭的老师不忘....“这是不道德的行为”他们说。
一开始被大家接受和认可的喜悦转瞬间变成了委屈和愤怒。爱慕老师究竟有什么不对,这是她一个人的战争,她又没有阻止他出国也没有妨碍他的家庭,她就是表达自己的爱情,而且爱就爱了,爱没有对错。她回复网友的言辞渐渐尖锐起来,也有好心的网友留言支持她,送她鲜花和掌声,还有人发QQH跟她谈起自己无果而终的暗恋,说真希望自己当时足够勇敢,能说起心里的爱,哪怕最终依旧会失去。
有一个叫“一直很安静”的ID留言问:“现在那位老师怎么样了,你跟他还有联系吗?”
她感到自己被击中了一样,:“我到了他的城市,专门去见了他,可惜他没认出我。”她点了发送键。坐在电脑前等了很久,内心中充满了述说的愿望,可是一直到她关灯睡觉,“一直很安静”也没有回复。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冷暖自知,她失望地想着。
她想起汉娜和她的母亲,想起自己的外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汉娜的母亲和外婆都是传统的女性,她们更在乎的是长久和安定,日复一日小心翼翼的生活着不敢走错一步,而汉娜却是她们的对立面,她享受着青春的炽热,不在乎长远,也不在意别人的目光,过得随心所欲自由畅快,而这不就是她期望的生活吗?
她从没有跟汉娜谈起自己的暗恋,因为她觉得这种故事一出口就会被汉娜笑个半死,汉娜的人生字典里没有暗恋和眺望,只有征服和占有。
这些天她已经想了太多,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她把QQ上的签名变成了“爱你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无论他认没认出自己,无论他会不会爱上自己,无论她的这份爱能走多远,她觉得只要忠于内心就可以了,她或许只是一个人在月光下舞蹈,但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爱带着一种悲剧的美感,等自己老了,回忆起现在的痴迷又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她很高兴自己的插画得到了许多人的喜欢,也帮助她释放了很多压抑在内心的情绪,如果他也能看到该多好,这个想法已经变得越来越难以克制了,好像火星隐现的木屑堆,她能感到逐渐升温的热度。现在她觉得他没认出自己其实也不错,就当她是个陌生人,一个喜欢画画的陌生女孩,她想让他看看自己的插画,想听听他的评价和感受,她渴望一种更加深刻的了解,也渴望他目光中曾经温柔的凝视。
再次去花市的那天,她用心的打扮了一番,用上了汉娜教的许多技巧,以至于她站在镜子面前都有些认不出自己了。她想象着如果是汉娜她会怎么说怎么做,汉娜好像有种跟什么人都自来熟的本领,她能很轻松地打破僵局。她甚至都有可能会直接的走到男人的面前,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露出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她尝试了好半天,摆出来的笑容比哭还难看,这是一条死路,因为就算给她三个胆子也没有汉娜的自信。
看看时间不早了,她不想再浪费时间,爱既然是自己的事儿,何必去管那么多呢?见到他,直接走过去把插画给他看就是了,什么弯子也不绕!她如此想着背上挎包,包里是她最新画好的两幅插画,无比英勇的出门了。
那天的见面出乎意料的顺利,她到画摊的时候他正好不忙,她把自己的插画给他看,柔和的色调带着梦幻般的感觉,有一幅画上画着一个女人微闭着双眼侧卧在乳白色的迷雾中,她的黑色的头发小河一样蜿蜒在身侧,她好像躺在大地上,又好像躺在天空里,身体周围有树木有河流,有人有动物,有彩色的星星也有面容滑稽的怪兽,色彩上和谐而梦幻,图案却又略显怪诞与魔幻。
他认真地将画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着细节,说:“很不错,风格很独特,你画画有多久了。”
“我是从13岁开始....学了大半年的水彩,后来都是我自己画,插画是最近几年喜欢上的。”
“这些画中让人感到某种梦幻迷离的气息。视角很独特,业余能画成这样很难得。”他赞许地点头。
“你真的这么看?”13岁那年的萤火虫闪着绿色的光芒,记忆好像复活了,她笑起来:“这幅画是我的一个梦境....我其实也觉得蛮惊讶的,没有想到自己能画成这样。”
“上次你走后,我回家根据记忆又画了一幅比较写意的肖像,下次有机会我带给你看看。”
“啊!??你记得我....”她惊喜极了。
“我记性没有那么差,你那天穿着白色的纱裙很漂亮,比现在这身更适合你。”他的语气淡淡的。
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看着自己涂得鲜红的指甲油,暴露的吊带裙,还有烈焰红唇般的浓妆,这些都是汉娜的风格。
几个游客走了过来,他起身过去给客人介绍画摊上的作品。她好奇地四下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他的画摊并不大,正好夹在两家店面之间,有素描风景,有水彩的花草,还有很多速写的人物,都挂在墙壁上任游人挑选购买,放在桌子上的还有几个纸箱子,其中摆放的是复印好的风景画,5块钱一张,没有画框,方便携带。
游客们说说笑笑地离开了,他回头见她正翻看着那些复印的画,走过来说:“这些都是谋生而已,跟明信片差不多的,没有什么价值。游客们喜欢这种风格当纪念品,能赚些生活费,我自己在家也会创作一些,比如墙角那些都是我自己的创作。”
有客人过来请他画像,他接着忙去了。她则走到一边,认真地看着挂在角落里的几幅画,很明显地这些画跟他画摊上明信片风格的风景画不一样,带着强烈的个人风格,画面上大多也是风景,却色调阴沉,传递着一种压抑而晦涩的情绪。
路人经过的时候有意无意的目光让她很难受,她实在不喜欢自己的这身打扮。她等了一会儿,看见他依旧很忙。
“要不我明天再过来吧....” 她走了几步又转回来问:“你一般什么时候有空?”
“Anytime, 十月份之前我每天都在这里。”他肯定地说。
开学前的最后几天她差不多每天都去花市,他从来不问她为什么去,也不问她第二天还去不去。他甚至都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讶。在她过去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目的明确,跟他在一起她从来不需要解释自己。
“要喝咖啡吗?我去买两杯回来。”她问。
“好啊,是有些渴了....”他说:“要不还是我去买吧,你给我看着画摊。”
“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要是客人问我要怎么说?别给你弄错了。”她挺直了腰,好像客人已经站在眼前了一样。
“价钱都标着呢,你看着收就是,错不了....别的倒是没什么,唯一要看好的是那些画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她看见藤椅边有个不起眼的小木头箱子,一眼看过去全是厚厚的精装本大画册,也有一些英文小说。
“我能翻翻看吗?”她问。
他做了一个随意的手势,过马路去了街角的咖啡店。
她等了一会儿,一直没有客人过来,她忍不住好奇,弯腰在木头箱子里翻了翻,除了画册还找到了一本法国画家亨利·卢梭的传记,此外还有两本薄薄的英文小说,一本叫《The Solitude of Prime Numbers》,另外一本是《English Patient》。
她看过《英国病人》的电影,影片最后男主抱着死去的女主行走在沙漠上,那个苍凉而凄美的画面让她久久不能释怀。《English Patient》只是一本薄薄的小书,她随手翻开一页,句子很难读,段落也是跳跃的。
她看得那么入迷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他回来了。他Hi了一声将一杯咖啡递给她,她急忙放下书去接过咖啡,脱口说了声:“谢谢老师!”
他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旋即自嘲:“好久没人叫我老师了,我以前在国内还真当过老师,记得那会儿好几个孩子都很有天赋的,可惜听说最后都没有学艺术....”
她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为什么一直没说他们早就认识,一开始是他没认出来,可是现在变得有点儿像她在刻意隐瞒了。她情急之下只好晃晃手里的《English Patient》,问:“我能借这本书回去看看吗?我一直喜欢看这部电影。”
“好,可以。书写的不错,作者是位诗人,文字很美,英文原版的,看起来会比较吃力。不过对练习英文有帮助。”
她的目光落在木箱里另外那本《The Solitude of Prime Numbers》上,好奇地问:“这本书好看吗?Prime number不是质数的意思嘛?”
他喝了一口咖啡,身体靠在桌边,一边思索着一边慢慢地说:“这本书的作者非常年轻,是个天才,他将孤独的人比喻成质数。质数就是只能被它本身和1整除的那些数,所以它们总是与其他的数字不同。故事里面的男女主角都属于质数一样孤独的人,他们在童年的时候都遭受过心灵创伤,他们在青春期相遇一开始同病相怜,但是相处后又发现格格不入,依旧孤独,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我还没有看完,但是觉得写的很有意思。”
“真正相爱的人一定会愿意为了对方改变自己的,为什么在一起了还感到格格不入呢,或许他们不够相爱吧。”
“相爱容易相处难,就是这个道理。”
“可是,我觉得如果爱一个人,就会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多考虑对方的需要,这样一来相处也没什么难的。”在他面前,她并不介意说出心里的想法。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好像在探究着她。
她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我是指....那种真正相爱着的人们。”翻来覆去地又解释了一遍:“我觉得遇到真正相爱着的人不应该孤独啊,如果感到格格不入,他们一定不够相爱。”
他看着她,眼神透出笑意,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终究什么都没说。他们之间的微妙气氛一闪而过,他将视线收回,低下头喝了一口咖啡。